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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只是麻麻亮时,傅府后宅的那些飞檐翘角如一副副剪纸静静地贴在鱼白色的天空中,院子里,两个粗使的婆子正拿着人高的竹扫帚在扫地,看见景秀和白苏走出来,忙上前曲膝行了礼,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还道:“六小姐,这天还没透亮,您是要去哪里?要不要叫两个人给您提灯。”
“那倒不用,我去给母亲请安。”景秀摇了摇头:“让妈妈们费心了。”
景秀几乎彻夜难眠,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怎么偏偏在她和徐恒见面时,就遇到男子闯进了西厢院呢?这样想了太久她实在睡不着,看天快亮了,把睡在屏风外守夜的白苏叫起来,打算去远香堂给霍氏请安。
两婆子笑着说道:“没费心,没费心……”
景秀和她们点了点头,这才和白苏一块出了倒座门,延着抄手游廊出清风阁。走过出西厢院的三曲桥,就踏往鹅卵石铺成的甬路上,甬路曲折萦迂。再绕过一座大玲珑假山,眼前便出现一堵高墙,遍植百株杏花。
景秀以前出门是坐轿,倒不觉这些廊檐道道的曲折,这样亲自走一回,不禁感叹傅府内宅之深,若不是有白苏引路,指不定会迷路。
待走过杏花林的角门,顺着里走,是一条堆石为垣的绿碧小巷,沿着碎石甬路,路途遥遥,过紫兰筑的枇杷院,再一径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的月亮门,门口立着两个靛蓝暗花布袄的妇人,白苏取了月牙形对牌交递,寒暄两句,适才踏进。
这一路走来花了大半个钟头,才到正北上房远香堂,只见院中甬路相衔,两边俱是抄手游廊,顺着游廊步入,有一排正屋五间,左右厢房两间,都是粉墙红漆,绿窗白纱。四面出廊,绿窗油壁,五间抱厦上悬“远香堂”匾额,富贵气象一洗皆尽。
白苏见景秀一路走来累得不已,扶着她停下歇脚:“六小姐别急,时辰还早,天气冷,太太把请安时辰延了一个钟头,这还没到辰正。”
景秀抚着胸口,笑了笑:“那就好。”
白苏看她面色缓解,左右望了望,见目下无人,突然问道:“六小姐知道太太生辰快到了吗?”
景秀迟疑道:“是在这月二十,我还在想要送给母亲什么生辰礼物。”
白苏忙道:“这个倒不要紧,贺礼年年都有送,太太都是一视同仁的喜欢。只是今年众小姐要绣的绣品还没提出来,我听白蜜说起过,账房的周妈妈提议绣扇围屏,其他妈妈也有别的提议,不过太太似乎更偏向围屏,但具体绣什么还不大清楚。”
景秀早前就听白苏说过要一起绣幅绣品,可她觉得霍氏既然已经有意把她说给邓睿,兴许这回用不着她参合。不过霍氏的心思难猜,白苏也只是在提醒她,好让她心里有个底。
白苏见景秀明白意思,领着她绕过太湖石垒假山,行至倒座门,忽闻一声音飘来:“六姐姐。”
景秀闻到一股清雅的兰花香,侧身回头,身旁已站着一位桃面杏腮的小姐,八小姐景兰。只见她一身鹅黄百褶如意月裙,胸前绣着杏黄折枝花卉,头发扎着水鬓,挽了几串琉璃珠,眉目如画,清丽难言。
景兰是顾姨娘的女儿,顾姨娘名叫顾盼生,是霍氏的贴身丫鬟,还生有景寿这位小少爷,母凭子贵,顾姨娘在府中地位自比得上其他。而景兰也从小养在霍氏跟前,跟着景沫、景汐一起学规矩,情份不同一般,作风礼仪周全,端的淑女之姿。
“六姐姐。”景兰再次犹豫的轻声唤道。
景秀回礼笑道:“八妹妹。”
景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还以为六姐姐不会搭理我呢?”
景秀见她语带笑音,亦是笑问:“八妹妹何出此言?”
景兰压低声音笑道:“听院子里人说,六姐姐不大爱出来,大家都传言六姐姐性子倨傲,比五姐姐还傲气,不大容易相处……”她打住话,看了眼景秀没有不快,才眉眼一弯的笑笑,笑容和善真挚。
景秀含笑解释道:“是我身子不好,总是咳嗽,才不敢出来,怕这病气过给母亲或是姊妹们。”
景兰见此,“呵呵”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竟可爱十分,又忙用手绢掩着嘴角,像是怕失了礼仪。
景秀与她一面打笑,一面往院子内走。
两人谈笑间,景兰也热络起来,目光触及到景秀身上银红妆花褂子,不禁蹙起眉头道:“前两日,十妹妹来问我,针线房定制的春裳怎么还没出,原来是给六姐姐先做了,待会要是十妹妹看到姐姐这身新装,我怕她会寻事……”
景秀低头看了眼衣裳,叫苦不迭,景汐贵为嫡女,定制衣裳头饰全是先给她量衣选色,再轮到庶出小姐,如今她越了先,只怕不妙。
景兰看她无动于衷,忙挽上她的胳膊,担心道:“好姐姐,十妹妹那性格我最了解,她又爱漂亮衣裳,每四季新衣早前就一直惦记着,若她知道是给六姐姐先做,才延误了她的衣裳,怕她会拿六姐姐置气。”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趁还有点时间,六姐姐不妨回去换件旧的来。”
景秀停下脚步,她脚程慢,一去一回要两个钟头,哪还来得及?
