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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顶,在阵阵的小儿惊哭声音中醒来,脑仁儿从里到外透着疼痛,精神有些恹恹。
眼睛已经睁开,可思想还有些迟钝,有些木然。
他从地上的软草堆站起身形,皮肤被身上的粗布衣衫摩擦的刺痛,加上身体的虚弱和眩晕,朱顶知道,自己八成是感冒了,极可能还伴随着发烧。
这让他看着那团还算干爽的草堆发了半天的呆,几世重生,除去中毒之外,他从来没有生过病,连牙疼都没有过。
现在,自己生病了,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时空,在接纳他,这场小感冒,或者就是这世界第一次对他表达的善意。
可是朱顶接纳过这个世界吗?
“小公爷,您醒了?东西实在是毁坏的厉害,营帐里……”
朱顶无力的抬起头,对着那个有些惊慌的士兵挥了挥手,尽力温和的说道:“哪里的话,是我要谢谢你们才对,这个时候的一团干草,要比平时的软床难得的多。”
随后,他走出了粗陋的帐篷,四下瞧看了一番,看见了还在不着四六聊着天的两个老家伙,看见了在一个避风的地方瑟瑟发抖的徐.辉祖,于是他抬起头,对比自己高很多的强壮士兵说道:
“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如果你说的是魏公府的小公爷的话,那你们认错人了,我就是个白丁家的小孩儿,那个老头才是我爷爷。
你说的小公爷在那呢。”
他先后指点了方老头儿和徐.辉祖之后,也不理发傻的士兵,缓缓的向着争执的地方走去。
当然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那个小姑娘的骂声实在是太难听,他想过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城墙上和两座小山之间搭建临时桥梁的士兵,来来往往的忙碌碌着,他们的脸上透着疲惫,从昨晚开始,这些人就没有休息过,因为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的人数已经捉禁见肘,不可能再分批轮班休息,只能硬抗,很多年纪已经有些大了的老兵,脚步之下已经不再那么稳健。
朱顶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放下手中的重物,军令如山,他们的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没有任何人敢于稍作耽误。
可是他们看向朱顶的眼神,和他们重新挺起的胸膛,他们再次变得有力的臂膀,都说明了,他们对于朱顶的敬畏。
现在的这个时刻,朱顶这个还没有着冠的半大小子,在这些拯救了数量是他们十倍百倍百姓的士兵眼里,就是上天派下来的仙使,他们以及这些幸存下来的百姓的命,都是因为朱顶而获救。
朱顶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鼓舞。
站在城墙上的朱顶有些显眼,这里本应该是属于士兵的地方,被打救上来的难民不管身份如何尊贵,都只能挤在已经人满为患的两座小山上,穿着湿透了的衣袍,在寒风里苦捱着,这是十三太监下的死命令。
这个时候,与其让这些人碍手碍脚,还不如让疲惫的士兵们的精力,全力放在搜救工作中,而不是要分心应对不定会从哪里冒出的大爷来,于是只能一视同仁的将难民圈禁起来。
至少在大水能容人在城里活动之前,没有更好的办法。
所以,身穿一身干爽粗布衣衫的朱顶,站在了残破的那一小截城墙上,就显得格外的突兀,最里面的圈层里的那些达官贵人,已经议论了一早晨在城墙这端扯皮的两个老家伙的身份,现在又来了个朱顶。
于是,这些人精开始安静下来,开始关注朱顶,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接近甚至和这个看起来最容易的突破口打好关系。
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猜出能在城墙上呆着的人,就算真的是一个平常百姓,只要不是奴籍,在大灾之后,最起码也会是一方新贵,并且受收到地方大佬、甚至是朝堂大人物的注视。
