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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不治忧心忡忡,不知那个邪门的丫头想做什么出格的事,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芜歌要了那个方子后,似乎就真的只当是有备无患,并无动静。
她除了在病榻前照顾芙蓉,就是翻阅商行的账簿。哦,这几日,她开始出府巡店了。为了出行便利,她依旧做从前的玄色男装打扮。
若非得说她有何异常,那便是她对商行的事务太过上心,有几夜都没回公主府歇息,就歇在隔壁的商行里。那里是曾经的徐司空府,如今成了天下第一行在京城的据点。
芜歌想住回故居,倒也算人之常情。义隆在收到每日的线报后,并未干涉。
他们的关系也被卡顿在了原处。虽然有了那纸封妃圣旨,但朝堂上知晓此事的人都很少,更勿论民间。便连借出嫡女之名的潘氏一族也异常沉默。潘氏如今唯皇帝马首是瞻,皇帝态度晦涩,潘氏自然不敢张杨自家族谱里出了一位娘娘。
对入宫一事绝口不提,成了义隆和芜歌之间的某种默契。更默契的是,两人似乎都在避免再见。邱叶志离世当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义隆不再像前段日子那样,每日都出宫探望皇姐。甚至芙蓉病情告急,他也就姗姗来迟了两三回。每回,芜歌都出府不在。
这场静默的拉锯战,双方都没率先打破僵局的意思。
连病入膏肓的芙蓉都看不过眼,屏退左右,拽着芜歌的胳膊,满目乞求:“幺儿,眼下不是斗气的时候,服个软,便海阔天空了。”
芜歌看着瘦得脱了形的嫂嫂,心疼地抚了抚她的手:“嫂嫂放心,我早不是过去任性的性子了。我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摇尾乞怜是最无用的。邱叶志以死劝谏,他终究还是动摇了。哪怕我服软,也不见得能得偿所愿。我没在斗气,只是在做万无一失的准备。”
芙蓉惊疑地看着她。
“嫂嫂。”芜歌为难地垂眸,紧了紧芙蓉的手,顿了顿,才接着道,“齐哥儿能提前交给我吗?”
昏暗的眸子颤了颤,芙蓉攀住芜歌的手,借力稍稍撑起身子。
芜歌急忙托住她的背:“嫂嫂,你别急,若是你不愿意,我们再从长计议。”
“你你是想?”芙蓉欲言又止,眸底泛起泪意来。
“是。”芜歌点头,“嫂嫂,你怕是还不知道庆儿发生了什么。总之,齐哥儿是徐家嫡支唯一的血脉。我答应过父亲,万死也要帮他保住血脉。我绝不容齐哥儿有事。”
芙蓉不支地躺倒回去,泪从眼角滑落,渗入鬓角。她抿抿唇,才道:“如此,小乐儿也一起吧。”
芜歌怔了怔。
芙蓉偏着脑袋,紧握住芜歌的手,笑看着她:“他们跟着姑姑,我和你哥哥才放心。”
芜歌落下泪来,笃定地点头:“嫂嫂放心,我豁出性命也会保住他们的。”
芙蓉哭笑着直摇头:“不,幺儿啊,你也要保住性命。你别怪我自私,硬是要把你哄骗回来。我是没有法子。但凡我经事一些,也不至于”她泣不成声起来。
“别哭。”芜歌赶忙伸手为她拭泪,“嫂嫂,别哭。”
芙蓉哽咽不止:“你不晓得,我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乔郎在万鸿谷的模样。我虽没亲眼瞧见,可梦里,梦里不晓得见了多少回。是我太懦弱。”
“不是。”芜歌也跟着哭了起来,一个劲为她拭泪,却无论如何都拭不干净。
“你放心,你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做吧。我熬也会熬到能咽气的那刻。”
听完这句,轮到芜歌泣不成声。她原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一种生离死别是能再让她痛彻心扉的。可眼下,她想挽救眼前奄奄一息的女子,却无能为力,更可悲的是,她甚至要剥夺这个女子身前唯一的慰藉。
反倒是轮到芙蓉宽慰她了。芙蓉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虚弱地笑道:“你知道我从前为何总不愿意叫你幺儿吗?幺儿这个乳名太甜糯了,我听着就有些妒忌。”
