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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是午饭时间,为防止辛旗继续找碴,闵慧带他去了四楼的一家烧烤店。
“最近我超爱吃这家的香辣猪蹄,也不知为什么特别上瘾,每天中午都来。”闵慧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拿着菜单对辛旗说,“他家的西芹百合也做得不错,我记得你爱吃,咱们点一个猪蹄一个西芹百合,店家送一份冬瓜海米汤。”
一面说一面用圆珠笔在菜单上打勾。
“卖鞋的自然对脚丫子感兴趣。”辛旗的身子微微地向后一仰,眯起眼睛打量她,“这有什么奇怪。”
她白了他一眼。
店里的装修是农家小院的风格,椅子有点矮,他坐得不是很舒服,西装革履的他仿佛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好不容易请一次客,”他淡淡地说,“就不能请我吃点好的?”
“抱歉,本姑娘刚刚失业。”
他揶揄地一笑,翘起了二郎腿:“你不穷啊。周如稷不是借给你一百万吗?”
“已经还了。”
观潮宣布收购佰安的当天晚上,闵慧就把欠周如稷的钱一分不少地退了回去,还多给了一万,相当于是利息。周如稷回了条短信说不用那么着急,闵慧心想,紫珠病重,前一阵一直在用港版的T药,一支两万,需要用钱的地方不少。邓尘的钱她也没动,因为带有投资的性质,早早还掉反而不好。
果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辛旗说:“邓尘也借给你一百万。”
“你怎么知道?”
“你借钱是为了MBO,现在MBO失败了。这一百万不就没用了吗?”他的目光一直盯着桌面上的一处油渍,半天也没有移开。闵慧见状只得从包里抽出一张湿纸巾,将那块油渍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他的目光这才晃到她的脸上。
“这一百万,我借的是一年,承诺给他百分之十的利息。一年还没到呢。”闵慧说,“怎么,他让你找我还钱?”
“倒也不是。他欠我一些钱,就把这个欠款抵押给我了。”他看着她,目色幽然。
“Ok。”闵慧耸耸肩,“这钱还在账上,如果你要的话,我明天转给你。不过——百分之十的利息我就不出了。”
“不着急。”他说,“一年之后还我也行,百分之十的利息我还是要的。”
“不着急你提它干嘛?”
“就想告诉你,债主换人了。”他晃动着二郎腿,尖尖的皮鞋在她眼里一跳一跳地,“以后跟债主说话得客气点儿。比如说,我坐了半天,这里明明有个茶壶,也没看见你给我斟茶。”
她只好给他倒了一杯:“请。”
“谢谢。”
菜和汤上齐了,闵慧不客气地抱着猪蹄啃了起来,边啃边吮指:“So,你找我就是为了钱的事?”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事?”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不羁的吃相。
“也许你就是想来看看我。”她呵呵一笑。
他的脸微微一板,说:“我是想来问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有什么打算你关心吗?”
“你是我儿子的妈妈。你从事什么职业、收入如何、心态是否平和稳定……这些对苏全的成长都会产生相当的影响。”
“所以你是出于儿子的原因关心我?”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我倒是认为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对孩子只要尽力去爱、去呵护就好了。”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至于‘心态的平和稳定’——我倒觉得这是你需要提高的地方。你对孩子的母亲有要求,我对孩子的父亲也有要求,我们是平等的。”
“这跟高低贵贱没有关系。你是做软件设计的,就算有竞业协议,也仅限于一定的公司、一定的区域,观潮不可能剥夺你就业的权利。你可以考虑去大学进修、再读个学位,或者直接去国外的公司工作。何必在一家鞋店里浪费时间?以你的智商,应该去做更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不是吗。”他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累了,想休息一下。干这个很轻松,换换脑筋也好。”
“闵慧——”
“你不能因为自己空虚,就要求我充实,辛旗。”闵慧将一块软骨吐出来,正色说道,“我是遇到过一些挫折,跌倒过、绝望过、放弃过——但我现在已经爬起来了,很开心可以继续向前走了。虽然磕磕绊绊,至少说明我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可是你呢?你就住在自己的回忆里,四面都是墙,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一切都是冰冷的。跟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完全是两个人,那时候的你——”
他的脸青了,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冷笑着打断:“你不觉得我的变化跟你有关吗?这一切都是被你毁掉的,难道你不清楚?”
