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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伏在小小的棺材旁静默地抽泣着, 所有人都在哭。
大太太恨之入骨地紧盯着他, 她红着眼睛扑上来打他:“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小晖要不是来了这里,也不会生病, 他还那么小……我好不容易给我儿弄了个孩子过来, 又被你害死了,你是不把我儿害到断子绝孙就不罢休是不是?我们上辈子是欠了你什么,你要这样赶尽杀绝?”
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躺在棺材里的小晏晖出神, 小晏晖看上去像是只是睡着了而已。他的注意力怎么也没办法集中,他忍不住地去想,晏白睡在棺材里也是这么平静安宁的表情吗?听说晏白中了两记□□, 他的遗体也有这样完整干净吗?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怎么就突然没了呢?
他还想……他还想看着小晖长大,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孩子, 可以和晏白和他都不一样,学业有成, 成家立业,到那时,希望他们的祖国已经战胜, 这孩子过上幸福和平的生活。
一切才刚开始,就结束了。
这世上,所有约好的再见, 都是永别;所有预想的未来,都不会实现。
怎么会这样呢?小晖怎么就死了呢?这真的是报应吗?是对他的报应吗?小晖做错了什么?晏白做错了什么?他又做错了什么?
大太太也老了,打了他半天,他也没觉得疼,直直站在那,甚至没让他挪动半步。
女人说:“母亲,我们回去吧,我们带小晖回去,给他造一个坟……”
大太太转头看向她:“小晖还没有十岁,早夭的孩子是不能葬进晏家的祖坟的。”
女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应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他找了一处墓地安葬小晖,不在老家。他们老家的规矩是晚辈下葬时,长辈不能在场,所以大太太和大少奶奶都没来,但他早就离开老家。这孩子生来命苦,若是连下葬时都没有人送未免太可怜了。
葬仪棺这几年生意极好,墓地也不够用,他以为自己很惨,但四处都是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的人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悲剧的中心,每个人的故事都大同小异,并没什么特别的。有很多孩子甚至都不能有一个墓地。
小晖去世后大太太对他更加看不顺眼,他多住在学校的小房间,一个多至多回去一两趟,两方相安无事。
一年之后,战争结束了。
大太太带着守寡的媳妇儿准备回老宅。小晖的衣物用品都留了下来,没有带回去。
那个女人临走前来找他:“谢谢你。”
他问:“小晖的东西你们不带走吗?”
那个女人摇了摇头,说:“母亲说一看见就会想起伤心事,就不带回去了。她还说,回去以后问问族里还有没有孩子,想再要一个孩子,做大少爷的继子。”
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的关联就是晏白,但是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从未提起过晏白,以为会是很尴尬的场面。如今真的说起来了,却发现似乎并没有他想的那么难堪,他说:“又换个孩子啊……”
女人没回答,她忽地说:“大少爷离家之前,和我说过你们的事。”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你们两个男人为什么会在一起。这世上不应该就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吗?”
“我跟他说,你已经走了。可他还是不愿意和我传宗接代,他碰都没碰过我。我想,要是你是个女人就好了,那你做少爷的妻子,我做个妾也无妨的。”
“原本他想和我离婚,我以为是因为有你在。但你离开之后,他又问过我一次要不要离婚,他还说假如我愿意,可以帮忙让我去上学,到时我能找一份工作。我不明白他说的话。后来小晖也想叫我学认字,我本来不敢,我怕母亲骂我,只偷偷跟小晖学了几个字,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和小晖的的名字。”
“有学问真好。可是,你说,小晖那天要是没去学堂,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不生病,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你肯定觉得大太太很不近人情吧?小晖才死,她就想再要一个孩子来了。我也希望我能生成一个男人,像你这样,可以读书、工作。一个家里必须有一个男人,不然女人是活不下去的。”
他叹了口气:“是啊……”
小晖的东西他整理了一天,只装了两个小箱子,这孩子来到世间一遭,只留下这么点东西。以前晏白的东西也装了一个箱子,是当初收到大太太的电报之前,晏白留下的,那时他俩还是学生,收入微薄,但晏白还是爱买些贵的东西。这些年颠沛流离,前几年在路上奔波时,行李带不下,他要带的书太多了,运送行李时,这个箱子丢了。
他很遗憾,可是比起来,还是保住研究成果的书更重要。
大太太他们离开之后,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之中,在学术上愈发精进,应召投入国家的工业制造生产,心无旁骛地做研究,就算没有多少资金和设备,就算要隐姓埋名,他也不在意。
他记得晏白曾和他说过:“我们要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时代是在改变的,现在两个男人在一起天理不容遭人非议,十年后,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呢?说不定到时候两个男人牵手走在路上也不会是什么稀奇事了。”
他不相信,说:“那怎么可能?”
