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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交接,相隔不算近,芜歌却清晰地看透那人眼底的哀伤。她当真好奇,将来她对他的皇后下手时,他又会作何表情?
她背地里玩的那些伎俩,心机深沉如阿车,必然是知晓的。她没打算隐瞒,也瞒不住。邱叶志曾经说他们其实是一类人。芜歌觉得,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有几分道理。
只有经历蚀骨仇恨炼化的人,才可能了解对方隐秘于心的弱点。
邱叶志在这世上除了义隆一个亲人,可以说是了无牵挂。他身怀绝技,绝情绝爱,可以说是无懈可击,是极难对付的。
若不是芜歌辗转了多个身份,她恐怕也识破不了邱叶志的致命弱点。正如她怀念豆蔻年华的徐芷歌,邱叶志才是胡知秋梦想的模样。
邱叶志可以说是完美无瑕的儒生典范,贵为帝师,两袖清风,桃李满天下,堪称当世圣贤。撕毁邱叶志这张伪装的皮囊,无异于破碎了胡知秋的信念。
狼默秋是舔着刀口过活的,生死于他而言,怕是早就看淡了。身败名裂对他来说才是逼死更难受的打击。
芜歌设计这场连环计,派人怂恿栖霞书院的儒生前来叩阍鸣冤,就是要把声名狼藉的痛楚放大到极致。她也曾预想过邱叶志会恼羞成怒,预想到他会动手杀她,甚至连这场师徒舅甥的决斗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她却不曾料想,邱叶志会选择自杀。
邱叶志就这么死了,真真有些便宜他了。芜歌脑海只存得这个残忍的念想,她原本只是想挑拨舅甥君臣之间的关系,再徐徐图之,一点一点瓦解邱叶志的斗志和生机,却不料,终究是她太过心急,用力过猛了?
“皇兄!皇兄恕罪,臣弟救驾来迟。”若不是义康急匆匆地领着护卫赶来,义隆怕是还不会从那个清冷的女子身上收回目光。
义康单膝跪地:“皇兄乃万金之躯,人犯既已畏罪自杀,不如由臣弟善后吧。”无论是栖霞山的儒生前来相送,还是义隆前来道别,这里头都有义康的推波助澜。只是,邱叶志就这么一了百了地死了,倒是他意料之外。他听得消息就急忙从京兆尹前堂赶过来,无非是怕皇兄迁怒芜歌,毕竟那是他的恩师。
“不必。”义隆半晌才清冷地出声。他的目光又移向那个女子,她并无半点欣喜之色,眉目间还余着几分心有余悸,垂眸间似在沉思:“你送小幺回公主府。”
“是。”义康长舒一口气。
芜歌闻声也望了过来。义隆却移眸不再看她,只扛起邱叶志走向停在角落处的乌青马车。
“芷歌,你没事吧?”义康顾不得皇兄尚未走远,急忙赶到芜歌身边。
芜歌微微摇头,目光还胶着在那道背影上。直到那道背影钻进马车,到彦之充当车夫,一记扬鞭离去,她才收回目光,移眸看向义康:“有劳彭城王。”
芜歌是乘义康的马车回公主府的。难得在入宫之前还能光明正大地见上一面,芜歌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马车抵达公主府府门,她就假托富阳公主之名,邀请义康入府饮茶小叙。
封妃圣旨已下,芜歌虽然是顶替潘家嫡女的身份,却也不得不有所避忌。芙蓉当真撑着病体出现在了凉亭。
初夏,和风徐徐,凉亭里茶香袅袅,熏得侧卧贵妃榻上的芙蓉昏昏欲睡。芜歌和义康对座品茗,丫鬟婆子避得老远。
芜歌瞟一眼闭目假寐的芙蓉,为义康斟上茶水,寒暄道:“不想昨日才相请品茗,今日又故人小聚了。”
义康敛眸:“倒真是没想到邱叶志会来这么一招。”
芜歌轻叹一气,端起茶杯闻了闻茶香:“生无可恋,他倒是死的痛快。”
“只这样一来,皇兄怕是会迁怒于你。”义康一脸忧色。
芜歌微怔,顷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们本就有血海深仇,也不差这一桩仇怨了。”
“今日一早废后诏书就下了,袁齐妫被贬为静妃。”义康忧色愈甚,“皇兄生性淡漠,这世上难得有他在意的人,一旦在意,必然是上心的。他虽然废后,你要找袁齐妫报仇怕是不容易。”
芜歌浅抿一口茶,搁下茶杯,郑重地看着义康:“我知道,所以,我今日才不顾瓜田李下,也要邀你入府品茗。”
义康微怔。
“袁齐妫今时不同往日,她在宫里的根基,非我一己之力可以撼动,更何况她在朝前还寻到了到彦之那么坚实的后盾。”茶壶煮沸,咕噜咕噜冒着热气,衬得芜歌的声音都有些缥缈,“阿康,你可否帮我?”