芙蓉的唇畔扬起静婉笑意,倒可见曾经明媚不可方物的影子:“我若随着他们这样叫你,总觉得把自己叫老了,感觉和你成了两代人。”
芜歌哽咽着笑了笑:“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名字。我知道族学里,旁支的那些姐妹私底下都叫我妖儿怪。”
“哈哈。”芙蓉难得爽朗地笑出声来,“还有这样的趣事?她们当真是胆儿肥。”
芜歌有意哄嫂嫂开心,俨然拉起了家常:“她们才没胆,只敢私下嚼舌根,见了我却巴结得跟什么似的”
姑嫂两人叙旧了半晌,直到芙蓉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芜歌替她掖好被子,才起身离去。只是,她没回公主府的住处,反倒是去了隔壁的商行。
她在商行的住处是曾经的闺阁,芷兰院。她回到商行,也没回芷兰院,而是径直回了账房。
如今的账房是徐献之的书房。书房里的古玩陈设,早在抄家时被官府洗劫一空,便是父亲生前的笔墨珍藏也一无所剩。
徐司空府只剩干瘪的躯壳。若不是六嫂回京赎回宅子后,稍稍做了一番修葺,这处院子只怕更加萧索。
芜歌和六嫂惠芝进了账房,便锁紧了房门,门外,还安排了十九把守。
芜歌径直走向从地到天的整面书柜,取下一块隔板,摸索着扣开了机关。滑索咯吱,书柜一分为二地分开,露出一处密道。
芜歌和惠芝一前一后拾阶而下。这密道又黑又长,惠芝掌着一盏素灯,昏黄的灯光只堪堪照亮几步开外。两人俱是静默,只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幽幽回荡着。
密道的尽头是一间石室,石室很开阔,甚至还开了小小的天窗,从窗口可以望见夜幕的点点繁星。这处密室设计机巧,是开凿在花园的假山之下,这天窗是假山的石雕造型,远远瞧着,难以发觉底下别有洞天。
临近月圆了,芜歌瞥一眼天窗。石室里,已有芜凰营死士迎出玄关来:“主子。”
“是今日拆线吗?”芜歌问。
“广陵子说要等主子您来,才肯拆线。”
“嗯。”芜歌走过玄关通道,直抵石室。里头,一个男生女相,妖娆至极的年轻男子,回头向她抛了个媚眼,就又扭回头看向睡榻上静卧的小小孩童。
那孩童四岁光景,光着脚丫子,一身粗布麻衣,小小的脑袋缠着绷带包得像颗粽子。
“你给了他吃了什么?”芜歌见那孩子一动不动,不悦地看向广陵子。
广陵子瞧样貌,不过二十多岁,声音也极是妖媚:“不过给他吃了点甜口,哄他乖乖睡着,别耽误我干活罢了。”他挑着兰花指,那只手比起他那张毫无褶皱的脸皮来说,显得格外皱巴。
芜歌瞥一眼他的手:“你要下回还开千金的买卖,记得先顾浩自己的卖相。”
广陵子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吃惊地睁了睁眸子,像是骇了一跳,顷刻又不以为然地伸出兰花指,隔空假戳芜歌:“你个死鬼,吓死我了。这手保养起来比脸皮可简单多了,随便拉扯几下。”他睨一眼芜歌光洁嫩白的手,不服气地轻哼道:“至少能与你的不相伯仲。”
芜歌没空跟他耍嘴皮子,不耐地说道:“拆吧。若是不像,我就当你是说认真的。”
“什么认真的?”广陵子柔媚地反问。
芜歌抛过去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那广陵子扑哧笑出了声,真是好不妖娆:“说把我的脸皮扯成包子皮那句?”
“嗯。”芜歌点头,“别磨蹭了,快动手吧。”
一直静候在她身侧的六嫂惠芝禁不住目光穿梭在两人之间。她也不晓得小姑子是从何处找来这么个货色,分明是个男的,却比女子都妖娆百倍,每每瞧见直叫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小姑子说,这广陵子是整容圣手,拉皮削骨,这世上就没他整不出来的脸。
广陵子双手翻飞地拆解那小童头上的纱布,一圈一圈地绕着,边绕边说笑:“唉,上回我跟你说的买卖,你再考虑一下呗。”他的目光狠辣地扫向芜歌的脸:“虽然你这张脸已是倾国倾城,但是,只要我稍作润色,就能更上一层楼。”
芜歌的目光胶着在那一圈圈的纱布上,心不在焉地敷衍道:“不需要。再说,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广陵子夸张地抚住自己的脸,笑道:“你以为我是靠什么永驻容颜的,没银子哪成?”