晏白却很笃定地说:“怎么不可能?三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人能想象出火车和飞机吗?是吧?那再等到将来,肯定也会有现在的我们无法想象的改变吧。我们一定要活得够久,等我们俩都是老爷爷了,就能正大光明地手牵手上街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等不到那天了。
他想给晏白的母亲送终,却没想到晏白的妻子却先生病了,起初还不算重,他想带人去城里的医院看西医,但是大太太不同意,骂他害死了小晖还想再害死个人,最后只在乡下看了赤脚医生,又请了巫医,病情有时好起来有时又恶化,反反复复好久,待他有空去探望时,已经没得救了。
有个孩子站在门口徘徊,这大概是晏白的第二个继子了,他问:“你为什么不进去?”
洒扫的佣人走过来,把孩子抱走了:“你奶奶和你讲过不要过去,要是被过了病气,你也会死掉的,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
孩子看了看他,沉默着被抱走了,这个孩子长得和晏白不像,和小晏晖也不像,只有低眉顺目的神态倒是和小晏晖来他家之前很是相似。
他走到那个女人的床前,几年未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当年他们也没什么话好说:“好久不见。”
女人眉目间都是愁苦,目光充满歉意,说:“对不起。”
他问:“什么?”
女人说:“我什么都没有,你又有学问,又有工作,不愁吃不愁穿。对不起,我只有这个身份,我不给你。如果没了,我连个坟地都没有。”
她笑起来:“你看,我死这么早,应该是我的报应吧。”
他喉头哽塞:“……我不怪你。”
媳妇死在婆婆的前头,她没出面,出了钱,葬礼是亲戚帮忙办的。晏白的坟墓重修了一遍,改成双人合葬。
这次他参加了葬礼,他虽然不怎么回乡,但在老镇上颇有声望,他看到了晏白的棺材,在晏白的棺材旁边,放下了他妻子的棺材,两个人的棺材放在一起。这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他们才是世人所承认的夫妻。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老人们一个个走了。
他还曾遇见个一个姓胡的学生认识晏白,后来那个学生也去从军了,这些年音讯全无,不知是否还在世上。
时代的洪流坚定地向前推进,他病得越来越重,重到无法坐在案前工作,回顾一生,有遗憾,但他不后悔,他来这世上一遭,微不足道,可至少做出了些许贡献。
现在就算是穷人家孩子们都可以去读书认字,好多女人也去参加工作,没有听说哪里再立贞节牌坊,若是夫妻过不下去就离婚。他想,要是晏白还活着,他一定会喜欢这个新世界吧。
他没有妻子儿女,但有几个学生轮流照看他,他自觉时日无多,亲自仔细交代后事,选好墓地和墓碑,自己给自己题字。脑袋也闲不下来,若是有空,他还要在病床上写点东西,能多完成一点工作是一点。
多活一日算一日。
那天他还在病床上做速算,听到敲门声,他的一个学生进门而来,抱着一枝铁骨凌霄,学生说:“老师,我帮你把花要来了。”
他笑起来:“谢谢。把花给我。”
学生抱歉地说:“路上我用清水养着,但还是有点蔫了,要帮您种起来吗?我记得您的住处就有铁骨凌霄,为什么还要特地去老家要一枝来呢?”
他说:“不一样的。”
之后他卧床不起,那天早上,他的身体像是知道灵魂快要离开,忽然有了气力,但也仅仅是清楚地和护士说话:“能把花给我吗?”
护士知道是指放在桌上、他每日换水精心照料的铁骨凌霄,但与其说是花,不如说只是一根树枝,枝头并没有花,光秃秃的,缀着三两片叶子,也快掉没了。
护士把这根花枝递给他,他握着花枝,放在左胸口上,疲倦地阖上眼睛,别无遗憾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自是生长恨水长东。
……
……
……
“醒醒,叶梦舟,醒醒。”
叶梦舟被推醒了,他抬起头,觉得脸颊凉嗖嗖的,摸了一把,指尖沾上了咸涩的泪水,他随意地擦了一下,把眼泪擦干了。
宋哲无奈地问:“你今天午睡怎么睡得这么深?”
他问:“晏白呢?”
艾正青说:“不是体育课吗?老师让他帮忙去器材室搬东西了。走了走了。”
他跟着同学去操场,春天又到了,墙边挂着一丛红火的凌霄花,他走在花丛旁,唤了一声:“晏白。”
晏白回过头,看到他,对他笑起来,转身大步走了过来,伴着一阵暖醺的微风。
他想,今生,他们应该可以葬在一处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写番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