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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扶疏,清流回环,曲桥蜿蜒……
韵园的风景让简宁迷醉。常州的林园虽不及苏州声名卓著,但其作为江南文化重要代表之一,其园林也是十分有特色。
精致小巧,布局精妙,每一处都是画,每一处都是典故,常州的园林虽小却有容乃大,令人流连忘返。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身旁韵园主人吟诵着诗词,笑着道:“暖日和风未曾有,可杨柳却抽嫩芽,春日就快来了。”
简宁笑着道:“兰谷先生(注1)虽是才情卓著,可却命运坎坷,哪如春日的繁花似锦?他的诗词是将春夏秋冬的悲凉都道尽了。”
“不生不灭,不历尽甘苦如何成就元曲四大家的白朴?”
吴林娘笑着道:“先生进来时可见到那棵娑罗树了?”
简宁点头,“听说是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带回来的树,原产印度(注2),乃是当地圣树。”
“先生博学,妾身敬佩。”
吴林娘笑着道:“可先生可知这娑罗树每年春天叶子都会凋零,到夏时才再会抽新芽?”
“哦?”
简宁笑着道:“这倒是不知晓,只知此树气味芳香,木材坚固,故可用来制作家具,香料,入药。”
说到这里,简宁忽然明白了吴林娘的意思,不由道:“原夫人是这意思,受教了。”
“不敢。”
吴林娘福了福身,“先生才学出众,妾身不敢卖弄。”
顿了下又道:“这娑罗树虽喜湿润,可却不喜江南的天气,能在此存活这多年亦属不易,就好比兰谷先生。”
她抿嘴一笑,“人虽去,可诗词文章不灭,来日,先生必将如兰谷先生,在这满是男子的尘世里留下一席之地。”
“如此盛赞云舒如何敢当?夫人就莫要取笑我了。”
吴林娘咯咯直笑,“你还不知道?当得知你是女子,这城里的夫人千金们都疯了,都以你为傲。那些男儿眼光何等高,就是那士大夫们,嘴上说着话本低俗,可私下里却是将你的书翻来倒去地看,听说你要办书会,为了争夺这一席之地差点将脑浆子都打出来,这门道都走到妾身这儿来了。我不管,你可得给我签个名,妾身这些日子差点愁死。”
“噗!”
简宁一下就笑出来了,“夫人真乃率真之人,让夫人困扰是我的不是,晚些定将新书奉上,还望夫人恕罪。”
说着便是看向远处假山,笑着道:“夫人也是我们女子的骄傲。听说夫人命运坎坷,如今却是置办下这大家业,当为女子表率。”
“这话要别人说我定以为是在羞辱我,可从云舒妹妹嘴里说来,便觉是赞誉。”
吴林娘拉过简宁手,“你我都是命运坎坷,我想个中滋味,也只有你能理解我。”
一句“妹妹”顿时将两人关系拉近不少,简宁望着眼前的贵妇人,不由轻轻叹气,“你我都不是婴宁,即使是婴宁也是靠夫君才完成其母遗愿,而我跟姐姐都是直接以女代男……”
吴林娘沉默了会儿,才叹气,“命运如此,还能如何?好在亡夫保佑,总算是让我把这家撑起来了,还有个继子傍身,来日也算有个依靠。”
这话题有些沉重,二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眼前的女子乃是韵园的主人,今年二十五,却已守寡七年。当年她的夫君在一场时疫里丢了性命,可谓凄惨。
好在吴林娘的公婆是个好的,将最后一点积蓄拿来让她做生意,没成想这女子竟硬是将一个普通绣坊做成了今日的规模。娑罗巷,或者更准确说是林娘巷,因为她将整个巷子的三分之二都买了下来,更是修建了眼前这个美轮美奂的韵园,其富有程度让许多望族都望尘莫及,赞她一声常州女首富一点都不夸张。
今日自己的书会由她来承办听说是县太老爷出面要求的,这让简宁也有些惶恐。
古代的官权利真得很大,生怕自己若是一个应对不当,就被人生吞活剥了。
想到这些,便觉头皮有些发麻,试探着问道:“姐姐可知老父母大人喜好如何?”