“我自然不遗余力地帮你!”义康当即就点头。
芜歌却微微摇头:“我想要的并非是像昨日那样的相帮。”她垂眸,敛去眸底的残冷寒光:“我在建康的处境,你也瞧见了,莫说报仇雪恨,便是安稳过活也得仰仗那个人的庇护。”她抬眸,美眸里闪着潋滟微芒:“只有找到一个足以与到彦之和那个人抗衡的同盟,我才能眼眉吐气。”
义康讶异地张了张唇,脸色褪得有些苍白。
“我知道,这样的话,在世人看来是大逆不道,陷你于不忠不义。”芜歌的声音很甜糯,说起这样残忍的话来竟带了一丝诡异的凄婉,“只是,同为皇子,少帝能掌天下,那个人能登九五,你为何就不可以?”
此话落音,连侧躺在一旁的芙蓉都惊地睁了眸子。
义康的脸色已是惨白一片,眸子有些惊惶地颤了颤。
芜歌却是面不改色地笑了笑,还在蛊惑着人心:“如今邱叶志已死,那个人在背地里的势力怕是多少会被波及。到彦之嘛。”她冷地勾唇,“他若是与袁齐妫沆瀣一气,倒也好了,仇人的仇人,即是朋友。即便我对付不了到彦之,徐湛之却足以对付他。剩下的檀家,以利交者,利尽而交疏。那个人那么多儿子,檀家有个皇长子又如何?他们的君臣之谊并非坚不可摧的。”
义康听着她清清浅浅地力陈利弊,只觉得眼前的女子陌生至极。他的语气带着惊惶和难以置信:“你当真想我取而代之?”
芜歌沉吟地看着他:“若可以,自然是好。若是不能,男儿在世,当建功立业,至少压制住檀家人,权倾朝野,举足轻重吧。”
义康几度张唇,却是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女子曾经有多爱慕皇兄,他是再清楚不过的。那曾经让他心酸艳羡的种种,他到如今都记忆犹新,却不料如今这个女子竟在撺掇着自己与皇兄为敌。
芙蓉一直静默地听着,目光胶着在芜歌身上,同样是感到陌生。不过,对于她这个将死之人而言,小姑子想做的一切,她都是赞成的。
芜歌早料想义康会是如此表情。她解嘲地笑了笑:“我吓着了你了吧?”
义康的确是有几分被吓着了。虽然万鸿谷一事后,他已然决心痛改前非,不甘再做个无权无势的挂名王爷,但篡位夺权这种事,他却是想都不曾想的。
“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是最敬重皇兄的。”他憋了半晌也就憋出不痛不痒的这么一句。
芜歌了然地点头:“嗯,我没逼你的意思。只是,若是你有心,徐湛之和我都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无甚大志。建功立业那些我从前都没想过。”义康痴惘地看着芜歌,轻喃着。他很想告诉她,他今生唯一豁出所有想要的只是她的姻缘。但这样的话,比刚才石破天惊的提议更加大逆不道。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没逼你的意思。”芜歌又为他满是茶,笑了笑,“你若无意,只当我在胡说八道好了。”她顿住手中茶壶,眸子晶亮地看向他:“若是哪天改变主意,随时找我。”
义康又张了张唇,到底还是说不出话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告别又浑浑噩噩地离去的。
待人走茶凉,芙蓉才一脸忧虑地看着芜歌:“当真要走到这一步?”