“也没觉得你永驻的容颜有多倾城。”芜歌很不满广陵子过于懒散的医者做派,催促道,“我没多少时辰可以耽搁,你快些办正事。”
广陵子娇瞪她一眼,又开始手下动作,嗔道:“等你到知天命的年纪,还有我这么一张容颜的时候,再来说大话吧,哼。”
惠芝讶异地张了张,仔细打量起这妖媚男子的容貌来。这哪里是知天命的年纪啊?分明才二十出头嘛。
“早知道你找我是这样一笔买卖,我才不接呢。”广陵子骄横地斜一眼芜歌,“人家看中的明明是你的脸,偏给我整个小毛头,真是。”他话音落下,最后一圈绷带也被解开,露出孩子紧闭的眉眼。
芜歌紧张地定睛瞧着,是了,的确是像的。
广陵子见她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好笑地笑了两声,故意慢下手中动作:“不是我吹牛,这天下,只有出不起的价格,没有我整不出来的脸。”
芜歌全然没理睬他,自顾瞧着这张小脸,三分像芙蓉,七分像乔之。当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她激动地靠近一步。
“唉,猴急什么?”广陵子娇臂一拦,道,“还没拆线呢。”说着,一手执银剪,一手执银针,双手交织翻飞地沿着发际线和下颚线拆着线。
“会留疤吗?”芜歌接着灯光,定睛看着那些细微的针眼疤痕。
“他年纪小,能长个七七八八的。不过啊,也是年纪太小,骨骼未定,现在像,将来未必就是原主的模样。”
“有没有可以短期内祛除疤痕的药膏。”
广陵子一听,眸子就亮了:“有啊,只要你花得起银子。”
“少不了你的。”芜歌的目光悉数都落在孩子的脸上。一侧的惠芝瞧着这张酷似齐哥儿的脸,惊得目瞪口呆。
临走前,芜歌对广陵子道:“明日我会把孩子带走。但你还得在这里留些时日。过两日,我会再带一个女娃过来。”
“啊?我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窟里都待了半个多月了,都会生蛆了。”广陵子撒娇卖萌地比着手指,点点画画,“这还有完没完啊?我可没说一定接额外的买卖的。”
“你做得很好,事成之后,价格翻倍,只你必须听我的。”
广陵子见钱眼开地连连点头:“有钱就好说。”
“有钱赚也要有命花才是福气。你若把这笔买卖泄露半句。”芜歌的目光斜向身后的死士,清清冷冷地看回广陵子。
那妖娆老头儿哼笑道:“我活了大半辈子,这点职业操守还是有的,否则凭什么在江湖上立足。我晓得的。”
芜歌这才领着惠芝,静默地离去。直到回到账房,惠芝才有些缓过神来:“幺儿,人是像极了。可这孩子会乖乖听话吗?毕竟还这么小。”
“他只是长期营养不良,才个子显小,其实已经六岁了,很懂事的。”芜歌之所以在牙行一眼挑中这个孩子,就因这孩子眼中的倔强劲。对于利用一个贫民孩子涉险,她也自觉卑鄙,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他想为娘治病,也不想姐姐被卖进窑子里。他会乖乖听话的。”芜歌越说越自觉卑鄙,语气都弱了下去。
惠芝抚了抚她的胳膊,轻叹着宽慰道:“别多想了。这孩子在牙行被贩卖为奴,未必就比如今幸运。”
芜歌解嘲地笑了笑:“六嫂不必担心我,我早不是善良之辈了。”
翌日,富阳公主撑着病体,带着一双儿女,乘坐马车,绕了足足半条街才绕道进了商行。公主说,她想在弥留之际,在去看看曾经与驸马拜堂成亲的喜堂。
故地重游,不过一个时辰。公主进旧司空府的府门时,还强打着精神,是坐着步撵进去的,出来时,整个人昏昏沉沉,枯槁的脸上还挂着斑驳泪痕,竟是用担架抬着上的马车。一双儿女绕着担架哭哭啼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