“我清楚。我愿意补偿,我愿意把自己当作苏田还给你,愿意变成你的丫鬟、你的奴隶,愿意忍受你的一切脾气与毛病,辛旗,你还想要我怎样?我只能做到这些,也只能给你这么多。”
“苏田不是我的丫鬟、不是我的奴隶、你不明白她在我生活中的意义!”他生气的样子特别专注,像一头猛兽随时准备攻击。
她的火也被挑了起来,不明白这种忽冷忽热的关系何时到头,狠狠地回道:“那就拜托你专心地去找苏田,找到她,你我都解脱了。”
“我一直在找,从没有停过。我雇的人每天都会给我汇报进展。但是现在,闵慧,我想跟儿子单独住一段时间。我不想天天过来找他,就想他住在我身边,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他。”
“我们公寓有多余的客房。”
“但我不想看见你。”
“……”
“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分析,我跟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种关系值不值得维系下去,哪怕你是我儿子的母亲。”
她呆住,脸渐渐地白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恨你。因为你生下了我的儿子,我一直想为了他去喜欢你,但我实在做不到,也不想再装下去了。最近我身体也不大好,我想有更多的时间和苏全在一起。在此之前,他一直跟着你生活,让他也跟着我住一段时间这才是公平的。”
“没有我?”
“没有你。”他顿了一下,又说,“当然,你可以随时过来看他,咱们可以安排好探视的时间。”
“辛旗,你应该知道,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文件可以证明你是苏全的亲生父亲。如果没有我的同意,擅自带走他是非法的。”
“这一点倒是提醒我了,我一直想做一个亲子鉴定以确认我跟苏全的血缘关系,希望你同意。”
“辛旗,你的要求很过分。”
“我知道。”他看着她,一字一字地说,“但我希望你能同意。你说得没错,离开苏田后,我没在这个世上真正地活过。我生活在回忆里,四面都是墙。你拿走了属于我的一份呼吸、一份心跳,现在,我要你把这份呼吸、这份心跳——还回来。”
她的喉咙很痛,有一股酸酸地东西强烈地涌到眼前,对面的人变得雾蒙蒙的。她努力地将那股酸味咽了下去,沉思片刻,终于苦涩地点点头:“行,我还给你。”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同意了。
“那个公寓反正也是你租的,你就不用住酒店了,我搬出去。”她说。
“那我帮你再租一个?”
“不用了。”她淡淡地摇头,“我所工作的鞋店,希望你不要来,我想安心地上班。”
“行。”他点点头。
“我会从我的手机里删掉你所有的联络方式,包括微信、短信、电话联络人。”
他微微惊讶:“如果我有事情要找你呢?”
“可以打电话去鞋店,或者趁我看孩子的时候当面和我说。”
“这不方便吧?”
“辛旗,你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说话不用遮遮掩掩。”闵慧站起来,从钱包里抽出五十块钱放到桌上,“既然你恨我,我们没有必要联系那么多,各自努力做好孩子的父母就好。青藤花园的公寓,我今天晚上就搬走。”
她说话算话,打了一通电话后发现以前租在明森小区的那个公寓还空着,当晚用一个行李箱装上所有衣服,离开了青藤花园A座。
从此之后,每周一、三、五的夜晚、周日的全天,她都有权看望孩子,其它时间只要事先通知,也能灵活安排,辛旗对此并无二话。倒是每次交接的时候,对她的态度客气了许多,也礼貌了许多。两人都尽量回避更多的交谈,交流内容也局限于与孩子相关的事务。至于双方在工作上或生活上有些什么变化或者近况,谁也不去主动打听。日子过得就像一对刚刚离婚的小夫妻。
最最让闵慧郁闷的是,苏全竟然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安排,跟着辛旗的日子每天都很开心,并没有表现出对她有太多的留恋。晚上睡觉必须“摸奶”的习惯也很快消失了。两周之后苏全渐渐变成了辛旗的翻版,说话的姿态甚至一颦一笑都像极了父亲,就连交谈中的英文单词也多了起来。辛旗并不溺爱儿子,给他分配了一些简单的家务,闵慧惊奇地发现儿子在他的教育下,一日比一日地懂事起来。
***
一个月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最后一天,闵慧来到佰安办理离职手续,发现佰安已经从香荷大厦搬进了观潮所在的晨钟大厦,也就是几年前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经过一个月的整合,佰安出现了匪夷所思的人事动荡。首先是一百多位员工被裁掉了二分之一,行政人员包括人事总监马新在内全部裁光,只剩下了一个杨贝贝听说还是动用了家里的关系才勉强留下。其次是各个团队都被打散拆分到观潮现有的研发项目当中,团队中的成员有些隔了好几层楼,有些干脆调到别的园区,连面都见不着了。闵慧最关心的是自己手下的五位核心队友,曹牧费尽口舌终于把他们安排在一起,继续做GS的2.0版。
“太不容易了,”曹牧事后说,“丁艺峰一心一意要把GS的项目拿走,交给自己的心腹,但那些人都看不明白你留下来的说明文件,问我我也装傻,说只能是请你过来自己解释。丁艺峰不愿意找你,这才暂时放下了。”
“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好。”闵慧欣慰地叹了一声,“我是过来办理辞职手续的。”
“何海翔让我告诉你,辞职的事你得直接跟程启让说,必须由他来批。”
闵慧跺脚道:“为什么呀?”
