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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王府里,自陆宗沅率军出城后,便由太妃下令,将前后宫门落钥,各殿各苑角门紧闭,交通断绝,太妃便领了一众女眷,日夜在佛堂里祈佛,静待良王佳讯。等不到半月,只听程崧自外头传了消息进来,称良王和戴荣以漳河为界,各自在两岸安营扎寨,枕戈待旦。太妃担忧不已,询问程崧道:“如今城里还剩多少人马?”
程崧答道:“尚有守将五千。”因知道太妃心事,遂补充了一句:“太妃莫忧,这五千军士,均是身强体壮的精兵,便是遇到贼匪之流,也可以一敌百,尽数扑杀,守护太妃安全。”
太妃赞了一声,便命程崧退下了。程崧一身重甲,“铿锵铿锵”地出了佛堂,走在院子里,被随后而来的寄柔赶上。寄柔便对程崧使个眼色,两人在角门处站定,寄柔问道:“程将军刚才同太妃说,城里有五千人马,是真是假?”
程崧微讶,问道:“姑娘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良王那日走得匆忙,寄柔到今仍是满腹的疑窦,因知道程崧口紧,恐怕不会吐露实情,便索性诈一诈他,遂微微一笑,说道:“程将军为何要在太妃面前说谎?王爷临走前一夜分明才告诉我,此去真定,名为和谈,实为诱敌,为的就是诱使戴荣大军前来攻城,若戴荣果真来了,城里五千人马,如何能抵挡得住?”
程崧语塞,他跟随陆宗沅日久,是个面粗心细的人。良王会把这样机密的军情吐露给寄柔,令他有些怀疑,然而当初在贺兰与野利春一役,陆宗沅不也对她毫无隐瞒?但凡男人,谁能抵得过枕边温柔?便觉也讲得通了,遂对寄柔笑道:“王爷自来算无遗策,怎么会就留五千人马守城?待戴荣前来攻城,王爷自然还有后手,我等对王府诸位娘娘公子也会以性命相护,姑娘不必担忧了。只是此事机密,姑娘自己明白即可,不可传到他人耳中。太妃那里,也最好不要去惊扰她了。”
寄柔一听,便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胡诌,竟然歪打正着了,心思急转间,郑重地答道:“这个自然。”于是便辞别程崧,返回佛堂去。走到檐下时,又停住了,对望儿耳语道:“你去忆芳那里问问,偃武最近都在干什么。”
然后寄柔独自来了佛堂,见太妃被几名丫头扶着,一边揉着腰,往旁边的梢间里去了。寄柔请人通报了,进到梢间,正听太妃责怪那名捶腿的丫头道:“怎么这样笨手笨脚的,手劲太大,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你敲断了。你原来是汀芷跟前的,难道汀芷就教你这么伺候主子的?”说到后来,兴许是想起了汀芷,脸上顿起不悦之色。又见寄柔进来了,脸色越发不好了,冷淡地问道:“你有何贵干哪?”
寄柔温顺地对太妃福了福,说道:“我想出府一趟,因此来请太妃的示下。”
太妃“哦”一声,问道:“出府做什么?”
寄柔道:“明日是我父母祭日,我想去庙里祭拜。”
太妃不耐烦地说道:“就在府里佛堂祭拜便是了,为什么还要出府?我早已说了,近日王爷不在,须得门户紧闭,等闲不可出府。”
寄柔犹豫了一下,说道:“太妃见谅。因明日是我爹娘三年死祭,按礼,要请僧人做法会。王府里不许外人擅入,僧人也进不来,所以……”
“既然如此,你就去吧。”太妃打断她的话,目光不屑地在她身上一停,刺耳地笑了一声,说道:“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还在丧中。既然丧期未满,为何早早除服?王爷那里,也不曾见你主动避嫌。你爹娘若是知道了,恐怕羞也羞死了。罢了,你去吧,做子女的,若是连生你养你的爹娘都抛之脑后,那真是禽兽不如了。这样的人,我还真不敢叫你待在府里。”
寄柔对太妃的刻薄早已习惯了,闻言只是答了声是,便起身告退。才走到门口,又被太妃叫住了,她忙又站住,见太妃坐在榻上,捧着茶盅,慢慢呷了一口,而后微笑道:“你去祭奠你爹娘,我不拦你。不过我也有言在先,近来情势不明,为防奸细混入,府里有进没出,有出没进,你这一出府,也就不要回来了。我知道你在王爷跟前面子大,连我都尚且不如,不过你一个女眷,流落在外头了,也难指望留有清白。到时王爷求情,我就算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得替王府存个体面。”说完,威严的目光将寄柔一盯,问道:“我这话,你听见了?你还打算出府去?”
