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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阳公主府和天下第一商行的一举一动,不单义隆密切关注。齐妫也在暗中监视。她如今有了到彦之这个眼线,但凡那个妖女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能及时知道。
“那个妖女亲自贩粮去北地?”齐妫才不信妖女会为了银子,而放下奄奄一息的付总和蚀骨的仇恨。
翠枝道:“嗯,听说是商队遇到马贼,白白丢了一批粮食。她要亲自带人抢回来。”
齐妫像听了个笑话,冷笑道:“这种鬼话骗谁?”转念,她阴沉了眸子:“皇上是追出宫了吧?”
翠枝缩了缩脖子,不敢妄议主子的行踪,只不得不当传话筒:“嗯,到统领吩咐奴婢告知娘娘,秋婵一事,他做不得主,还得看皇上。至于徐芷歌贩粮北去的事,之所以告知娘娘,是想娘娘做好那人即将进宫的准备。”
“哼。”齐妫冷哼,“以退为进的伎俩。她以为她入了宫,就能奈何得了本宫?”
当芜歌领着马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建康城,连义隆也觉得这是小幺终于沉不住气,要玩点把戏了。其实,小幺能隐忍到此时,已在义隆意料之外。
曾经的小丫头是半点委屈都受不得的。转念,他又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想当初,她在狼人谷,目不能视时,其隐忍和决绝,令好多男儿都汗颜。小幺若是从小接受训练,也许是比他更优秀的杀手。
小幺绝对是最肖徐献之老匹夫的。
义隆愤然扬鞭,狠抽马背。他当真恼恨情根深陷的自己。只是,他清楚地知晓,他容不得小幺再回北地。
他也恼恨优柔寡断的自己。若不是邱叶志以死劝谏,他早在捎信北上,送去那枚贴身的护身符时,就已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无论有多难堪,都要夺回小幺。
只是,邱叶志的鲜血,到底让他望而却步。也许不止是邱叶志的死那么简单,他对小幺在北地的过往是介怀的。
他不是北地的那个胡蛮子。蛮人的文明和传统里,不曾有女戒女贞那样神圣不可亵渎的教条。蛮子皇帝娶再嫁女,比比皆是。
可他不同。他虽是杀手,却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他是泱泱大国的君主,他的嫔妃哪个不是清清白白地委身于他,死心塌地地等他垂青?
“驾!”他领着一队禁军,循着北上的官道,一路追上去。
商行的马队是清晨出发的。芜歌并未做遮掩,换了一身玄色男装,领着马队,押送着粮车,大大方方地出了城。
商行的马队,通常一走就是几个月,爬山涉水,鱼龙混杂。除了商行的管事,还有聘请的护卫,搬运的小工,好点的马队甚至会带上几个厨娘。厨娘一般都是小工的亲眷。
芜歌的商行,规模不小。车队里,光厨娘就有五个,三个年轻的,两个奶奶辈的,都有些亲缘关系。其中,两个厨娘,还拖家带小,一个领着四五岁的小毛头,一个背上背着个奶娃娃。厨娘都在最后头的杂物车上。
车队走得并不快,夏日日头正烈,芜歌早躲进马车里歇凉,十九随着,婉宁留在公主府照看芙蓉。
义隆是在晌午时分,赶上他们的。便装的铁甲军,黑压压地追赶上来,惊得马队的护卫,俱都操起了家伙。
铁甲军都是单骑,不多时就把车队团团围住。
十九挑开车帘,芜歌半晌,才慢悠悠地下车,虽做的男儿装扮,但显然是惺忪才醒,一双美眸慵懒地眯了眯。
烈日骄阳下,她仰头望向立于马上的月白男子。背着光,那张清隽的面容瞧不清楚表情,只月白袍子的锦绣纹路在日光照耀下闪着一圈银光,瞧着真有几分仙人才有的玉树之姿。他身下的追风马,认得芜歌,欢快地踢踏着蹄子,是想靠近来的,却被仙人般的男子扯紧缰绳勒了回去。
“随我来。”
堪堪三字,义隆就掉转了马头,驱着马走向官道一侧的林荫深处。
听语气,皇帝是极度不悦的。
芜歌解嘲地敛了眸,扭头吩咐众人:“就地休息片刻。我去去就回。”她移眸看向十九,用手遮了遮毒辣的骄阳:“去,给我取顶帷帽。”
十九怔住:“主子,您出行时未带帷帽。”
芜歌似是才想起自己做的是男儿装扮,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便给我撑把伞。”
到彦之扭头看了芜歌一眼,不由蹙了眉。这个女子,分明生了一张清纯至极的容颜,眼下顾盼生辉,还是十八少艾的纯真模样,也难怪主子对她念念不忘。若非知晓内情,绝对是想不到她竟有那样的手段和韧性。
十九依言为芜歌撑伞,两人慢悠悠地,半晌,才走到那片林荫处。
义隆已背手在树下等候多时。
芜歌看着他的背影,故意笑得漫不经心:“你怎么来了?”