正犹豫间,白苏从后快步走来道:“八小姐,六小姐身上穿的是软烟罗。”
“软烟罗?”景兰一愣,想了想道:“我记得母亲不是爱用软烟罗来糊窗子吗?怎么还能做衣裳?”
白苏笑着解释:“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因颜色单一,做衣裳不好看,但它颜色鲜,纱又轻软,太太叫针线房用来做帐子,糊窗屉。我也正担心这回先给六小姐做春裳,会得罪十小姐。特去针线房交代,用软烟罗做两套,暂且来请安穿穿,不至于碍着十小姐眼。其实,私底下,我们下人也会用软烟罗自己做衣裳,白芷、白蜜她们见了,都说挺好看,咱们也就穿了。十小姐近日也正用软烟罗绣幔帐,她见六小姐身上穿的是咱们丫鬟穿的料子,该不会多计较。”
景兰听着,这才吁了口气。
景秀看在眼底,嘴角噏了噏,景兰和景汐一同学规矩,却这样忌惮她?
景兰瞅了眼白苏,又靠近景秀耳旁笑道:“我真羡慕六姐姐,母亲把白苏姑娘拨到姐姐屋里,白苏姑娘管着母亲衣裳头饰,向来是心细如尘,最妥帖不过,有她在身边,六姐姐可省心不少。”
景秀看她目带欣羡,笑容和善,也就笑着打趣道:“我听着这话酸,八妹妹该不会想去求母亲把白苏讨去吧?可我丑话说在前头,任母亲多疼八妹妹,白苏只一个,我就是赖在母亲那,也不会把白苏让给妹妹的。”
景兰掩嘴笑起来:“知道六姐姐宝贝白苏姑娘,我可不敢抢去。”
白苏不禁羞赧道:“两位小姐可折煞奴婢了。”目光转向景兰身后的丫鬟,笑道:“半夏也是从太太屋里出去的,她还常说,八小姐温柔善良,待她不薄,要去太太跟前磕头,谢谢太太恩典呢?”
景兰身后的大丫鬟半夏,瘦瘦小小的身材,一双灵气的眼睛,假嗔了眼白苏,又跺脚道:“六小姐都是您惯着她,以前白苏姐姐说话可没见这么刻薄。我站在这,动也没动,倒招惹她说上我了……”
一句未了,几人全相视而笑。
少顷,她们一行走到正房檐下,檐下挂着四盏八角琉苏宫灯,发出柔和的光线,门上挂着猩猩红夹绸帘子,立着四个小丫鬟,见到两人,有争着打帘的,有的朝里通禀:“六小姐、八小姐来了。”
有丫鬟领着两人踏进门,一股浓浓的松柏香扑面而来。
迎面堂屋放着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屏风,绕过屏风,里间亮堂宽敞,正北中摆着铁梨象纹翘头案,案上放着双耳扁瓶,插着时令鲜花,下面设两张太师椅,两旁放置繁盛的万年青,大厅一左一右设数个黑漆镙钿圈椅。
此时,宽敞的堂屋或坐或立有二十来人,霍氏不在,除了景沫、景汐未到,四小姐景月、五小姐景蝶、七小姐景璃皆坐在圈椅上,她们见到景秀,都稍稍有些吃惊。
“六妹妹,我刚还以为是哪个丫鬟报错,原来真是你来了。”景月一声爽笑,离座走到景秀面前,从景兰手腕上拉过景秀的手,笑道:“我瞧着你身子好多了,母亲见了你肯定得高兴。”
景秀笑意讪讪,景兰则松开了景秀的手,垂下脸寻了一旁的位置坐下。
景月看景秀不说话,笑声也变得低沉下去,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待景月回坐,景秀扫视一圈,现七小姐景璃起身,转坐下首位置,算是给她让位,却不言语,神情疏离淡漠。
再一望,小姐们落座按长幼顺序,她也便泰然坐到景蝶和景璃中间的位置。
一时屋子又复安静,有仆妇来给她椅下脚炉添炭,丫鬟又来斟茶倒水,俱是轻手轻脚。
白苏站在景秀后头,趁机附耳道:“太太起的晚,姨娘们在内室服侍,小姐们在堂屋稍等。”
景秀笑着朝她点头,白苏伺候惯霍氏,对霍氏起居摸得一清二楚,有她在旁提点,她稍稍松懈了些。
又见众人都在喝茶,她也端起面前茶杯,还未接盖,看琉璃茶杯上的图纹,刻着几樽小佛,憨态可掬,她觉得刻的好看,细细打量一番,无意张望到旁边景璃的杯子,却是白瓷雕花纹茶杯,再一看其他小姐,皆是白瓷雕花纹,只有她用的是琉璃刻佛样式的茶杯?
这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