“估计还是想挽留你吧。”
“程启让就程启让!”闵慧冷笑,“我怕他不成!”
说罢转身去了电梯间。
彼时正是上午十点,大楼内人来人往,显得有些拥挤。
闵慧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晨钟大厦报到时的情景。那天她穿了一件特别漂亮的连衣裙,因为脖子上有湿疹,梳了个高高的丸子头。走进一楼大厅,她立即被头顶上方的一盏长达十米,宽达两米的方型水晶大吊灯所吸引,数万颗水晶组成波浪的形状,随着气流和光线的移动轻轻碰撞,发出浪花般哗哗的声响,并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泽。
如今,豪华的吊灯仍在,因为难以清洗,已不如以前明亮,个别地方还沾着一些蛛网,愈发露出灰蒙蒙的颓败迹象。当年气派而空旷的大楼如今已被切割成密密麻麻的格子间,里面塞满了忙碌的职员。
闵慧不知道用什么成语来形容大楼的状态,是欣欣向荣还是杂乱无章?
至少“人气”是有的。
科技公司的特点是男士居多,闵慧一路走到电梯口,果然一个女生也没看到,倒是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口哨,等她回头时,看见几个年轻的男生正在说笑。其中几个一边笑一边拿眼看她,这口哨也不知是针对谁。她懊丧地回过头来,径直走进了电梯。
出了电梯,她下意识地往右拐,总裁办的一位秘书接待了她。
“请跟我来,程总在等您。”
她跟着秘书向前走,一道门开了,她跟着走进去,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迎面是一扇巨大的玻璃墙,阳光直射过来,她在对面的一幅浅灰色油画上看见了自己的侧影。
她当然记得这间办公室,以及在里面发生过的事。
当时的程启让是CTO,如今已经是CEO的他不是应该搬进集团创始人郑澜的办公室吗,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办公?
一看见她,程启让很客气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淡淡地伸出手去:“闵慧,很高兴你来报到,我们终于又成了同事。”
她没有握他的手,公事公办地说:“我不是来报到的,我是来辞职的。一个月前我就提交了辞呈,工作也交接了。”
“真的吗?”他装起了糊涂。
“何海翔没告诉你?”
“没有。”
“……”
“闵慧,你还记得这间办公室吗?”他默默地看着她。
她咬了咬牙,吐出两个字:“记得。”
“这是CTO的办公室。如果你留下来,这个办公室就是你的。”程启让信步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想喝点什么?小钱,两杯咖啡。”
秘书点头离去。
“小钱毕业于滨城大学英文系,是我前年招进来的,人很聪明,又识大体。”他说,“英语、法语都说得好极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留下来,小钱就是你的秘书。”
“不感兴趣。”
“Comeon,闵慧,就算你不喜欢这里,GS1.0是你一手开发的,你一定期望它每年都有一个新版本吧?你怎么舍得离开这个项目?”
“我不舍得。”
“就是说嘛。”
“但对我来说,讨厌你才是第一位的。”
“难道你不想心疼一下你团队里的五个手下?叫什么名字来着?唐馨宁、张晓寒、蔡冬阳、江衡、王清源——没错吧?”
他居然记得一字不差。
“我会想方设法地折磨他们的。”他幽幽地笑了,“先把生活最困难最需要钱的张晓寒fire掉,他弟病得很重,偏偏观潮的医保很给力。没医保的话,他一定会慌吧?”
“……”
“蔡冬阳的妻子怀孕了,听说是姐弟恋,妻子身体不好,又是大龄产妇,我要是把担子往他的身上压,他该得焦虑症了吧?”
“……”
“唐馨宁是个小女生,整她的办法就更多了——”
“够了!你真是又无耻又丑恶!”闵慧吼道。
“留,还是不留你给个话。”他走到她面前,两手一摊,“我不勉强。”
她仇恨地看着他,半天没有吭声。
“我们的闵慧、神奇的闵慧——几时变得不爽快了?”他一脸的戏弄,“这么犹豫,我承诺给你的CTO已经没了。”
“……”
“研发总监也没了。”
“……”
“你连Teamleader也不想干了吗?”
闵慧咬着牙,终于说道:“我留下。”
“OK。”
“团队的人一个不能少。”
“OK。”
“我的上司是曹牧。”
“抱歉,你的上司是丁艺峰。”
“那就请你创造一个职位。”
他想了想,点头:“OK。”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