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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只在眨眼之间,春天就来了。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三月里,西苑已经是草长莺飞,就算是在马球场上坐着,都能听见远处林子里那嘈杂的鸟叫声,仿佛是许多鸟儿你一言我一语地,正在争吵着什么。
虽然刚过来时比较新鲜,但孩子们的新鲜劲儿过的也快,这会儿就觉得球场内有马粪味儿,不够好闻了,只是在球场上呆了一会儿,点点和圆圆就闹着要到‘外头’去玩,唯独阿黄没有开口,她渴望地望着球场里那一匹匹健马,却并不说些什么。
徐循好歹也活了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哪能看不出阿黄这小丫头的心思,她笑着说,“你想骑马吗?想骑的话,就让个都人带你骑,慢慢地走,也不太怕人的。”
阿黄看了看身边的礼仪嬷嬷,还是没有做声,比起点点来,她简直乖巧得不像是一个爹生的。徐循见了,不禁怜意大起,便代阿黄询问礼仪嬷嬷,“能不能学骑马啊?”
现在有哪个人会得罪贵妃娘娘?礼仪嬷嬷都笑道,“又不是日日都要骑,难得一回,不妨事的,小姑娘是有些太小心了。”
说着,徐循早都拍手唤过球队的队长来,将阿黄的手交给了她,那队长自然是小心到了十分,先下了马,等到把阿黄扶上马身以后,自己再虚虚地跨坐在后头,把马镫留给阿黄,她就这样夹着马肚子前后摇摆,也是坐得稳稳当当,半点都没有掉下来的意思。
徐循也翻身上马,陪阿黄在球场里绕了几个圈,见小姑娘脸上的笑容变多了,最初的惧怕似乎也褪去不少,便笑道,“走,咱们出去逛逛,慢慢地走,没事儿的。”
一群人便又前呼后拥地,或是步行,或是骑马护送,将两人送出了马球场,迎面春风送暖,一出马球场,便闻到了淡淡的花香,还有头顶的蓝天、远处的碧水……
阿黄脸上终于也现出了天真的笑意,她道,“娘娘,咱们能骑得快点儿吗?”
“可以啊。”徐循说着,“不过,一口吃不成胖子,咱们也不能太快了。”
说着,一群人便加快了速度,往皇帝平时自己练习骑射的大草场子过去了,一路自然不乏人往前喝道,令皇城内可能的路人退避。阿黄的速度越来越快,她渐渐地学会了骑马的技巧,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也就跟着一道响在了风中。
在西苑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下午,阿黄便先绕去慈宁宫方向,去给太后请安。圆圆因有功课,也被抱回了公主所去——舍不得走,闹得又哭了一场。徐循带着点点和壮儿,在草地上又坐了一会,点点手里抓着个球,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四处扔球,引着永安宫里养的小狗儿来追,眼看是夕阳西下,孩子也饿了,大家方才兴尽起身,预备回永安宫去。
点点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爱攀比,刚才自己在草地上玩,看到阿黄骑马,便已经十分眼热,只是当时和圆圆玩跳房子,也正高兴,便不曾要骑马。现在不跳房子了,便一定要骑马回去,徐循没有办法,只好令人搂着她上马小心走着,齐养娘带壮儿坐她的轿子,她自己也骑一匹马,同点点在前后脚,也起个看护的作用,一边走,一边和身后追随着的钱嬷嬷叹道,“阿黄性子竟如此文静,真不知是怎么教养的,倒让人看了有些心疼。”
“刚送去公主所的时候,也皮着呢。”钱嬷嬷道,“和圆圆一样,都是公主所里磨出来的。——听说刚送去的时候,前三个月都不让回宫见生母,就是怕孩子见了生母,有所依仗了,就不听从管教。”
徐循以前没生孩子,不觉得什么,现在生了就感到这规定难为人的地方,她皱着眉叹了口气,还没说话呢,钱嬷嬷压着声音又道,“不过,虽然一样都是文静,但圆圆的文静,就比不上阿黄……听说私下,阿黄都很少搭理圆圆。”