没有人想到,他们之所以会获救,是出自朱顶的一手安排,但是就算一个新贵家里的后生,也足够这些人折节下交。
朱顶没有打扰士兵们的工作,水面上飘过来的身躯已经不怎么常见,已经疲惫不堪的他们需要集中所有注意力,才能尽力不放过任何一个人,或者尸体。
他的脑子现在其实不怎么灵光,疼痛和眩晕让他难以集中精神去思考和分析,所以,他就站在城墙的断壁边上听了很久,而那个骂人的小姑娘也骂了很久,抱着孩子的汉子双臂来回交错,胳膊开始有些力有不逮的微微颤抖,孩子的一双小脚已经过了他的腰间浸在水里,周边的人却都一脸厌恶的尽力避开,没有人上前帮忙。
其实,引起这场摩擦的原因很小,就是因为那个抱着小孩儿汉子,在从大水里被士兵们打捞上来的时候,用沾染了鲜血的手,弄脏了那小女孩儿主人那身华贵的衣衫。
朱顶更是听出,小女孩的主人出身元末罪臣之后,被发配教坊司,是个娼妓。
也就是说,这小女孩儿和她的主人,都是贱籍。
一个奴籍贱人的丫鬟,竟然可以在这大灾的时候,指着一个良人破口大骂,却没有人阻止,甚至当事人都不敢出言反驳,这完全不符合朱顶对大明的认知。
朱顶仔细的打量了一下双方。
小姑娘虽然身份低下,可是一身衣着却很得体,面料虽然不是丝绸绫罗,却也不是便宜货色,更遑论她头上的金银饰品;反观那汉子,一身衣物随处可见补丁,甚至腰间破洞处露出他干瘦的后背,虽说明州的冬天不像北方那样残酷,可是十冬腊月却只穿一身破烂的单衣,足够说明这汉子的穷困潦倒。
可是即便这样穷困潦倒,也不至于被一个贱籍的丫鬟这般羞辱,为的只是一件衣服被污浊?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所有人的脑袋上可是顶着大大的两个字——难民!
朱顶小心翼翼的踩上通往小岛的“独木桥”,在一旁士兵们担忧和惊恐的眼神中走到了岛上,没有看上那姑娘一眼,汲着水来到了那个汉子的身边,微笑着伸出了手,要帮他分担一下双臂的酸涩。
“呦呦呦,又来了个穷酸小子,怎么着,我骂他把你骂疼了?心里难受了?乞丐一样的穷鬼,凭什么和我们争地方,没看这块满了吗?你们这样的穷鬼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浪费粮食,还不赶紧扯着大水死了拉倒?”
朱顶眉毛一挑,看了看自己一身衣衫,这才发现,昨晚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长袍被划出了个大大的口子,身上更是占了很多碎草末,他用手在头上摸挱一番,满手的草屑,难怪那女子会说自己像个小花子。
可就算是叫花子,便不改在这洪水里有一个立锥之地?
朱顶没有理会那个牙尖嘴利的骂人者,而是执着的将已经哭累了睡去的孩子接了过来,更是当她不存在一样,微笑着问道:“你倒是个好脾气,还我早大耳刮子抽她了,这孩子长得挺周正,长大了也是个棒小伙子,今年几岁了?”
那汉子终于抬起了头,神情还是有些嗫嗫,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说话的样子,半晌之后,才结结巴巴的说道:
“我,在下不对在先,在下……,那个……,反正是在下不对。这孩子几岁在下也知,在水中狂狷时,这孩子躺在一个已经漏水的澡盆里,在下顺手抱过来的,还有,这好像是个女娃儿。”
朱顶老脸一红,狠狠的瞪了一眼骂不停口的那个丫鬟,惹来对方的嗓门又高了三调。
朱顶依旧不搭理她,在她的骂声里,对着再次低下头的汉子问道:“呵呵,我年纪小,还分不清这些,倒是听大叔说话文邹邹的,应该是读过书,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汉子抬起头,脸上暗淡的回道:“念过几年私塾,却不能参加科考,先前家里倒是还有些余钱,可是后来……
哎,一言难尽,可惜了家族一生的心血啊……”
朱顶好奇的****:“令祖是?”
汉子的眼中竟然闪出与他苦闷的脸庞极不协调的自豪:“家祖沈富,字仲容。”
沈富?很有名吗?朱顶满心疑惑。
“刷”
站在他们身边的人,竟然在人满为患的小山上又挤出了一些空间,在那汉子落魄的神情里尽力远离他,更有人惊呼出声:“沈万三的后人!?晦气,晦气……”
沈万三?他爷爷是沈万三?!
朱顶的脑子瞬间清明起来,两眼放光的看着眼前的汉子,好像在看一坨绝世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