义隆回身,清浅地看着她,语气早已褪了方才的不悦,听着辨不清情绪:“朕的淑妃都出城北上了,朕能不追上来?”
芜歌笑了笑,一双美眸像种进了阳光:“我以为我只在富阳公主府,扮演潘淑清时才是你的淑妃。”
“那你现在是谁?”义隆问,眸底压下的不悦又浮了起来。
男装打扮的芜歌,笑容格外多,然而此时,也敛了笑:“其实,我也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你若不满意住在公主府,大可跟朕明说。”义隆自觉又回到曾经的十年,他从前也时常用这种隐忍的长者语调,训诫那个任性的丫头。
“我没有不满意。你第一回要我做潘淑妃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想住在宫外头。是你执意要封我为妃的。”芜歌的语气很平淡,“哪怕这次是我主动提的,我也没存要进宫为妃的心思。”
她轻嘲地笑了笑:“如今这样很好,各得其所。皇上想做回年少时的春梦时,就出宫找我寻欢,想重归现实时就回宫去当你的皇帝。你只用兑现承诺,把齐哥儿认在你的淑妃膝下就好。而我,在皇帝没空临幸的时候,用不着做个深闺怨妇吧?我现在就要北上运粮。”
义隆的脸色在听到“春梦”和“寻欢”字眼时,蓦地阴沉了。他张了张嘴,却有些词穷。
芜歌又敛了笑,垂眸间有些落寞凄婉:“你肯定觉得这是我以退为进的伎俩。当真是你想多了。认识这么多年,你的脾性,我多少还是了解的,你既然铁了心要护住你的阿妫,我何苦自讨没趣把自己送进深宫里受罪?我也没安北逃出境的心思。开弓没有回头箭。建康有我需要守护的人。”
她抬眸,理直气壮:“我当真得去一趟滑台。要不是徐湛之默许,哪里的马贼敢劫我的东西?旁的人去,不管用。”
“如今皇姐危在旦夕,你说你要贩粮北上,你自己觉得可以自圆其说吗?”义隆探究地看着她,“贩粮也好,徐湛之也好,在你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他其实想说的是,你曾经深爱,不惜以死相护的人,眼下都算不得什么了。
芜歌轻嘲地笑了笑,眸底却翻涌起泪意来:“若我说,我就是不想亲眼看着嫂嫂咽气,才想走呢?”
义隆怔了怔。
眸底的氤氲雾簇成雨,芜歌移眸看向葱葱绿绿的树木:“阿车,我再看不得亲人离世了。”泪滑了满脸,她瘪嘴哭得像个孩子:“那种滋味,你不会明白的。”
义隆越发怔然。上一回看她这样哭,还是在平坂,那时,她看到他中了毒,也是瘪嘴哭得毫不收敛。
他不由走了过去,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婆娑着湿哒哒的泪水。
芜歌咬唇,低埋着头,哭得一抽一抽的。
“好了,别哭了。”义隆轻拍她的背,也顾不得这是不是她的心机了。哪怕是心机,这样的撒娇和示弱,也是受用的。
芜歌抬眸,哽咽道:“舍弃我的人,是你。再招惹我的人,也是你。优柔寡断,欲断不断的人,还是你。你想要的不过是个任你捏圆搓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哪怕是这样,我也应下了。你还想要我怎样?”