徐循倒是没看出来什么,她和两个小姑娘在一处的时候,阿黄的表现都很正常,虽然话少,但也未显出什么对圆圆的排斥。她有些吃惊地看了钱嬷嬷一眼,“嬷嬷,这可不能混说的。”
钱嬷嬷先没说什么,等回了宫以后,才来慎重道,“奴婢这不是混说,是阿黄养娘亲自和奴婢说的……这姑娘虽然看着文文静静的,心里可有主意。”
阿黄生得早,今年正正有十岁了,按说,若是早熟些,十岁的小姑娘也可以有点自己的心事,但要说她就能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什么的给玩得很转,徐循是不相信的,她皱了皱眉,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道,“罢了,胡姐姐被废的时候,这孩子也懂事了,不亲近圆圆就不亲近圆圆吧,也是人之常情。咱们平时有心多照应些也就是了。”
“有老娘娘在,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钱嬷嬷说这件事是有用意的,并非提醒徐循多照应阿黄,“老奴就是想,有阿黄在时,还是别让圆圆骑马了。”
徐循不免微然一叹:只要在这宫里生活,似乎就总免不得拿恶意揣摩别人,她不愿揣摩,却拦不住身边的人为她未雨绸缪。“我看圆圆好像对骑马也没什么兴趣……你也别把阿黄想得太有心机了吧,终究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姑娘,真要害妹妹,也不至于这样打伏笔?”
钱嬷嬷话已说到,便不再多说什么,徐循倒因此事想起了吴雨儿,便招来花儿问道,“是了,你最近有去南内查看吗?”
她随口一句话交代下的差事,底下人就要当个大事去办的,花儿如何能够忘记此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现在已经好转了不少,基本……和常人无异了,上次奴婢过去的时候,她还抄写了二十卷《南华经》献上,说这是为了给自己恕罪,也为娘娘和壮儿祈福。”
“那就好。”徐循点了点头,“下回去要还这样,便告诉她,壮儿两周岁生日前后,会抱去和她见见面。”
“是。”花儿却不退下,她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回禀娘娘,那两个看门的小内侍,私下悄悄同奴婢说,坤宁宫也派人来查看过吴雨儿,还同她隔着窗子说了几句话……只是她们说话时,把他两人屏退了,他们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哦?”徐徐其实也说不上多讶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十一月吧,”花儿嗫嚅了一下,“今年上元以后,居然也没动静。”
从十一月到上元节,其实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徐循不解为什么花儿要把这时节拿出来说,不由便看了她一眼,花儿犹豫了一会,低声道,“奴婢晓得,娘娘不愿我们以坏心测度人,是以也没有说起,不过,上元节您和皇爷在一处看灯时,奴婢在左近遇见了皇后娘娘,她……她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徐循不禁哑然失笑,花儿这意思挺明显的了,不过无疑是往皇后身上又栽派了一个妒忌的名头,她道,“遇见了就一起看个灯,有什么出奇,娘娘想必不是因此不高兴的,你想多了吧。”
