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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岚呢?
方桦在船上,也和素素一样地看着身边的流水不断逝去。往事如烟,似水流年。就这样走了。离开了。
岚,你在哪里?方桦拿起了笔,将一首诗轻轻地写在纸上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最好别让太多人知
以免在曲终人散时
被他们当做可笑的事
或在你以为忘记时
好朋友回忆谱成诗
花静静开又静静败
没有人在意那相爱的残骸
绝口不提我爱过你
就当是演了一场戏
曾为你流下的泪滴
只是我拙劣的演技
绝口不提我爱过你
就当是猜错了谜语
得不到满意的结局
就算答案曾经是如此的清晰
有一天我会遇见你
我躲避是我还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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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桦的船载着他美丽的妻子和他的儿子回来了。
那一天,方德麟的船在他的老家屋子后面的大柳树下泊住。
船就停在了蚌蜒河的岸边。
蚌蜒河,就这样第一次在素素的眼前展开。她从船舱里看向外面,恍惚间,她觉得这宽阔的水面似乎就是前些日子还看到的长江。对了,是长江。那时候,她常常走到江边,与表妹一起,在江边嬉戏,玩耍。有一次,她还与表妹爬到了金山上,爬到了金山寺的宝塔上,然后,眺望长江,指着西南方向,告诉表妹,姐的家就在那,那!喏,惠城,惠城就在那!
素素还在无边的留恋中。心中滚过一阵难言的酸楚。这时候,只听得丈夫在招呼水手们稳住船身。水手们于是跳下船来,支上跳板。
德麟弯腰走进了船舱,抱起儿子,然后就扶着素素下了船。
素素这是第一次踏上丈夫老家的土地,她有点心慌,有点不由自主地胆怯,也有点说不出来的兴奋。她一根长长的辫子都拖到腰间了,上身还是那身对襟白衬衣,将她衬得唇红齿白,美丽动人。外面还是与方桦初次相遇时穿的那件吊带式工装裤。这一身装束,乡下人哪里看到过。这越发使素素的身材显得颀长高挑,高贵大方。二十六岁的城里姑娘素素就这样第一次出现在乡村人的眼里。在她的脚蹭上地面时,蒲塘里整个村子都像是抖动了一下。
素素走下船来,人立马让出一条道来。素素从丈夫手里抱过儿子,丈夫跟在她的后面,将带回来的纸烟与纸包糖不断散发给男人女人老人儿童。每个人接过德麟手里的东西的时候,脸上都堆着谦恭而感激的笑。这时,德麟的父亲、母亲和他的弟弟妹妹们站在那条道的另一端,来接他的一家。
那一天,和德麟一起放过牛的得宝直到德麟就要走到家门口时,才背着草筐从田头回到村子里。老远,他就扯着嗓子喊,德麟,你回来了?
德麟立住,对走近来的得宝说,回来了。
还走不走了?得宝又问。
不走了。
为啥?得宝不明白了,听说你在外面当兵,都是神枪手了,而且立了一等功。你是大人物了。怎么不走了呢?
转业了,回来建设家乡。还走什么?
什么是转业?什么是建设家乡?
也就是不当兵了回来搞生产。德麟说着,掏出两颗烟,自己叼上一颗,递给得宝一颗。然后两个人嘴对嘴地对点火抽烟。
上面要求搞高级社合作社,条件好的地方,还要步子再跨得大点儿。父亲一边抽烟一边对得宝说。
得宝抖抖索索地夹着烟,好几次都险些掉下来。得宝的脸上讨好地搁着恭维的笑,德麟,这是洋烟哩。德麟,你出去革命了一趟,出息了。
德麟浅浅地笑了笑,然后对得宝说,得宝,忘了告诉你,我不叫方德麟了,我现在叫方桦。
方桦?你在部队上的名字?
是啊,是。德麟说。
方桦?得宝又重复了一遍。
嗯,德麟说,是部队里首长替我起的名字。
德麟说完就随妻子一同进了家门,得宝愣在了门外,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得宝突然发现,原来与他一起放牛的德麟变了。变得怎么样,他说不清,反正,现在的德麟不是过去的德麟了。
秧歌队这时也就散了。姜德泓进到屋里来对德麟说,方桦,你们一家先叙谈叙谈,明天我们村里再为你们家洗尘。
德麟说,太客气了。不麻烦了吧?
姜德泓说,就这么说了,我们先走了。
德麟出来送村里的人离开后,回到屋里,父亲的脸上像挂着霜。
德麟给父亲递去一颗烟。父亲看都没看父亲一眼,将烟拿在手里往桌上笃笃来了几下,然后叼到嘴里。德麟这个名字多好啊,对不起你啦?你叫德麟,你弟弟叫德凤。凤毛麟角,挺有学问的,叫什么方桦?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行两个字的名字。再说,你那种学问早过时了,什么三百千的,什么四书五经的,城上多少年前就不念这东西了。是旧东西,没文化没学问。
那什么才是学问?
语文、数学、生物、物理、化学。再加上联共党史。这些才是学问。
这些你懂吗?
