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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利春自被俘之后,就摆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对于他这样无声的反抗,陆宗沅哪肯放半点在心上,只冷笑一声,吩咐赵瑟把他和多云、刺客等人捆了,一起扔去后头车里,叫士兵严加看守,就不管了,“最多十天就到燕京。十天时间,饿不死他的,随他去吧。”
他说完,低低地咳了一声,便靠在车壁上不言语了。寄柔在旁边觑着,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挪坐过去,双手正要将他衣襟一分,手就被陆宗沅握住了。他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青天白日,王爷以为我要做什么?”寄柔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手下丝毫不停,把他衣襟分开,隔着中衣,果然见那厚厚的绷带上渗出血丝。原来刚才刺客那一剑力道十足,虽然没能刺透肌肤,也难免引得伤口迸裂了。寄柔把绷带解开,换了药,重新包扎。她包扎得仔细,脸孔离他胸口近在咫尺,绷带一层层慢慢绕过去时,指尖触到他的肌肤,似乎有些异常的热,她便停下来,往陆宗沅脸上一扫,问道:“又发烧了?”
陆宗沅仍旧懒懒地靠着,鼻子里应了一声,顿了一顿,含笑道:“无妨,不是因为伤口的关系。”
寄柔先是不解,继而明白过来,面上一赤,包扎好后,顺手在他伤口上一摁。陆宗沅眉头一蹙,捂着伤口苦笑不已,见寄柔撒开手,正扭过头把那个黄花梨小药箱放了回去,他手一抬,把她鬓边的金簪取下,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见是一枚普通的扁簪,簪头是只寿桃儿,式样古朴,也不大像年轻姑娘使的。他若有所思,笑问道:“这一支金簪,能替美人挽髻,能取人性命,还能做什么?”
寄柔微怔,见陆宗沅拈着金簪,全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心里暗暗地焦急,却隐忍不发,只笑道:“能做的多了,调香,逗雀儿,拨烛芯,总之都是女人们家的用处。”说着就要去他手里把簪子取回。陆宗沅却把胳膊一抬,目视她而笑,“这一个,就送给我了。”被她的目光盯着,径自把金簪收了起来。
寄柔沉默了片刻,便也一笑置之了。替他把衣裳理好,重新取了狐裘来披时,又指着胸口那个被剑刺透的小洞,嗔道:“答应了要赏人的东西,一转眼就成了这样,王爷拿什么赔我?”
陆宗沅道:“这样的东西,王府里多的是,想要就去同汀芷要,几百件都有的。”
寄柔撇嘴道:“可不是,王府里什么都多,又何止这个?”
陆宗沅微微诧异,睁眼一看,寄柔脸上那一副捻酸吃醋的女儿态是毫无掩饰。他哈哈一笑,手到她腰侧轻轻一揽,毫不费力,寄柔已经顺水推舟,身子软软倒在他膝头。满头青丝如乌云般散落在腿边。那一张莲萼般的脸,在车窗的缝隙间所透进的光束中,玲珑如玉,剔透如雪,眉如鸦羽,唇若含朱,喜怒间有百种风流,呼吸间有千般馥郁,纵不比万里江山一朝在握,此刻有如花美眷在怀,又如何不醉人?
他满掬了一口她芬芳馥郁的气息,笑意盈然:“纵有满园万紫千红又如何?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数天之后,陆宗沅一行,抵达王府。他这一趟出门,虽然前后不过两月,然因府里众人都知道他受伤,各自急得心如乱麻,一等陆宗沅进门,全都蜂拥而上,嘘寒问暖,哭天抹泪。陆宗沅十分心烦,叫众人都退下了,只有太妃与王妃婆媳两个,伴着他去了方氏的寝殿。太妃强令陆宗沅卧在床上,召来太医问诊,方氏则又是忧心,又是欢喜,快三十的人了,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面红耳赤,坐立不安的,等太医开了方子,煎了药,方氏便亲自捧了药碗,送至榻前,要服侍陆宗沅吃药。
陆宗沅见她手里拿着匙子,看那样子,仿佛打算一匙一匙喂自己吃似的,他也好笑,接过碗来,一饮而尽。方氏看着都觉得苦极了,急着问道:“王爷要不要一个蜜饯含着?”
“不用,你当我是茂哥吗?”陆宗沅道,因想起寄柔那里总是一大盒子的蜜饯,单为吃药时备的,便忍不住莞尔一笑,方氏看了,满腹疑惑,又不便追问,因想起茂哥来,便兴兴头头地说道:“王爷要不要叫茂哥来说说话?他最近功课上很有些长进。”
“改日吧,”陆宗沅随口道,看了一眼在外间和丫头们说话的太妃,“我有事情要和太妃商议,你先领着丫头们下去吧。”
方氏失望,也只得答应一声,便请了太妃进来,自己往院子里去了。被冷风一吹,发热的脑子冷静不少,她抚了抚脸颊,对着天双手合十,默念了句“菩萨保佑”,正要去书堂里看茂哥,一跨出门槛,见汀芷和寄柔两个正立在朱墙下面说话。方氏便含着笑走了过去,谁知两人却把话头停了下来,各自见礼之后,便安静地候着。方氏也觉无趣,对寄柔干巴巴地说道:“你这一趟照顾王爷,也是辛苦了,这两日好生安养。”
寄柔笑着答了声是。
方氏顿了一顿,便对两人笑笑,往书堂去了,只是一边走着,又疑惑地回过头来看。一直等到她拐个弯不见了,汀芷才低声笑道:“人这一世,再如何经营,也不如投个好胎来得重要。你看咱们娘娘,何其幸运!”