吴林娘意味声长地看了简宁一眼,道:“那人倒是好说话的,在府尊眼皮子底下哪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不过这回他本也想应承这书会,不知怎的,府尊老爷忽然也想起这茬了,硬是将这风头抢了去。”
这话不对啊!
简宁蹙眉。吴林娘似乎跟知县关系很不一般?是了,想来没个靠山如何在晋陵城里立足?再听这话,细细一思辨,便觉这世上能做出成绩者果无泛泛之辈,这是在给府尊上眼药呢。
她望向吴林娘,不动声色地道:“承蒙府尊与县尊老爷看得起,云舒感激不尽。”
吴林娘暗赞了一声:好个厉害的娘子!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细腻,这话应对的竟是滴水不漏,不愧是能写出画皮等佳作的百小生!
“你毋庸担忧,在这晋陵城大老爷们是世家,下来是皂吏,最后才排到这些老爷们。”
“姐姐看得清楚,多谢提点。”
简宁裣衽行礼,“这般我便是不怕了。”
吴林娘轻笑,“妹妹不诚实,明明是通透人却在这儿跟我装糊涂。”
简宁讪讪一笑,吴林娘也不再纠|缠这话题,只道:“妹妹且去坐坐,我去前头迎迎府尊,想来也是快到了。”
“恭谨不如从命。”
不说简宁,再说那府尊吕德胜,此刻官轿已到了娑婆巷,他令人停了仪仗,自己下得轿来,道:“这娑婆巷的娑婆树乃是常州一景,平日公务繁茂也未曾细瞧,今日有机会,正好看看。”
这话明显不过,府尊哪里是要看娑罗树,而是有话吩咐左右心腹。
一行人步行在前,门下师爷便是问道:“府尊,不过一介女流,就算能写得几本别致话本,又如何能劳动您大费周章?再厉害,不也是一女子么?”
“你可知近日朝堂出了什么事?”
师爷一蹙眉,低声道:“若说大事,便是正月里的事了。”
顿了顿又道:“可这与百小生有何关系?”
“唉。”
吕德胜叹气,“未出正月,刘瑾便是出京核查钱粮,没多时,这工科给事中吴仪便弹劾了历任巡抚都御史徐廷璋王珣、孙需、杨一清等十六人,更是揪出侍郎顾佐及管粮郎中、副使、佥事徐健等十八人……”
他的声音渐阴沉,“另外还有通判等一百八十八人,只因这些人不肯归附他刘瑾,便遭此下场……”
他望向巷子深处的娑罗树,目光幽幽,沉默片刻又道:“巡抚宁夏佥都御史刘宪、陕西巡抚右副都御史杨一清这等高官都未能幸免,皆被罚米例。重者五百石,轻者三百石,一半官员致仕,就连那死了的刘宪也没放过,仍旧罚了五百石粮。而前不久,王鉴之都被赶出了朝廷,至于杨一清,被罚了粮便是向朝廷上书回家思过,朝廷竟同意了!那可是杨一清啊!”
“这等阉人着实可恶!”
师爷啐了一口,“学生听闻如今地方官员入京都得缴纳孝敬,众人因惧怕刘瑾权势,纷纷行纳避祸,每省多至二万余两。又因路途携带不便,而贷钱京师富豪之家,待回任之后再搜刮偿还。如今朝堂清正之人纷纷离去,日后这阉货怕是更嚣张了。”
“哼!”
吕德胜冷哼,“他那党羽张采更是可恶,竟说地方官员的钱财所出乃是搜刮小民,所贡献者不到十分之一,当真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可府尊……”
师爷一脸懵,“这些朝堂的事与百小生有甚关系?”
吕德胜一笑,笑容意味深长,“你说刘瑾为何能这般嚣张?李东阳乃是先帝跟前老人了,在他跟前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你道是为何?”
“自是天子……”
这话不能说下去了,再说可就犯忌讳了。
吕德胜点点头,“天子还是太子时,刘瑾便时常寻来稀奇之物讨好天子,咱们的圣人最是喜新奇的,你说若这画皮,陆判写得如此新奇,刘瑾可会放过敬献天子的机会?”
