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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丝海棠悄然绽放了,在黑沉沉的天幕下,它的妖艳,它的娇柔,胜于桃李的风姿无人欣赏,唯庭阶烛光辉映下的几朵得人眷顾。
她不能死,至少不可以是现在。樊贵嫔用力握住佛珠,坚硬的珠子硌得掌心疼,她闭目一会儿,抬头望着眼前,风中海棠树在轻轻摇摆,一只乌鸦被惊飞。
“贵嫔。”
听是傅姆的声音,樊贵嫔“嗯”了一声,并未转身。巩氏近前,在她身后禀道:“太医说,因突换药方,几味药物相冲,致使身体无法承受,呕血昏厥。眼下主君并无大碍,不影响明日大婚,只是近来病的次数恐会增多。”
“没事就好。”樊贵嫔松了口气,双眉又紧紧蹙起,咬牙道:“那贱婢竟敢私换药方,简直该死。”
巩氏忙附手道:“多亏她自作主张更换药方,若非如此,贵嫔岂能随意处置了她。天运也站在贵嫔这边,何愁大事不成。”
乳媪和保母皆是在当年离京时由元祐帝指派,二人身负皇命服侍幼君,不能像寻常奴婢任意打杀,既然不能清理便用金银笼络,巩氏多次试探,竟是油盐不进,后以其家人相威胁,两人屈于威势,做了安插在元灵均身边的眼睛。然而,先王君覃咲薨逝,元灵均性情改变,乳媪和保母良心不安,相继谋去,准备坦诚实情,樊贵嫔心存忌惮,欲处之而后快。
“傅姆说的是,她二人知道太多,活着碍我大事。乳媪何在?”樊贵嫔仍不放心。
巩氏敛回道:“请贵嫔安心,贱婢已杖杀。”
鲲娇眼圈绯红,她揩尽眼泪,迟疑不决地进入殿中。内室中,几名侍女在服侍元灵均用药。
“主君,小婢去晚了。”鲲娇伏在榻前,不住地抽噎。
“乳媪怎么死的?鲲娇。”因情绪激动,扫过的衣袖带下了侍女手中的碗具,滚落在榻边。
侍女惶恐地跪伏在地。
“贵嫔命侍卫将乳媪杖毙了。”鲲娇劝道:“太医有言,主君痼疾频犯,因是情绪大起大落,乳媪施毒,让主君身心大损,不可再动气。主君身体要紧,莫再为此伤心。”
元灵均颓然仰下,一对珠泪倏然滑落,想起过去种种,均是乳媪侍奉汤药的画面。君父曾对她说,乳媪与保母二人安置在内闱,可信任可依赖。如今乳媪已逝,保母又在何处?只要想到保母阿楣病入膏肓,又被撵出巴陵,元灵均顿时心如刀绞。
此时,殿门响动,室外徐徐传来男人与九万的说话声,不过片刻,一名面容清冷的黑衣男人出现在殿内。
“符郎君来了。”鲲娇禀道。
元灵均披衣坐起,拖着憔悴无力的病体,走到符飘面前,符飘自袖中取出邮筒,拆出信件递上。
盯着纸上寥寥数字,细密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渗出,面色苍白得吓人,扭曲的神情之下更多的是对痛苦的隐忍和压迫。
“快,跟我走!”元灵均揉了信,支撑着身体朝外走。
鲲娇突然反应过来:“主君,您还病着……”对侍女的劝诫,元灵均全然不理。
元灵均兀自走出大殿,穿过南宫,穿梭在重重亭台楼阁间,很快出了内宫,没有烛火引路,她的脚步飞快,似乎忘记她正生着病。
符飘和九万取了烛笼跟上,来不及取马代替脚力,符飘出宫门后夺了巡视将官的坐骑。
不过寅时一刻,东方隐约可见鱼肚白。
元灵均迎着刺骨的风,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她了高热,浑身滚烫无比,却大力催着胯下的马,让它加快度。
“主君要去何处?”“主君神色匆忙,是信上有紧要事?”
身后两人人寸步不离。九万只管跟着,符飘却要追问前因。
“不要问。”元灵均决绝地大喝一声,口舌干燥,声音似乎都自胸腔,而非咽喉,尖锐的嗓音震得喉嗓紧。
“少君不要问,千万不要问,多一人知道,多一人丧命。”
离开巴陵的时候,阿楣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苦苦哀求她不要过问病因的情景尤在眼前,满眼都是乳媪和保母欲言又止的哀伤神色。
元灵均已然落泪,她害怕哭出声被人听见,于是她扬起脸,把眼泪逼回去。
阿楣死了,没熬过腊月就病死了,接到死讯后,阿楣的家人接走棺木,归籍安葬。彼时她在何处?她还在归国的途中,在欣喜地期盼相逢重聚。
匆匆年华,命途多舛。阿楣命如蝼蚁,她的人生仅是昙花一现。晨间的风夹带着露气,元灵均穿着单薄的外袍,冷得瑟瑟抖,她颤栗着,腮边的泪珠被风干,脸颊通红。
王师府前下马,元灵均跌了一下险些绊倒,九万跑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撑着身体扑到门前,卖力拍打着门钹。
值夜的司阍开了门,见是一名衣衫不整、形容憔悴的女子,愣怔一会儿,惶惶拜倒。
“家公,主君驾临……”
家僮快步赶到居室唤王师起来,言主君驾临,甄传庭以为出了大事,来不及洗漱,一壁仓促穿戴,一壁慌忙赶往庭前迎接。
“家公快些。”家僮匆匆走到前面去打开隔扇,甄传庭束着腰带过来,见九万和符家四郎皆在,正守在廊庭下,一致保持缄默,甄传庭面色一沉,大踏步走进客室。
“王师,我想听您授课,就在此时。”元灵均孤零零地站在几前面。甄传庭命家僮拿一件大氅与她穿上。
他大概有些明白了,大婚前夕她深夜来此,必然有莫大缘由,甄传廷拂袖揖问:“主君是想通了,为何突然想读书?”
“我自幼排斥读书,我想问,王师及诸位爷爷伯伯为何一定逼着我读书习政?”说完,她无声饮泣,泪水打湿了潮红的双颊。
“那主君还讨厌什么?主君讨厌的便轻易抛弃,不愿触碰,甚至恨之入骨,主君喜爱的便投入精力,迷恋乃至沉醉其中,无法自拔,老臣担负教导主君之责,看着主君长大,主君十三年来任性妄为,只凭感受做决断,何曾有过一次站在旁人的角度思考。”甄传庭语重心长道,“老臣心未散,但不是永远不会散。”
主君深更半夜来此绝非一时兴起,要听他授课只是借口罢了。甄传庭暗暗忖量。
一人忽地磕在脚下,唬得甄传廷颠倒跄踉几步,扶住壁角的铜质灯台看着元灵均。
“我错了。”
“王师说的都是对的,明玉刚愎,自行其是,终有一日酿成大错,今日优僮、乳媪、保母三人的死皆在于我的放纵和轻信于人,明玉已经知错了……”
元灵均趴伏在地上,脸埋在衣袖中,唏嘘长泣,肩头耸动不止。
甄传庭欲扶她起身,元灵均固执地伏在地上,不肯让王师看见她在哭。甄传庭仰天长吁,少君走到如此田地,是他有负陛下重托,若当初他严加管束,何苦有今日这遭。
“为师曾听明玉说过,想成为天上飞的鹤。”
“是。”元灵均不否认,她头脑昏昏,但她却努力集中精力,把甄传庭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刻在心中。
“若要成为鹤,大王何不先为鹰。”
元灵均猛地抬,怵然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