花儿看着徐循的表情,透着那么的心知肚明,她表面唯唯诺诺道,“是,奴婢也觉得自己着实是太多心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循整理了一下,却又发觉自己也没法很完整地表达她的思绪:在她心里,皇后的确不是个妒忌的人,说白了她徐循一直有宠,如果会妒忌,从太孙宫里就得开始妒忌了,这些年来,何仙仙、袁嫔……皇帝身边哪断过女人,最近诸嫔不也是红极一时,频频侍寝?论待遇,最高的从来一直都是皇后,贵妃的特权是她开的,废后再立这么稀奇的恩宠也是她独享的,就是年前赏赐,娘家也是独占鳌头,又多了一个出身,徐家的赏赐可就一点都不特殊,无非都是那些应节之物。皇后大可不必因为‘失宠’而怨恨自己,她的思路起码还不至于如此简单。
但话说回来,坤宁宫对永安宫的忌惮,她也不是没有感觉得到,先后几次出招,都是对准了自己,若说皇后不想在吴雨儿身上搞点事情出来,那徐循自己都不信。只是她足够聪明,一感觉到了皇帝的敲打,便立刻果断地放弃了一切举动,相信今年年内,可能都不会有什么异动了。——说起来,现在皇后也就只能在这点事情上和自己为难,别的事情还有什么?韩昭容的把柄都被解决了,平时居家过日子而已,难道她还能无中生有地给她栽派一些罪名?这样的做法,只能是自取其辱而已。
不过也就是这件事,便足够让徐循心烦的了。这帮人养孩子就是如此,后母难为,她这比后母还要更难为,对吴雨儿的承诺都做出来了,现在人家也改好了,若是不履行,谁知道吴雨儿那边又会胡思乱想些什么?若是由此更为愤怒,和她徐循真的反目成仇,那她虽然害不到徐循,但她也不能把壮儿抱去见生母……对壮儿来说,现在他还不懂,等到长大以后,终究会觉得是个缺憾。徐循这些年来经常研读宋史,宋仁宗对生母李宸妃一家看顾得也够可以的了,只说那些封赏,便足以看出他心中对生母的追念。虽说养母刘家也是恩宠殊然,但这种追念的另一面,也就说明对仁宗而言,不能和生母接触,实乃不小的遗憾。
壮儿抱来永安宫一年多,就是猫狗都有感情,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小孩儿?他满心里从来没把自己当做别人的小孩,学会说话以后就喊徐循娘了。徐循觉得自己既然应承了这声娘,就得为孩子考虑,生母就在宫里却不能一见,孩子长大了知道,心里该有多难受?她是很想放心让壮儿和生母接触的……
“唉。”思来想去,不免就叹了口气,“都说为了孩子,什么事做不得,我今日才算是知道这什么意思。”
花儿可没她那么复杂的心理活动,她不解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徐循叹道,“意思就是,我要主动去坤宁宫登门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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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听错吧?”皇后不由得抬了抬眉毛,她搁下笔,甩了甩酸痛的手腕,“真是贵妃上门来了?”
周嬷嬷先在西厢房理事,这会也是匆匆赶来,她也满是不可置信,“这分明还没到请安的日子呢——”
自从孙贵妃被立为皇后以后,徐氏对坤宁宫就从来都没过什么好脸,不论坤宁宫这边是好意还是恶意,是拉拢还是对付,她的反应都只有一种:臭脸以对。
也不是说她就会当着皇后拉下个驴脸什么的,面上该笑还是笑,该她说话的时候,台词也都很得体,只是皇后和周嬷嬷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当然能感觉到这笑容的敷衍和轻忽,还有藏在这敷衍后头的不屑。——徐氏从来都没有试图隐瞒过这点,不管她面对的是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都是大大方方地散发着她对坤宁宫的鄙视。
鄙视就鄙视吧,坤宁宫对她的态度也不会因为这点孩子气的情绪就有什么改变,但现在她主动登门拜访,完全打破了她自己一贯秉持的回避原则,皇后不免就得揣摩揣摩贵妃的真正目的了:最近宫中太平无事,除了袁嫔、诸嫔和李婕妤那宫里的明争暗斗以外,连一向很不安宁的咸阳宫都没什么声音。贵妃忽然上门,又是为了什么呢?
