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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羽跟着孙奕之进了孔府之后,便直奔藏书楼而去,孔丘自回国以来,得季孙肥奉上鲁国宫藏书籍,还有孙奕之上次带回的几片龟甲,便已终日长住于此,埋首经卷之中,不舍昼夜,恨不得能多出几只手,多长几双眼,才能做完自己想要做的事。
好在孔门弟子众多,那些年长的弟子,曾经追随他多年,早已熟悉了他的思路和编书方式,这几日陪着他整理资料,抄书译书,亦是忙得不可开交,连吃带住全都耗在了藏书楼中,简直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还要宅。
前一日孙奕之来时,将子羽近十年来教书育人的心得手稿都带了来,孔丘看得老泪纵横,又是后悔昔日对这个弟子的疏忽冷落,又是感动他十年如一日的尊师重教,能将自己这些年来的心得毫无保留地送来,可见其诚心,只是他本人至今未到,倒让他们都担心不已,让冉有派人沿着鲁吴官道一路找过去,生怕他在路上出事。
结果没想到,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子羽非但在路上遇到了麻烦,就连到了孔府门口,还遭到了这几个有眼无珠的家伙羞辱打骂,若非孙奕之及时出去,还不知会受多少欺辱。
一听到子羽终于来了,孔丘方才从书简中抬起头来,一双眼先是懵了一霎,继而便忍不住泪光闪闪,第一次丢下书连木屐都未穿好,便赤着足朝外跑去,几个弟子急忙追上前去,好容易在门口才拦下他帮他穿好木屐,正被他抱怨之时,就听到院外传来孙奕之朗朗的笑声,老夫子整个人都僵在那儿,定定地望着院门,眼都不眨。
等他看到衣衫又脏又破,鼻青脸肿乌青眼圈,鼻子还塞着带血的布条,一身狼狈的子羽时,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大哭了起来。
“子羽,子羽!是为师对不起你啊!”
“子羽拜见老师!老师之恩,子羽终身受益,若出此言,子羽万万承受不起!”
子羽一进门就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朝他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子羽未能追随老师身边,侍奉老师,已是不敬不孝,今日能再见老师,子羽……子羽实在欢喜……”说着说着,他堵着鼻子的布条又掉了出来,激动得涕泪横流之际,鼻血长流,愈发的狼狈不堪,若让旁人看到,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个貌丑邋遢的男人,竟会是名扬天下的澹台灭明。
孔丘让人扶着自己,踉踉跄跄地走到他面前,亲自伸手扶起了他,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污迹,哽咽着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我师徒还能有再见之日,已是上天垂怜,来来,快随我进来!”
“多谢恩师!”子羽急忙起身,略有些惭愧地说道:“弟子听闻老师回来,一时心急,什么都没带,连身上的财物也被人洗劫一空,真是无颜见您……”
“你要带的东西,我早给你带回来了!”孙奕之在后面笑了一声,说道:“我正好路过棠园,原本想邀你同行,不料晚了一步,棠园主人听闻我与你同路,便央我将你这些年的手稿都带来请孔师审阅,想不到,我居然还赶在了你前面。是哪里的蟊贼如此大胆,竟敢掳劫师兄,你且说来,让我去收拾他们!”
冉路一听就急了,急忙说道:“此事是在下考虑不周,未曾远迎澹台先生,在鲁地之内,竟让先生受此惊吓,在下这就去回禀家兄和季孙大人,定要铲除这些无法无天的恶贼,为先生出气!”
他如此一说,孙奕之便点了点头,他如今的身份在鲁地行走,也多有不便,夫差此番回国,只怕还要有一番波折,他们一日找不到太子友,一日便会将此仇此恨记在他的头上。他在鲁国亮出身份,也是为了吸引吴国的探子,工布对他的恨意由来已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如此一来,他们便不会在姑苏大肆搜索,无名岛之秘便可得以保全。
这也是他不顾自己伤势,定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吴国的原因之一。
至于其他原因,则不足为外人道也。
孔丘为子羽的到来的欢喜,很快被司时久带人运进来的一箱箱书卷所取代。那些书卷是他的,他亲手撰写抄录,自然知道有多少,如今竟然装了数百个大木箱,不用孙奕之明说,也知道其中定然夹带了不少上次他送来的龟甲龙骨,更是开心得如同返老还童一般,亲自抱着个木箱到藏书楼中,翻了一遍又一遍,全然忘了外面还有一群弟子等着他发话。
若不是孙奕之领着青青和赵无忧进来拜见,他只怕沉迷在那些神秘的龟甲龙骨文中,废寝忘食,连自己身在何地都已忘了。
孔府之中师徒重逢,阖家团圆,端的是一派欢喜之气,可吴国姑苏城中,却是气氛凝重,戒备森严,到处一片萧条,全然没了昔日南地第一大城的繁华气象。
夫差带人匆匆返回姑苏,如此大胜而归,原本当扬威诸国,待周边诸侯前来拜见,可没想想到自家后宫起火,美人遇难,亲子反目,气得他险些呕血三升,回城路上,又遇到刺客突袭,他虽未受伤,但身边近卫折损了不少人手方才拿下那些刺客,偏偏那些刺客竟都是些死士,一旦被擒,便立刻自尽身亡,让他根本查不出这些死士的来历,只知道他们来自吴军大营之中,显然是自己带来的人。
能在他军中做手脚的,屈指可数,与姑苏传来的消息一联系,夫差便已认定,这必然是太子友所为,一边在宫中谋逆,一边在军中行刺,双管齐下,还真是如此大逆不道,要弑父篡位?