义隆的手卡在她的脸上,泪水落在指缝,他头一回觉得泪水是炙烫的。他迷惘地说道:“朕也在想,你我还能怎样。若是可以重来,朕不会去金阁寺劫你,朕会在你十六岁的生辰,举行一场比五年前更盛大的婚礼,朕会燃一夜的烟花,让建康成一座不夜城,让天下人都膜拜朕的皇后。”他说着说着,眸底也染了几分清润的潮意。
芜歌本就泪流满面,闻言,只是泪水淌得越发汹涌罢了。她想说,若是可以重来,她会选择从不认识他。可是,她连说实话的资格都没了:“阿车,你又在哄我了,明知这不可能。”
她拂落他的手,垂眸,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义隆反手握住她的手,揉在掌心,郑重地说道:“随朕回宫吧。”来时的路上,他就想好了,留她在宫外,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芜歌抬眸,定定地看着他,两相对视,终究是她先敛了目光,声音染了一丝怅惋:“我不会随你回宫的。你对我从来没有义无反顾的心。”
她笑了笑,眸色染了凄婉之色:“因为邱叶志,你又动摇了。阿车,你永远不会设身处地为我想想。但凡你想过,就会明白,我重回这里会有多难。”笑意褪去,眸底干涸的泪意又染了潮意:“比你的阿妫要艰难百倍。哪怕她被废了,她还有母家,有联姻,有夫君。”
她舔了舔唇,接下来的话有些哽咽:“阿车,我才是一无所有的那个。连姓氏和名字都没有。”
义隆觉得心口有些不适,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词穷。
而芜歌已经把他想说的话给说了:“别说我有你的情意,别说我是什么狗屁潘淑妃。阿车,你从没给过我什么。”她摇头,喃喃:“从没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她硬声,泪滑落下来:“我是想杀了袁齐妫。我远不止想杀了她。可我杀不了啊。我和我想守护的人,性命全捏在你手里,我能奈她何?人为刀俎,我才是鱼肉。”
“小幺。”义隆的声线,因为起伏的呼吸而微微不稳,“朕——”
“阿车。”芜歌打断他,“我早就说过你容不下我。但凡我过得顺遂,你都会辗转思量,对我是不是过于纵容。非得是我多灾多难或是天涯两隔,你才会生出不舍和追怀来。”
她解嘲地笑了笑:“我不会随你回宫的,我还不想死呢。你以为你的阿妫是善类?不叫的狗才咬人。她害我伤我,哪回是没得逞的?”
义隆的面色褪得苍白。
芜歌已抽回了手,从腰封里取出那枚泛黄的平安符来,低瞥一眼,交到了他手里:“我再不会重蹈覆辙了。阿车,你若做不到义无反顾,你我就是如此了。”她凄凉地笑了笑:“皮肉交易罢了。你做你的皇帝,我做我的掌柜。我与你的阿妫,一个宫外一个宫里,河水不犯井水。你要拉一张潘淑妃的遮羞布,那是你作为皇帝的体面。我就一点要求,别干涉我的自由。”
她微扬了下巴:“我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哪怕是出卖自己的妓子,也有自己的体面吧。滑台,我是非去不可的。你若怕我会逃,尽可以派铁甲军跟去好了。我也乐得省下护镖的银子。徐湛之放我的粮,看着粮队出滑台,我便回来了。也许,还赶得及给嫂嫂扶灵。”
她捂着脸,深吸一口气,便转身离去,徒留义隆站在原地,静默地望着她的背影。
义隆错觉心口那处旧患又被撕裂开了。他不懂,为何他与小幺兜兜转转,总是绝境。小幺方才的话,他毫无辩驳之力。也许,小幺是对的,在他心里,对小幺总是心怀芥蒂的,从前是因为她是仇人之女,而今,是因为她是宿敌之妇。
义隆觉得不仅是心口被撕裂,连脸皮都被撕裂了。他从前就理亏,他是没资格怨恨小幺的,平坂的两情相悦,被他舍做了始乱终弃。他杀了她的父兄,覆灭了她的家族,他们在承明殿和狼人谷的种种也不过是场交易。他没资格要求小幺为他守节。
便是小幺南归,也是他强逼来的。可逼来了,他便又开始计较了。情之一事,他当真如小幺痛骂的,卑鄙至极。
他望着玄色背影,一路走远,钻进马车,直到浩浩荡荡的车队消失在视野尽头,他还在静默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