芜歌起身走过去,俯身搀扶起她:“要对付袁齐妫并不容易,要对付完她,还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
芙蓉借着她的臂力,站起身来,半个身子都近乎靠在了她身上,借着她的助力,一步一步地拾阶而下。
“我从前就是太天真了,才信了他。但凡我更谨慎一些,哥哥们或许就不会死。”芜歌的声音染了一缕哀戚,“这回,要确保小乐儿和齐哥儿万无一失,我再不会寄希望于他那点稀薄的旧情了。”
她偏过头,看着形如枯槁的女子:“命运还是得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可阿康就比阿隆更可靠吗?”芙蓉反问,生在帝王之家,她对权力纷争并非毫无知觉的。
芜歌笑了笑:“或许也是与虎谋皮,但至少阿康不会拦着我杀袁齐妫。”她敛笑:“而那个人,必然是不会遂我的愿。今日只是邱叶志走运罢了,否则,他是死不成的,我要杀死他,也不容易。”
芙蓉轻叹一气:“幺儿,我怕是时日无多了,看来是一年半载都撑不过去了。”
芜歌的步子陡地顿住,眸子里闪着急切的泪雾:“嫂嫂,不会的!”
芙蓉笑着直摇头:“你便当我自私吧,我真的累了。我努力多撑一段时日,待你羽翼更丰满一些,我走也走得安心了。”
狼人谷的后山,山峦林立,瀑布成溪,是一处风水宝地。狼人谷的前几任谷主,皆埋葬在此。
义隆亲手安葬了邱叶志。新坟上,只竖了一块无字木碑。
狼默秋也好,胡知秋也好,必然是墓下长眠的人不想要的。然而,邱叶志之名,也已毁了。
望着连墓志铭都不曾有的人,义隆觉得心口翻涌起莫名的酸涩之意。
他还记得幼时被这个刽子手拎着扔进这条小溪的旧事。那时,已近初冬,他才堪堪五岁,这个刽子手竟不顾他不识水性,随手扔了他入水,任他在水里扑腾不止,直到呛水到近乎丧命才捞起他。
那次,他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了好几日才退热。
那是他儿时的噩梦。他的身手和体能就是在这一次次的生死磨难里,打磨出来的。
他对墓下长眠的人实在难以生出亲近之意。他被磋磨到十一岁,那时,先帝已登基,他身为皇子,入住了皇宫,便不是那刽子手想李代桃僵捞出摄政王府磋磨就能捞走的。
他以为他终于逃出生天了,却不料这刽子手摇身一变竟成了栖霞书院的先生。
这个刽子手当真称得上这世上最矛盾的人,一面是残忍至极的顶级杀手,一面是儒雅偏偏,满腹诗书的儒生。也就是栖霞书院的那段日子,义隆渐渐理解了这个刽子手为何那样执着于复仇。
若是没有那场灭门惨案,胡知秋终将会成为邱叶志的样子。
他对帝师的敬意是在栖霞山的一次次讲经论道、谋略辩驳中建立的。
义隆俯身,伸手抚上那块无字木碑:“不提字,才是最好的墓志铭。先生,安息。”他说完这句,便起身离去。
不远处,到彦之正等在那里。待他走近,到彦之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皇上,恕卑职僭越。邱先生之所以羞愤自戮,徐小姐怕是脱不了干系。兵智者,伐其情,徐小姐的攻心之计,何其厉害。逝者已矣,徐小姐如此兵不血刃,卑职着实担心她入宫之后,会如何对待皇后娘娘。”
到彦之深深叩首:“皇后娘娘乃拙荆的亲姐,卑职实在不愿皇后娘娘重蹈邱先生覆辙。卑职斗胆,求皇上庇护皇后娘娘!”
义隆垂眸冷看着他,心底不由冷笑。心机如他,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当初,他竟以为这个心腹钟情于小幺。自从到彦之娶了袁府小姐,他才惊觉他怕是看走了眼,只是,不敢肯定罢了。如今
他敛眸,声色不虞:“哪还有什么皇后娘娘?哪有徐小姐?彦之,你不单是僭越,而是眼盲心盲,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