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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定父亲对自己动了杀念之后,丁同方有片刻茫然,又觉理所当然。沉默半晌,连一丝悲怆也提不起来,只神色冰冷道:“竟是如此!果然如此!”
万十一的供词写的很详细,丁柯命他毒死丁同方时言辞坚决,丝毫不见不舍之意,丁同方越看越恼,心里渐渐奎怒起来。
沈栗细细查看丁同方神色,端起茶,垂眼问道:“世兄如今有何打算?”
丁同方悲愤道:“又能如何?谁叫他是我亲爹呢?难不成我去告他?一个孝字压下来,哪有讲理的地方!”
沈栗轻叹道:“若在平时,愚弟也只能劝世兄躲着他。只是如今却不成的。”
丁同方微觉诧异。
沈栗正色道:“丁大人对骨肉至亲尚且如此,对治下百姓如何,想必世兄也未必没有察觉。”
丁同方默然。
“丁大人的案发了,”沈栗淡然道:“只在这一两日间。”
丁同方大惊,咽喉滚动:“他……他贪腐?”
“贪腐、渎职、谋杀、贿赂、卖官、兴冤狱、挪用府库、窥视太子行踪、要挟东宫,刺探军情……”沈栗道:“单只现下发现的这些,足够抄家夷族了。”
丁同方呆了半晌,忽然苦笑道:“听起来十分惊人,然而若是发生在他身上却也平常。这么说,为兄这个倒霉的还得陪着他入罪?哈哈,真是好笑,我父子状如仇寇,原来却要一起赴死。”
“这便是愚弟劝世兄去告丁大人的原因。”沈栗道:“丁兄去告了,好歹算是受害者;不去告,便只能等着被丁大人株连。”
“又有什么不同?”丁同方苦笑道:“总归是罪人之子。”
“至少在太子殿下眼中是不同的。”沈栗道。
丁同方这才恍然大悟:“是太子殿下要……”
沈栗道:“太子殿下如今领着三晋巡抚之职,自然不可能一直容忍下去。”
丁同方神色游移不定。
“殿下到底是欣赏世兄的。”沈栗劝道:“世兄若怕日后人言可畏,此事过后不妨请殿下命人为你改换身份。世兄原本久居内宅,见过你的人不多。日后只要离开三晋,又有哪个人能认出你。”
丁同方茫然道:“让为兄想想。”
沈栗点头:“毕竟不是小事,世兄好好打算。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愚弟带世兄去觐见太子殿下。”
“等等。”见沈栗迈步出门,丁同方神色慌乱道:“贤弟,你说,我,我,他毕竟是我生父,我,真的应该去告他吗?”
沈栗顿了顿,点头道:“世兄只要记得,是丁大人先不要世兄这个儿子的。世兄只当已经被毒死过一次吧。”
丁同方呆呆坐了一夜,直到天色渐明,方喃喃道:“不错,是他先不要儿子的,他的儿子已经被他毒死的。而我——”
丁同方忽然深吸一口气,坚定道:“我要活,我想活啊!”
德彰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三晋承宣布政使司右布政使丁柯被其亲子丁同方出首,状告其与继妻合谋杀死先妻与嫡二子,并先后两次谋杀丁同方未遂。另为灭口杀死马夫一家四口。人证物证确凿。
同日,原丁府仆人“万墩儿”出首丁柯以其子万富性命要挟,令“万墩儿”一家刺探东宫伴读沈栗、腾骧左卫都督才经武与太子殿下的消息,并令其对寄住在沈栗家中的丁同方下毒。
同日,腾骧左卫都督才经武养子才茂出首丁同方先后以银一千二百两向其“交易”禁军消息。
丁柯被霍霜与郁辰领兵抓起来时还在发蒙。做梦也没想到,事情怎么就突然失去控制?太子怎么就忽然朝自己下手了?
太子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银钱他没收过?女人他没享用过?安守道血洗大同府衙不是他默许的?他就不怕事情暴露?就不怕天下人言?就没想过如何向陛下交代?
名声,对任何一个太子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容不得半点儿瑕疵。
太子收了底下的孝敬,和普通官员收了孝敬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后者还可以玩一出与授贿者虚与委蛇,过后如数上交的把戏,但对太子来说,只要银子到了东宫一转,就算说不清楚了。
一国太子还需要“虚与委蛇”?如果是假的,那就是见势不好,只好把脏银吐出来——太子失德;如果是真的,那就是太子被下属辖制——太子懦弱!
