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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俞林两家亲事早定,人尽皆知,今日下旨赐婚过了明路,竟是十分体面,不是谁家女儿都能得到礼部奉旨赐婚,兼林睿高中,俞恒封爵,林如海上任在即,有羡慕的,有惋惜的,也有忙来道贺的,笑声鼎沸,几越庭院。
本来林睿高中,来贺喜的人虽多,却很有一些是林如海的挚交好友,不过是借着名头来林家吃酒,顺便教导教导儿孙效仿林睿才算争气。实在是林如海进京时,带了许多惠泉酒,他们过来一乐,吃他几坛子酒。但是旨意一下,本和林家无甚来往的66续续都来了。
苏黎瞧着穿着一身新衣裳的林如海,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当初给女儿定亲,他虽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但是到定亲时依旧舍不得,何况林如海和自己一样,都是爱女如命,一时倒不恼他特特穿新衣来炫耀的事情了。
林如海如何不知苏黎心中所想,只能强打精神招呼众人。
待送走府中宾客,贾敏回来便见林如海在房中长吁短叹,不由得莞尔一笑,说道:“老爷先前那样洒脱,今日怎么却做如此姿态?”
林如海听了贾敏的话,顿时收了脸上神色,道:“先前为儿女着想,其前程不过是嫁娶二字,故而不似常人那般忸怩,但想到玉儿这样娇滴滴的闺女,打小儿就孝顺得很,再过几年就是别人家的了,难免觉得不自在。”
贾敏笑道:“难道玉儿出门子了,就不是咱们的女儿了?两家住得近,照样常来孝顺老爷,想来恒儿不会不让她回娘家。睿儿迎娶在即,玉儿亲事已定,咱们一辈子的事情已经完了两件,过几年智儿再定下来,咱们就没什么遗憾了。”
想到小儿子,林如海精神一震,道:“睿儿考中探花,前程不必你我再费心,日后我上朝回来,只管教导智儿,虽说他是幼子,不必承继宗祧,可也不能养成纨绔的性子。他不如睿儿沉得住气,还得压一压。”
林智此时正在林睿房中追根究底地问个不停,哪里知道林如海正打算好好教导他功课。
第二日,贾赦打发贾琏来道喜,其中也是有请教林如海的意思。因林睿已被俞恒请去,故林如海见了贾琏,看他风流倜傥,意气风发,不禁笑道:“你考中了进士,有什么打算?”
贾琏难掩脸上的喜色,忙躬身道:“侄儿今日过来,一则贺喜,二则就是请姑爹指点。”
林如海道:“现今一甲三名的官职都未下来,我出了假方能上班,现今做不了主,进士百余人,同进士百余人,非一日皆有职缺,有的等候半年尚不得,你任职的文书不知几时能下来,大约能等到我上任之时亲自过问,因此我问你的打算,你不必瞒我。”
贾琏想了想,道:“侄儿想外放出京。”
荣国府在京城里固然有一些体面,世交故旧极多,但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皇家王府,自己就算当官,也只是小官,处处对人卑躬屈膝,不知苦熬几年才能升职。不如外放到地方上做个父母官,威风八面,等有了功绩,再有几门亲戚帮衬,谅上峰官员也不敢胡乱拦阻自己的前程,到那时,步步高升,等熬到品级高些进京,便不再是任人驱使的微末小吏了。
林如海听他说完自己的打算,面露赞许,道:“外放出京于你而言最好,你如此想甚好。在京城中,就那么几个缺,多少人觑着,反倒难以大展拳脚。”
贾琏喜道:“姑爹也说好?”