夫差怒火攻心,哪里还去思考其中细节,带着人轻骑简乘,丢下王驾随扈,直奔姑苏而来,一入姑苏,便发现城中气象大为怪异,他担心西施遇难,当即便命人召集了长胜军和姑苏城卫统领,先围住了宫城,然后再进宫救人。
然而等他赶到宫中,却发现宫中一片狼藉,守卫四处奔逃,乱作一团。夫差不禁大惊失色,以为太子友已攻破宫城,方才造成如此惨状,便安排了湛卢等人收拾残局,自己则心急火燎地赶往馆娃宫。
到了馆娃宫,见宫门紧闭,外墙和大门上虽有箭痕残留,却并未破损,夫差这才松了口气,赶紧让人叫门。
里面的人一听大王回宫,俱是欢呼不已,素锦带着一众宫女和侍卫开门相迎,个个花容惨淡,憔悴不堪,显然是饱受惊吓,如今劫后余生,看他的目光之中,都满是欢喜。
“夷光可好?”夫差扫了一样满地跪着的女子,却未看到最想看到的人,便忍不住急切地问道:“她为何不来迎孤?”
素锦顿时落下泪来,伏地长揖,哭着说道:“回大王,娘娘受惊过度,心疾又发,已昏迷了两日不醒,只怕……只怕是不行了!”
“什么?!”夫差心头一震,顿时大恸,也顾不得再追问缘由,便大步朝寝宫后殿跑去,素锦急忙起身,示意其他人不得擅动,她则匆匆跟了进去。
哪怕是夏日白昼,馆娃宫中亦是一片清冷,高大空旷的宫室之中,只见帷幔飘拂,幽香缭绕,愈发显得凄清冷寂。
“夷光!”
夫差痛呼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直扑到了西施的榻前,看着榻上消瘦憔悴,昏迷不醒的人儿,心痛得忍不住一把抱起她,泪落如雨,“孤王已大胜了齐国,你不来为孤庆功,孤就算得胜又如何?那不孝子竟敢如此忤逆不孝,累你至此,孤定不饶他!”
素锦跟进寝宫,却不敢靠近,只是遥遥地跪在门口,低声说道:“娘娘一心祈求大王得胜而归,如今总算如愿以偿,便是……便是醒不过来,心中也定然欢喜……”
“闭嘴!”夫差听她一口一个醒不过来,便觉心惊肉跳,顿时勃然大怒,回头狠狠地瞪着她吼道:“孤既然回来,就绝不会让夷光就这样离开,你们这些奴才侍奉不周,她若有事,孤要你们统统陪葬!”
“大王恕罪!”素锦依然跪地不起,却不肯退下,执着地说道:“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自愿追随娘娘于地下。只是奴婢奉娘娘之命,有几句话要代为转告大王,大王若不肯听,奴婢便是死了,也无法向娘娘交差。”
夫差低头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西施,心痛如绞,本想一剑斩杀了这个啰嗦的侍女,听她如此一说,终于冷静了几分,深深地望向她,缓缓说道:“你说——”
素锦头也不抬地说道:“娘娘命奴婢转告大王,她此番病发,并非太子相逼,她若有事,请大王将她置于江中,随波而去。若有来生,娘娘愿再侍奉大王……”
“住口!”夫差怒吼着打断了她的话,放下西施,几步就冲到她面前,一脚将她踢翻,拔出剑来,指着门外,怒气冲冲地说道:“夷光定然是被你们这些奴婢欺瞒,方才会替那逆子说话。孤王不信,普天之下,就找不到一个能医治夷光的医师!来人——速速传苏诩进宫,召集天下名医,若能治好夷光者,孤重重有赏!”
素锦被踹得几乎昏死过去,伏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夫差一怒之下,将馆娃宫中之人都鞭挞重责,以示惩戒,又命人去国库之中找尽珍奇药物,硬生生给西施灌了下去,将她留在生死边缘,怎么也不肯就此放弃。
素锦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人在自己面前匆匆来去,看着夫差暴跳如雷地抓着医师们救人,望向昏迷中的西施,却是暗暗叹息不已。
她原以为施夷光不过是吓唬夫差一番,以免他回来之后,念及父子之情,放过太子友,便会发现她们所做的手脚,可如今看来,她竟是要假戏真做,真不知,此时此刻的她,知道夫差为她如此兴师动众,痛心疾首,会不会有一点点动心?
若有,只怕就是她们真正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