师爷眼前一亮,略一思索,不由赞叹,“府尊真是英明,若是被刘瑾知晓百小生乃是女子的话……”
二人对视了一眼,均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可随即笑意幻灭,一丝悲凉渗出眼底。
大明问鼎百多年,糊涂的天子不是没出过,比如正德的祖父,那个爱着老女人的男子。可再不靠谱也总有个限度吧?再者那也只是天子家事,只要不算太出格大家都忍了。
可这正德帝倒好。刚问鼎大位时还算中规中矩,可没多久便是本性暴露,与朝臣对着干,不上朝,更是搬出深宫,整日醉生梦死,将无数低贱之女纳入那豹房……
这也就罢了!
居然还纵容着几个阉人来作践他们这些臣子,先帝若地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压不住了!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可以,他们真恨不得这爱惹事的天子早早随先帝去了罢,不然大明可就完了!
想到竟要靠一女子来搏天子欢心,吕德胜便觉自己的心思沉甸甸的,过了许久,他才低低道:“我已派人细细打听过百小生的家世,她无外戚可依靠,且父亲乃是生员,熟读四书五经,好歹也算是我辈中人,若是能有幸入宫,博得帝宠,没准也是一助力。”
“可东翁我们若是直接……”
师爷面色尴尬地道:“那岂不是媚上了么?这对府尊的清誉……”
“无妨。”
吕德胜摆手,“李东阳都能忍,我如何不能忍?再者这世上的事又不用我等亲自出手,只需放出饵,等鱼上钩便是。”
“东翁的意思是?”
“呵……”
吕德胜冷冷一笑,“画皮等书在我江南卖得极好,那南京城里的阉货岂能不知?没准早就将东西上贡刘瑾那大阉货讨好天子了。只是天子未必会喜欢那些警世之言,这才没下文罢了。可眼下不同了……”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卷手稿,阴冷一笑,“天子好武,这射雕岂不是正好合胃口?”
师爷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难怪府尊要承办这书会,到时消息传到京城,刘瑾必命人寻书。”
“这一来一去太费事了,怎能让刘公公如此费心?”
吕德胜摸着胡须,笑着道,“其实之前百小生的书就流入京城了,只是老夫觉得这等好书若不大肆宣扬岂不是埋没百小生才华?正好京里有几个交好之人家里经营书铺,前两日我便是让人将书送了出去,到时也好让天子早早领略我江南女子的才华。”
“东翁高招!只是不知那百小生是否会配合?”
“我们无须跟她提此事,刘公公自然会来跟她提。至于你我嘛,呵呵……若她入得天子眼,竭力扶持便是。”
“善!”
师爷点头,“虽说有些不忍,可若能为天子枕边人也算她造化一场了。”
说完又忍不住笑了,“刘瑾那性子怕是要强来,我观百小生字里行间乃是一清正品性高洁的女子,恐怕最厌恶刘瑾这等人。刘瑾只要寻她,必然结仇。”
“若不是品性高洁,本府又如何敢冒这险?听闻那女子容貌甚清丽,气质更是典雅如菊,又兼这等才华,试问这世上有哪个男儿拒绝得了?”
正说着话,有人禀报道:“大人,钱姨娘抬来了。”
“嗯。”
吕德胜点点头,“今日少不得要吟诗作赋,没准百小生也有佳作,到时便让钱氏替她研磨罢,也算是她的福气。”
师爷心里一凛,心里叹气。
这钱姨娘到底是目光短浅,他家大人能在这常州坐稳位置岂是贪色的庸人?不过青|楼女子,纵是花魁又如何?左右不过玩物尔,岂能比得上百小生重要?即使没这计策,恐怕府尊也不会因她惩戒百小生。
人的名,树的影,百小生已是话本名家,又是女子,这个资本足够她在晋陵立足了。
可惜了,可又怪谁呢?望着下轿的钱姨娘,师爷默默替她上跟蜡,钱姨娘,您啊,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