汀芷虽然一直对方氏不屑,然而还从来没有这样当面诟病过。寄柔心知有异,便顺嘴说了一句:“要不是有你帮衬着,娘娘也不能这么自在。”
“要是人人都有你这么明白就好了。”汀芷叹了一声,“你跟王爷出门,因此不知道,自上回你在太妃那里出过一次事,王妃也不知道听信了谁的谗言,竟然一意要管起庶务来了。她那个人,清闲自在惯了,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艰难。和下人们整日打交道,又有诸多龌龊处,我也不好明说。这自从和她一同理起家事来呀,我倒比以前还忙了,你说冤不冤呢?幸好王爷回来了,估计借着养伤的机会,她得把王爷早晚都留在这边了,正合适让你清清静静地养一养,我也好喘口气。”说完,两眼瞅着寄柔,颇有些期待她的反应。
寄柔心里跟明镜似的,暗自好笑,却不肯遂她的心愿,只笑着说道:“娘娘大概是闲的,一时心血来潮,等她知道这其中的艰难,自然就懒得管了,你就再辛苦几天吧。”
“也是。”汀芷喃喃道,外头天冷,站了一会,脚便冻得木了,她跺了跺脚,伸着脖子往方氏的寝殿内看了一眼,见丫头仆妇们还在廊檐下守着,无人进出,便知道是王爷和太妃还在说话,汀芷犹豫着问寄柔道:“我听说王爷这趟回来,还抓了一个羌女,这个女人,是姓博野的吗?”
“是。”寄柔眸光在汀芷脸上一停,“怎么,你原来还认识别的什么姓博野的人吗?”
汀芷摇一摇头,寄柔见她一脸的讳莫如深,心里大致猜到几分,暗自琢磨了一阵,也不由往寝殿的方向看去。
此时的寝殿内,鸦雀无声,陆宗沅自幼时起,也是被乳母带大,和太妃聚少离多,两人之间,实在算不上亲热,总还有些母子情分在。自上回陆宗沅为了寄柔的事和太妃闹得不和,太妃对着他时,面上就始终是冷冷的。直到见方氏被陆宗沅支了出去,才劝了一句:“我知道你这个王妃,笨嘴拙舌的,不讨你欢心,到底也是正室嫡妻,人又老实,你也该向着她些,别被外头那些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可不是件好事。”
陆宗沅哂笑一声,心知这个话头一挑起来,恐怕就没个完了,于是硬生生把话头一转,说道:“我在回燕京的路上,接到线报,西南平叛的大军已经攻入锦官城了。”
太妃一僵,慢慢坐直了身子,矜持地点头道:“那是好事。”
陆宗沅道:“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和母亲商议–––我打算等虞韶回来,就让他认祖归宗。”
太妃脸色陡然一变,蓦地起身,“你这是什么糊涂想法?”她那张保养得宜的白净面孔上,突然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鼻翼频张,是恼怒到了极点。
陆宗沅淡淡一笑,说道:“他本来就是父亲的骨血,我的同胞兄弟,被隐姓埋名,在一个下人家里寄养了快二十年,如今羌族已灭,父亲也已经不在了,难道还怕朝廷治他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虞韶鞍前马后跟随我二十年,如今又立有军功,让他认祖归宗,难道还怕辱没了良王府的门第?”
太妃道:“他是异族血统,野性难驯,谁知道以后会闯出什么祸来连累良王府?”
陆总沅道:“他一个小孩子,能闯出什么祸来?堂堂良王府,若是连他一个小小的庶子都护不住,岂不可笑?母亲放心,即使认祖归宗,也不会让他记在你的名下。虞韶生母是羌族女人,这一点已经路人皆知了,不必再遮遮掩掩的。”
太妃气急,身子微晃,连声道:“我不同意!不同意!”陆宗沅见她一张脸气得煞白,生怕她晕倒,忙要上来扶着,只是他旧伤未愈,动作一急,就痛楚万分,情不自禁地坐在椅子上,蹙眉不语。太妃见状,气恼也忘了,忙叫丫头来扶王爷去床上卧着。等陆宗沅回去床上,丫头被屏退之后,太妃又气又恼,一阵泪眼婆娑,在陆宗沅的床边坐了,骂道:“跟自己的亲娘,倒耍起心眼来,快把你那个可怜相收回去吧!这件事你既然都已经定了,又何必要来和我商量?若是问我,我死也不同意。那个孩子……”她脸上是浓浓的厌恶之色,连虞韶的名字也不愿意提起,“他的眼睛就和人不一样,那么亮,像只野兽。打小我一看见他就害怕。”
陆宗沅一看太妃跟个赌气的小姑娘似的又哭又闹,很有胡搅蛮缠的意思,他也自无奈,安慰了她两句,说多了话,呼吸渐重,嘴唇都发白了。太妃这才拭了眼泪,说道:“我知道,这事情肯定不是你自己提的,是他跟你求的––他倒是想的美,得了军功,回来再底气十足地认祖归宗,哼,能不能打下锦官城还是未知数呢!万一输了,我看他有哪个脸回来见你。”
“这一仗是良王府的蕃兵在打,若是输了,与我也没什么好处……”陆宗沅敷衍了太妃几句,两人正在说话,忽见赵瑟从外头走进来,张口便说道:“王爷,朝廷有旨意到了,是蓟辽大营监军太监来传的,请你现在就去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