寄柔敛裙对她施了一礼,说道:“是。”徐步退出。
出了佛堂,正遇上望儿从忆芳处回来,望儿说道:“芳姑娘说,偃武最近都在府里,哪里都没去,也不怎么去兵营了。”
寄柔心里一沉,便知道陆宗沅诱敌攻城一事,偃武还被蒙在鼓里。却也不多说,只叫望儿去备车,因香烛纸钱等物都已经提前备好了,两人也不耽误,即刻便出府去了。在良王府外,才上了马车,便被随后赶来的偃武拦了下来。寄柔见状,便把叫望儿请偃武上车来说话,偃武迟疑片刻,便上车来。
车门一合,寄柔见偃武眸光平和,从头到脚,穿得无一处不妥帖,知道他与忆芳感情甚笃,对忆芳,竟有丝莫名的羡慕。她笑了一笑,说道:“你放心,门口的守卫都是军中的人,口紧的很,不会传到芳儿耳中。”
偃武面上有丝尴尬,又立即掩饰了过去,说道:“你的丫头刚才过来,东拉西扯,闲话一堆后就跑了,倒惹得忆芳跟我问东问西的,姑娘,你若有事,直接来问我就是了,不必去她那里打听,她不谙世事,被你一吓,又要胡思乱想了。”语气里竟有丝不悦。
寄柔笑道:“忆芳是我妹妹,我怎么会有意吓她?”她将面色一整,说道:“王爷率军出城,诱敌来攻,程崧这两日,恐怕早在城外各处设了伏兵,你连兵营都不去了,恐怕对他的动静是一无所知吧?偃武,温柔乡是英雄冢,你整日混迹内宅,能有什么作为?”
偃武微微吃了一惊,联想到府里近日来的异动,便大致明白了。他无奈笑道:“姑娘,我纵是能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也不过一个降将,王爷疑心甚重,怎么肯轻易信我?与秦耘一役你也瞧见了,我充其量也不过是程崧帐下一个马前卒而已。如今上头没有号令,我哪敢轻举易动?”
寄柔不以为然道:“王爷重用程崧,不过是因他忠心可靠,若论对敌的手段,程崧哪里及得上你半分?别说王爷不重用你,野利春不过一个蛮子,也可带兵去打许疏,你自己总以降将自忖,行事裹足不前,如何令人信服?若是戴荣攻城,你能立下大功,强压程崧一头,王爷在众将面前,也不好太过厚此薄彼了。”
偃武诧异不已,将寄柔接连看了几眼,好似不认识她一般。之后,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必对军中的事这样关心。”
寄柔笑道:“不错,我是个姑娘家,你却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男儿家不图建功立业,还是什么男人?你连王爷的信任都得不到,几时能和忆芳出府去?整日里被当成囚犯似的盯着,你不难受?忆芳不害怕?”
偃武不语,良久,才点了点头,却不多说,冲寄柔拱了拱手,便径自下车去了,换了望儿上来。车轮一动,往街市里去了。望儿透过车窗,瞧了几眼外头戒备森严的街市,然而对寄柔道:“姑娘,我刚才在外头等着,看见秀姑娘了。”
寄柔奇道:“她也出府了?”
“她想出府,没有太妃发话,出不来,因此在那里求侍卫呢,结果被人笑了几句,脸都气红了。”望儿对念秀向来颇有微词,方才见念秀对侍卫苦苦哀求,既觉解气,又有一丝不忍,同寄柔叹道:“都说虞韶冒了王爷的名去见戴荣,被戴荣识破了,这会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秀姑娘这是知道自己没指望了……留在府里,太妃容不得她,又没人替她撑腰,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多苦呢。”
寄柔对念秀,是丝毫怜悯也没有了,随口说道:“出了府,兵荒马乱的,难道日子就好过了?”
“出了府,随军往南走,若是虞韶还活着,兴许不就碰见他了?”望儿撇嘴,“反正她走南闯北的,对这种事,也是熟惯了嘛。可惜哟,她想要千里寻夫,虞韶心里可是只记挂着……”望儿顿了一顿,觑了寄柔的脸色,没敢把后半句说出来,吞吞吐吐地问道:“姑娘,你说,虞韶能活着回来吗?王爷会为了他跟戴荣低头吗?”