“快请进来吧。”皇后心思百转,到底还是扬起了淡淡的笑容,“我们姐妹,也有许久都不曾吃茶谈天了。”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襟,又在镜子里瞅了瞅自己的妆容,见没有什么缺漏之处,便以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注视着门口,等待着贵妃的脚步。
贵妃很快也就微微一弯腰,穿过了被高高撩起的珠帘,走进了坤宁宫的里屋。
皇后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贵妃也已有二十八岁‘高龄’,和刚入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相比,她自然少了那份出自天然的青涩娇嫩,但宫里女人都善于保养,贵妃素日又少有烦心处,如今打扮起来,看着说是二十出头也没什么问题,暮春天气,白日已有几分炎热,她穿着月色掐缠枝莲边罗袄,天水碧的裙子,虽然插戴不多,但走起路来,裙摆索索而动,隐约就显出了那苗条的曲线……
皇后还不至于去羡慕徐循的容貌,但即使是她,也不能不叹息着对自己承认:常有男人滋润,确实是不一样,久旷之妇,是很难配得上‘容光照人’这个词的。
“娘娘。”贵妃给她行了个墩身礼,而不是叩拜大礼……她这次过来,并非有事相求。
皇后已经不必去伪装什么了,多年来的经历,使得她可以把自己的情绪本能地深藏于心内,在面上不露丝毫痕迹。不论是羡慕也好,感慨也罢,她自信自己的笑容都不会有丝毫破绽,“何须如此多礼,起来吧。”
贵妃经过再三谦让,到底还是在皇后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对视了一会,谁也没有说话,皇后还在忙于分析贵妃的来意呢,贵妃却是已经对周围侍立的宫女都挥了挥手。
“你们都下去吧。”她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客人。
皇后微微一怔,但却也没有在如此细节上和贵妃较劲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只将周嬷嬷留在身边,“让她伺候茶水吧。”
贵妃一开始并未说话,等人都退出去了,她方才道,“茶水就不必上了……我可不信娘娘没有注意到,我在坤宁宫一向都是很谨慎小心的。”
如何能不注意到?在坤宁宫,她也就吃吃大家都随意取用的点心了,特意倒给她的茶水,倒是从来都不沾唇的。皇后甚至想过,恶作剧地特地请她喝一口茶,看看她会如何反应……不过她还不至于幼稚到这个程度。
“那你就小心太过了。”她边说边想:今日来,态度倒是实在,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贵妃今日这个态度,令皇后心里舒服了几分,她也没有再和贵妃绕圈圈,而是真心实意地道,“别说此事我还不屑为之,就是想要夹带,也没这个门路……再说,你讨厌我可以,却不要小看了我。”
贵妃唇边也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对皇后话中所指,她心知肚明:在吴美人之事以后,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再搞毒药了,谁知道自己身边有没有东厂密探?这宫里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奴婢,就算前一刻还和你忠心耿耿、海誓山盟,东厂把人一唤,海还会枯,石还会烂呢,和皇帝斗人心,这完全是必输的局。
“那就当我是不愿吃你的茶水吧。”贵妃也没有掩藏她对皇后的反感,她微微一撇嘴,“不过,今日来,我也不是和娘娘拌嘴的……和娘娘一样,我这人,心里装不下事,有话我就要说,我就想问问娘娘: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前你想拉拢我,我的态度是这样,现在你要对付我,我的态度还是这样,你我两人本来可以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你这几次三番明里暗里的,是什么意思?难道非要把我逼到老娘娘那面去,你才安心吗?”
她瞥了书案上的佛经一眼,露出哂笑,却没说话——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这一次真是来摊牌的啊,话说得这么白,连一点琢磨的空间都没有……也好,不如此,也显示不出她的诚意。
皇后心里急速地盘算了一番,越算倒越觉得,皇帝那里走不通,似乎这也不失为一个破局的机会,起码能为她挣得一点喘息的时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对现在的她来说还算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主意已定,她便转守为攻,反问道,“若你真能两不相帮倒也罢了,可这几年来,你在坤宁宫是何等冷淡,不必我多说了吧?可往清宁宫的脚步却从未落下,你让我怎能不多想?更别说,你对大哥……”
她压下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坦然道,“更别说你不知对大哥说了什么,现在栓儿每三日去乾清宫请安一次,大哥便越发少来了,倒是往你永安宫的脚步,没有落下——”
这番说辞,也的确是说出了皇后的一部分动机,虽然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徐循和清宁宫,走得还是太近了点,若换了是别人,也一样会引起她的警觉。至于栓儿往乾清宫请安一事,虽然她也知道和徐循无关,但说上几句混淆视听也挺不错的,起码还能试探一下大哥做出这个决定的内.幕。如果徐循知道的话,她倒是赚了。
可贵妃好像却对她的答复不是很买账,她紧紧地盯着皇后,素日里宁静如春水的眼眸,如今锐如冰峰。
“我不信你。”经过短暂的沉默,她说,“你让我别小看你……可我觉得,你是有点小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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