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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飞奔数十里,邻近郯郡,拓跋焘的亲信率军来迎。
“既然安全了,那就此别过吧。”芜歌早在途中,与拓跋焘分骑两骑。她草草拱拱手,便驱马作势离去。
“阿芜!”拓跋焘叫住她。他笑:“不是要我身边的位子吗?和我一同去郯郡吧。”
芜歌回眸,定定地看着他:“我还有事要办。等你回京,我会去讨债的。”
拓跋焘勾了勾唇:“好。记住,过时不候。”
芜歌挑眉:“你还是小心回来晚了,被罚利息吧。”说罢,一紧缰绳扬鞭而去。
待人走远,楼婆罗凑了上来:“主上,您不会是当真了吧?娶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于您,是大大的不利呀。”
这次,崔浩鲜有地与政敌统一战线:“不错,此一时彼一时,左不过是做些其他补偿罢了。”
拓跋焘敛笑,不悦地扫向二人:“说话不算话,乌龟王八蛋。”他冷哼,“你们好样的。”
楼婆罗和崔浩相觑一眼,尴尬地低了头。
“这玩意儿跟狗皮膏药似的,闷死了。”拓跋焘撕下脸上的络腮胡,厌嫌地随手甩给楼婆罗和崔浩,恶狠狠地瞪了瞪两人,“你们,好自为之。”说罢,一甩鞭子扬长而去。
楼婆罗和崔浩又相觑一眼,悻悻地一人抓着一把络腮胡,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们的主子,万般皆好,除了风流,还有些吊儿郎当,不着边际。
芜歌驱马,跑出一里地,确认拓跋焘一行瞧不见他们的踪迹了,便整个人都泄了气一般,几乎是从马背上滑下来的。
“小姐!”十七飞身过去扶住她。
芜歌稳了稳,头昏目眩的感觉褪了一些:“没事。找辆马车,去最近的村镇,歇上两日再启程。”
“是。”十七递了个眼色给随行的死士,待死士领命办事后,才扶着芜歌走向路边的大树底下,“小姐,您先休息一会。”
芜歌闭着眼,无声地点了点头,由着十七一路慢吞吞地扶行至树底下,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心一自始至终都只顿在不远处,静默地看着。
许久,芜歌才睁眼,便看到心一正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写满了失望和忧虑。她有些恼羞:“别忘了,你只是我名义上的哥哥,在魏国,你万事都得听我的。”
“即便你的命不是你的,那也是你母亲的。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可问过徐夫人在天之灵?”
芜歌苍白的脸色,因愠怒染了一丝浅淡的红晕:“闭嘴!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心一也动了气,气冲冲地疾步过来,躬身,一把夺过芜歌的腕子,覆手诊脉。
芜歌抽手,还来不及动作,已被他点穴止住。“你——”她气急,“你哪里有半点和尚的样子?你的佛主没教你平心静气吗?”
心一怔住,覆在芜歌手腕处的颀长手指也僵了住。他看向她的脸,目露疑惑又无措。自己是怎么了?为何近来频频动气,半点不似自己了?
芜歌见他这般神色,有些心虚地敛了眸:“对不起。”
心一镇了镇心神,抽回手,恢复了清清淡淡的慈悲僧侣模样:“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不是贫僧。”他从袖口抽出一个瓷瓶,塞在芜歌手里,便直起身:“这些药丸,治标难治本。杜鹃红伤了根本,你若依贫僧叮嘱,修习心法,静心休养,坚持一年半载或许可以将养回来。”
他顿住,压了压莫名涌生的烦躁,又道:“像你如今这般折腾,你是一时半会死不了,却也熬不过三五年。到时候,只怕你的使命还没完成,也没给徐家留下什么后路,就撒手去了。”
芜歌如今已摸清了眼前和尚的脾气,他说话这般刻薄,便是生了大气了。命是他救下的,她不服软不行:“知道了,我心里有数。谢谢。”
心一自以为是平心静气了,可听着更像在撒气了:“你且再忍耐一段时日,等入了平城,认了亲,做实了你和拓跋焘的婚事,贫僧就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喂,心一。”芜歌唤他,他却头也不回。
芜歌在邻近郯郡的村落,歇了足足两日,才养回点精神,启程去魏国都城平城。十日后,她接到线报,拓跋焘取道郯郡,西伐胡夏,首战告捷。
拓跋焘西伐,绝非临时起意,更不可能是受徐湛之言语的触动,放过大宋边民。
胡夏始皇赫连勃勃病重,太子赫连昌势弱,诸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夺嫡内讧不断,关中大乱。拓跋焘此行是去趁火打劫的。
如此也好,至少故土是安宁的。芜歌放下心来,一路走走停停,静心将养,抵达平城时,已是一个月后
南面建康朝廷,得了拓跋焘西伐的消息,皆是长舒一气。
这场虚惊,最大的赢家当属司空大人。长子被夺情擢升为户部侍郎,二子被两度夺情,擢升为护国将军,老爷子徐羡之被圣旨恭敬地迎了回朝,虽未加封,但一门双杰,一时真是风光无限。
承明殿很沉寂。新帝似乎是识了时务,成了哑忍的俊杰,未再对徐家出手,倒叫一旁坐山观虎斗的护军将军檀道济隐隐着急。尤其是那日朝后,新帝竟单独宣了徐司空入承明殿寝殿下棋。
君臣二人棋艺相当,早些年没少对弈言欢。
而今,再度对坐,却已是物是人非。
内殿,香薰袅袅。
徐羡之是一贯的老臣持重,端坐榻上,沐着熏香,或沉思或落子,镇定果敢。
义隆却有些心不在焉,皓白的棋子不时顿在指尖。
徐羡之在白子再度顿在新帝指尖时,出声了:“这套白羽墨玉棋,是幺儿收集了好几年岐山黑玉和羊脂白玉,又请了襄阳第一巧手雕琢的。微臣原以为,这是那丫头送给微臣的寿礼——”他惋惜地摇头,唇角还噙着一丝慕儒的慈爱笑意:“当时,真是叫微臣好生失望呐。”
这副棋的来历,义隆自然是知晓的。便是今日摆出这副棋来,也是他刻意的,“小幺待朕,一向很用心。”
徐羡之脸上的笑意敛去,叹息中夹着一丝嘲讽:“皇上英明,登基以来受朝臣百姓爱戴。幺儿确实生了一双慧眼。”
义隆并不理会他言语里的嘲讽,依旧清清淡淡:“她的眉目,确实生得好。”
徐羡之挑眉,静待着对手切入正题。
义隆把目光从指尖的皓白棋子上收回来,看向老谋深算的臣子:“她在哪?”