寄柔眼睛盯着不断晃动的车壁,半晌,才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
两人出了府,不往庙里去,却走街串巷,往城南那一片民宅里去了。一路有望儿指点着方向,马车在一户人家后门的巷子里停了,还未下车,听见门被踢得“哐”一声响,一个半百的婆子,把一个穿青布衣裳的妇人揪着头发从里头拽了出来,一脚往妇人心窝里踹去,踹得她倒在地上,那婆子虽有了些年纪,动作十分灵便,又是中气十足。打了人,手叉着腰,唾沫横飞地骂道:“我是小门小户,不是王府侯府,过的就是这样的穷日子。你自进了我家的门,蛋也不曾生一个,缝补浆洗,样样不会,倒支使起你男人替你打洗脚水了?我呸!还想买丫头来使唤,也不看看自己的嘴脸。原来也不过是个丫头,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
那妇人捂着肚子倒地不起,死了似的,对这番话全无反应。那婆子胡乱骂了几句,把一盆黄水兜头浇在她身上,见她动了动,知道没死,便松口气,骂骂咧咧地回屋里去了。妇人才胳膊撑地,爬了起来,拂了拂脸上的蓬乱的头发,抹了几把泪,捡起地上的木盆,往前蹒跚走了两步,忽的又一回头,把一张鼻青脸肿的脸抬起来,往那马车上看了看,呆滞的眼神有了丝波澜。
她把木盆一扔,不顾一切地往马车上爬,车夫被吓了一跳,忙把人拉了下来,倒被她挠了个满脸花。她挣脱开来,扑到车门前,欢喜地颤声低叫道:“是王府的马车,太妃叫你来的?太妃要接我回府了?”
望儿被她往前一冲,也吃了一惊,顾不得去捏鼻子,忙展开双臂,把寄柔拦在后头,说道:“芷姑娘,是我们姑娘来看你了,不是太妃!”
汀芷面容一僵,踉跄着站定。她咬着嘴唇,强忍着没有叫眼泪夺眶而出,中间隔着望儿,对寄柔哀求道:“柔姑娘,你救救我吧,在这里再多待一天,我就没命了!”
寄柔摇头道:“我自己也被太妃赶出府来了,尚且无处落脚,哪里能救得了你?”
汀芷厌恶地抹了一把头发滴到脸上的水珠,眼里既有愤恨痛苦,又有渴望希冀,“姑娘,你有王爷宠爱,府里府外,又有什么区别,自然多得是人护着你。我知道你能救我!你等了这么久,不就为了这个吗?如今我也穷途末路了,救了我,以后你就是我主子,就是我的生身父母,我给你做牛做马!”
寄柔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倒是想救你,只是又怕落个方氏那样的下场。”
听到方氏两个字,汀芷瑟缩了一下。那盆污水,将她浑身浇得湿透,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了上来。汀芷打个寒噤,紧紧抱着双臂,愤恨地看着那户人家的院门,转头对寄柔坚决地说道:“以后我若对姑娘起坏心,叫我一辈子烂在这道院门里,死了魂也飞不出去,在九泉之下,还给这个恶婆子当媳妇,给她那个赌鬼儿子当老婆!”
她这句毒誓,字字郑重,寄柔这才点了点头,对望儿示意,望儿便迅速地下车去了,往那家去敲门,汀芷听见那婆子应门,慌不迭往马车背后躲了躲,神色中有些恐惧,寄柔在车里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禁讥诮地想道:恶人自有恶人磨,你遇到她,自是秀才遇到兵,纵有锦绣肚肠,玲珑心肝,又有何用?太妃倒是懂得怎么折磨人。
那边望儿和那婆子简短地说了几句,递给她一包银两,那婆子一掂分量,不由大喜,便是自己亲儿子,也肯卖了,何况一个不中意的媳妇,于是二话不说,取了汀芷卖身契来,收了银子回去。汀芷被望儿扶上了车,怕身上骚臭,离寄柔远远地坐着,眼见马车离那毛家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她恍如隔世,呆了许久,总算还留有几分昔日的机敏,对寄柔道:“你说你被太妃赶出来了?”
“是呀。”寄柔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茫然的目光投向街市,“所以这会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汀芷在良王府过了二十多年,对燕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如数家珍,这会见寄柔发愁,便思索起来,替她列举了一连串可以暂时投奔的人家,寄柔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轻轻地一笑,对望儿说道:“去程崧府上吧,叫他捎信给王爷,就说咱们被太妃给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