懂,才在速成中学学完这些。这不,学完了就回来搞建设了。
方云卿咚的一声坐下了,眼睛里一片茫然。这世界和他的儿子儿媳一样,有点让人搞不懂了。原来世界上不但有诗云子曰,还有什么数学、生物、物理、化学。这些学问,是什么学问呢?
烟还剩点烟屁股时,方云卿小心地将烟蒂剥开,将剩下的烟丝装进了水烟锅里。随后,他捧着水烟壶,趿着鞋子,走出屋子,来到河边,躬着身子走进了儿子的船里。他一手捧着水烟壶夹着火纸捻子,一手抚摸着儿子带回来的全套红木家具,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手都有点颤抖了。
这样的红木家具,这方圆几十里也没有几家人有啊!他方云卿做了一辈子塾师,也就弄点杂柴打点家具,没隔几年,那桌子就成了摇台,凳子和椅子就会吱吱嘎嘎地叫得欢了。方桦这小子,婆娘是那么彤,带回来的家具又这么硬铮。看来,方桦这小子,出去革命了一趟,是革出一点名堂了。
方云卿心里叹着气,对自己说,老东西啊,你是比不过你儿子了。这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看来,不是说着玩的。
方云卿不再看儿子带回来的东西,他使劲地吹着火捻子。着了,放到烟锅上,然后很响地抽起水烟,咕噜咕噜地。
很久,方云卿才说,老大,我这屋子看来你是呆不下了。
方云卿的意思,还是希望儿子住到他们的屋子里,这样,不管怎么说,这些家具,他也能用上几天。这么好的家具,死前能够用上,也不枉此生了。
可是,儿子却像没有听明白似的。他只是注意到了,父亲没有叫他德麟,也没有叫他方桦,只是按排行叫了声老大。
不要紧的,爸爸,明儿村上就有安排了。那房子我也已经看过了。是原来姜锡君的宅子。
方云卿心里一暗,可随即眼里亮了一下,那可是蒲塘最好的宅子!
没错。他们还在收拾哩。明天就搬进去。
方云卿再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上了岸。他还想问一问儿子是不是将全家搬过去,可一想到二儿子那种出息,两个女儿也全是拉杂拖沓的样子,素素又哪里能够容得下。何况,德麟和他妈妈,两个人都成了斗眼鸡了,哪里能搬到一起呢?
想到这里,方云卿心里灰灰的。方桦这小子,出去革了一回命,回来后,又是美眷又是宝宅又是上好的家具。可是,我们家是沾不上他半点光了。
正暗自感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才二十几岁的人就这么享福怕不是一件好事啊!
知子莫若父。方云卿知道大儿子,素来是心高气傲,也素来是聪明过人。老头子就担心,老天保佑吧,别有什么事才好。
晚饭的吃法有意思,老头子一家在岸上吃饭,素素没有肯踏进那房子里,还是在船上吃了,现成的炭炉子,现成的饭菜。就这样将就了。德麟想让老婆上岸的,但一看到屋子里有股子霉味,又看到这里一堆鸡屎,那里一堆灰烬的,中午吃过的饭碗还扔在屋子外的水盆里,碗边全是脏斑,心里叹了一口气。天,他这出去当了十年的兵,家里的一切,全还是老样子,一点儿变化也没有。这屋子,又怎么能让素素来呆呢?
那一天,五四留在了爷爷与奶奶的屋子里过夜,德麟与素素仍旧回到船上去住。实在,方云卿屋子里的肮脏与凌乱,别说城里来的儿媳妇,就是做儿子的已经很难适应了。素素甚至不想让儿子和他爷爷他们一起住的,但德麟用眼光制止了她。不可以,这一来,他这做大儿子的,就过分了,就得挨蒲塘里的人骂了。
素素没了法,就只好依着了丈夫。
可这一切,没有瞒过老头子的眼睛。老头子抱起五四时,却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一个劲儿地说,五四回家了,五四回家了,我们五四子回到老家了。
那一夜,蚌蜒河的水轻轻地漾着德麟的乌篷船,船轻轻地晃动着就像一架摇篮。德麟搂着美丽的素素,不禁想起了在惠城的林林总总。他突然之间觉得这人生有点奇怪,前儿还在江南的惠城,今天就到了蒲塘了。人,有时候还真难说清明天的事儿。
后来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德麟在梦中又回到了美丽的江南惠城。
他在梦中又见到了岚,见到了袁蔻丹,见到了赵琳。他们三个女人突然到了一起有说有笑的。后来,他梦见了慧慧,慧慧说,他们两姐妹都可以嫁他方桦的……
方桦心里一惊悚,醒来了。
不过,一会儿,便又睡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透亮,方德泓便派了很多村民等在方云卿的屋前。他们是来帮着搬家的。
德麟从船上走出来,太阳在河上很有诗意地悬着。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河上吹来的清新的空气,非常舒坦。接着,他响亮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站在岸上的人都看到了德麟的这些举动。他们非常羡慕德麟,德麟的样子让他们觉得非常遥远。是啊,远得很了。方桦这小子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方德麟了。方桦了不起,身上一个劲儿地向外淌着一种叫大城市和大世面的东西。那种东西,蒲塘人一点儿也不认识。摸不着,也看不见。但他们知道那是大城市和大世面里的东西。蒲塘人有点高兴,也有点失落。人出去走过,回来后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