徐羡之迎着对坐的目光,顿了许久,才道:“皇上那日也瞧见了,彭城王带着她——”
“她在哪?”义隆微扬了声线,打断他。
徐羡之嚅了嚅唇:“恕微臣愚钝,不明圣意,还请皇上明言。”
义隆早料到会是如此。若非实在是上天入地都查不到蛛丝马迹,他决计不会下口谕宣他入宫。他隐忍地重复:“朕问你,她如今身在何处?”
徐羡之也不打太极了,只无声地看着义隆。
“把她还给朕。朕封她为皇贵妃,封徐府为一等肃毅伯府,世袭罔替。”义隆依旧语气清淡。
徐羡之目露一丝诧异,旋即,又隐了下去。他将捏在指间的墨玉棋子扔回棋笥,目光却落在那颗棋子上:“只怪幺儿命薄,枉死半年有余,真凶仍逍遥法外。若是皇上下旨赐死椒房殿元凶,幺儿在天之灵才能得以宽慰吧。”
义隆暗暗舒了口气,老狐狸肯讨价还价,证明她真的还活着。他的指滑过棋笥里的皓白棋子,小幺很喜欢抓起一把羊脂玉白子翻飞在指尖把玩。那样的景致,今生都难再见了。他暗吸一口气:“除了椒房殿不能动,爱卿想要什么,说说看吧。”
徐羡之的目光从黑玉棋子上收了回来,起身长揖:“微臣惶恐。小女已逝,微臣除了为女伸冤,别无他求。” 区区一个伯爵之位,并不足以让他动心。虽然他对把女儿送嫁魏国异族仍耿耿于怀,但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他的女儿既已得了拓跋焘的许诺,在异族为后,也好过在这里为妃。只是,刘义隆此番服软,倒真是出乎意料呐。
义隆从不曾料想,有朝一日,会与眼前的杀母仇人,如此讨价还价。他心底懊恼至极,却也无可奈何。过去的三百个日夜,他都挣扎在有苦难言的隐秘痛楚里。那个明媚不可方物的女子,原以为可有可无,可欺可弃,却莫名地叫他牵肠挂肚了三百个日夜,且有愈演愈烈,折磨他一世的架势。
他暗吸一气,颀长的指抓起一把羊脂白玉棋,用最清淡的语气说着自己的最底线:“朕的太子必由小幺所出。”
徐羡之还在躬身长揖,闻声,富态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呵,原来,这个竖子也动了真情。真是报应不爽。他只觉得神清气爽,心底的肚算盘乒里乓啷地飞速算计着。
义隆的手松了开。他暗中观察了仇人多年,自然知晓如何打动他。他心有万分不甘,却也知晓有舍才有得。他早该知晓那个女子倔强如斯,如何甘心接受耻辱的贵妃之位?
那年,他刚出宫立府,阿妫在他十九岁生辰那日,送了他一盆君子兰。茂泰许是见他喜爱兰花,特意将那盆花养在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只一眼,就被那个娇横善妒的女子瞧见了,“哪来的花,看着这么味美?秋婵,去,扔荷花池里喂鱼。那群锦鲤正饿得紧。”
当时,他就坐在书案前,怎可能容许她糟践阿妫的心意?只一个眼神,就吓得秋婵缩回了手。
记忆里的小幺从来都不怕他,瞪一眼秋婵,就自己动手了,“看来这花来头不小啊。”
“徐芷歌!”他连名带姓地喝止她。
前一日阿妫才看着他默默落泪,“隆哥哥,我在王府外面等了一整天,怕被人瞧见,只能躲得远远的。给你煮的长寿面,是娘亲教的,可惜,糊了也凉了,只剩这盆花了。我几时能堂堂正正为你煮碗长寿面,就好了。”
对阿妫,他一直心怀愧意,心底有多愧疚,语气就有多凶:“放下!”
小幺当即就放下了,花盆砰地砸在地上,泥土碎屑溅了一地。“看来真的来头不小啊。”她娇横地咬唇,眸子里有泪花在闪烁。
他最讨厌徐家人的骄横妄为,懒得再看她一眼,便躬身去拾那株兰花。
“刘义隆!这是哪个女子送你的?值得你如此!”
他没看她,也听得出她哭了。对于纵容她任性这点上,他早已厌烦透顶了,当即捧起了那株兰花。
“刘义隆,你放下!你要是留下这株花,我——”哭腔明显顿了顿,才道,“我就再也也不要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