御史们不会放过太子的。
因此尽管近来丁柯有时感到似乎在大同府的各项事务中稍稍失去主动权,也没想到太子真的会一朝翻脸。
破门而入的兵丁气势汹汹,甚至真的拔刀砍人,丁柯不由心里暗惊,但几十年的宦海生涯历练出的胆量使他强行镇定下来。
只要安守道手中握有兵将,自己就有一线生机。
“太子殿下这是要撕破脸吗?”丁同方冷笑道。
“丁大人稍安勿躁。”霍霜笑道:“在下接您去牢里住几天。”
丁柯以为自己会见到太子,会与那浩勒争辩,会遭到严刑拷打。在路上丁柯已经思量了一番,自己应如何辩解,如何讨价还价,如何拖延时间。
但霍霜等人只是把他押到牢里便走了。整整一个晚上,除了狱卒过来送了一次饭,丁柯竟没有见到一个人。
翌日,仍然是空荡荡的牢房。没人审问,没人刺探,没人……
丁柯惊异的发现,他就这样被晾起来了。太子……为什么没人来审问自己?
丁柯以为自己是个“颇有分量”人物,太子一行人怎么也应该重点对待。却不知,太子等人一时半会儿还真顾不上他。丁柯在牢里只“享受”到了静谧,大同府却炸开了锅。
太子命人缉拿丁柯,百姓们立时兴奋起来,如同白日上街的鼠群,乱哄哄,急匆匆,满街乱窜,窃窃私语,跃跃欲试。
霍霜等人走在街上时,便有老百姓一团团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神情激动,甚至有的人状若疯癫,偏走过去时便一哄而散,到了远处,又集结在一起,遥遥探看。大同府衙门前也是一样,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一旦有人出来,便又跑远。
霍霜等人被这诡异的情况搞得毛骨悚然,什么情况?
沈栗微笑道:“他们还在观望。”
“观望什么?”霍霜莫名其妙道。
沈栗道:“一个人,安守道。他们想知道,太子殿下与安守道谁会赢。”
与丁柯连在一起的名字,叫做安守道。三晋最高武力长官,安守道安总兵。
丁柯认为只要安守道在,他就还会有一线生机。百姓们认为,只要安守道在,太子就拿不下丁柯。
安守道的兵就驻扎在大同府附近。
很多人以为,得到丁柯被缉拿的消息,安守道必然会立刻陈兵大同,威逼太子。
但奇怪的是,安守道并没有来。
缉拿丁柯的当日没有来,第二日也没有来。到了第二日夜晚,大同府外的山林中传来阵阵厮杀声。
大同府官衙派出衙役,敲着锣沿街叫喊,警告百姓们不许出门,不许打听消息,不许随意散播谣言,不许五个人以上一起行动,总之,没事老实在家眯着。
钟二五嘴里叼着咸菜干,侧耳听着街上衙役的喊声。
他的儿子钟三神情激动,低声道:“爹,肯定是打起来了,太子殿下和安守道……”
“住嘴!”钟二五伸手朝儿子后脑勺扇了一巴掌:“别他娘乱说话,没听见吗?散播谣言是要杀头的!”
钟三摸了摸脑袋,嘿嘿傻笑。
钟二五哼了一声,转头问:“儿媳妇,家里还有粮吗?”
他的儿媳王氏道:“还有两把官府送来的米,和一碟子咸菜。”
钟二五道:“做饭的时候再多加几把雪,把粥熬的稀一些,对付着过两天,不要出门了。”
钟三刚刚二十岁,正是能吃的时候,闻言苦着脸道:“爹,再加水还能找到米粒吗?儿子实在熬不住啊。要是去给官衙的老爷们帮工,中午管一碗饭粥呢——比咱家的稠。”
“不能熬也得熬!夯货,老爷们怕是没工夫管什么筑雪屋了,”钟二五道:“现在上街太危险,老子生了你们七个,到头来只有你了,别他娘让老子绝了户。”
“爹,可是那个蜂……蜂窝煤只剩下一块了,怕是不够了。”王氏道。
“把桌子劈了,”钟二五道:“先烧它吧。那煤是稀罕东西,先留着。”
隔了一小会儿,钟三终于忍不住又凑过来:“爹,你说,哪边会赢?”
钟二五不答,只望着房梁发呆。
钟三也不在乎老爹回答与否,压低声音,自顾自嘟囔道:“我希望太子能赢。太子对咱们老百姓真好,教没房子的做雪屋,还给粮食,给烧柴,还……还整治丁坏蛋。”
“叫你别他娘乱说!”钟二五怒道。
“我没乱说!”钟三激动道,忽然惊觉声音大了,又小声道:“太子殿下没来的时候咱们过得是什么日子!太子来的时候咱们过得又是什么日子!要是……要是太子早些来,咱们家说不定还能多剩两口人,我的大囡也不会饿死。哥哥们也不至于去造反,结果都叫安守道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