林如海点点头,道:“自然。我且问你,你想外放到何处?江南有膏腴之地,东北是苦寒之地,西北大漠,西南杂居,端的看你吃得了苦,还是只想着享福了。”
贾琏低头不语,半日道:“若以侄儿的心思,自然想去江南鱼米之乡。”
林如海听了,不禁摇了摇头。
贾琏心头一紧,忙站起身,垂着手,道:“还请姑爹指教。”
林如海不急不缓地道:“若是你听我的,别挑膏腴之地,唯有使贫苦之地的百姓丰衣足食,方是你的功绩,何苦到鱼米之乡?令苦地化为富处,显出你的本事,还怕不能得圣上重用?你自小锦衣玉食,家中不缺钱花,不用贪图地方上的几个钱。因此,弃膏腴之地,取贫寒之处,外人也不会说你依靠祖荫谋了好缺,于你名声极好。”
贾琏顿时茅塞顿开,随即又有些踌躇。
林如海再接再厉地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府中二房做下许多孽事?”
贾琏心头一凛,点头称是,苦笑道:“可不是,当年老爷太太送到了老祖宗跟前,只因二太太有喜,便揭了过去,竟未有丝毫处置。这些年,侄儿提心吊胆的,唯恐有一日被外人揭破,反累及侄儿一房父母妻儿。”贾琏并没有忘记窦夫人曾说过,在她进门之前,可都是拿着荣国府的帖子在外行事,那时荣国府的帖子指的就是贾赦,而非贾政,将来揭开此事,少不得也要问责贾赦,纵然非他亲自,然治家不严亦是罪过。
林如海淡淡地道:“府中如此行事,避而远之方是上策。你既管不得府中,只能另寻出路。你做官之后,好好经营,一步一步地展露出治国安民的本事,用你的功绩来保将来的平安,对你而言,是最好的法子。太上皇犹在,圣上心存仁善,是厚道圣人,是非分明,你将功补过,到时再有人替你周旋描补,当可避免一房覆灭之灾。”
贾琏悚然一惊,细细想来,竟是十分有理,长揖道:“谨遵姑父教导。”
林如海叹道:“咱们两家乃是再亲不过的姻亲,如何能冷眼旁观?犹记得从前,我曾经说过替宝玉请名师教导,偏生府上不听,竟致如此地步。”
贾琏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道:“都是家里那些人不争气,辜负了姑父的一番好意。宝玉那日做的事情,侄儿尽知,不管姑父如何处置他,侄儿都无话说。二房窃据正房多年,实话跟姑父说,侄儿心里怨气也深得很,但是想到姑父的教导,倒未曾恨过珠大哥和宝玉几个,奈何他们不听姑父的教导,落得如此地步,也须怪不得姑父。”
贾琏从窦夫人和陈娇娇口中知道那日的事情后,心里恨不得吃了宝玉,那话是轻易能说的?幸亏林如海和贾敏大度,不然他们将自己拒之门外,自己都无话可说。不过,对于贾政的举动,贾琏倒有几分刮目相看,没想到他能下得去手,打过宝玉后,又特地来给林如海赔罪。如此一来,不管如何,林如海和贾敏都不好和宝玉计较了。
现今,贾琏只愁俞家的动作。
当初黛玉和俞恒并未定亲,可是俞皇后早借着南安太妃和南安王妃的嘴流露出意思来,已是挂了名儿的,京城中多少人家不想和林家结亲?皆因此不敢登门。哪里料想宝玉先问其字不得,却又给黛玉取表字,不仅得罪了林家,还有俞家!
那时俞恒和黛玉没定下正经名分,俞恒又在准备殿试,所以未有动作,现今殿试后已经放榜,俞恒又封了一等公,两人的亲事由圣上亲自赐婚,名正言顺,俞家若是不出手,反倒是世人瞧不起俞家了。因此,一想到这里,贾琏就焦虑不已,纵知俞恒为人坦荡,心胸阔朗,但是仍旧担心俞家动手祸及满门,毕竟其中还有俞皇后的话在前。
林如海摇头一笑,宽宏大量地道:“二内兄已经来赔过罪了,我早说不计较了,何况宝玉还小,已挨了打,又被你两个兄弟摒弃在外,我再斤斤计较,我算什么人了?只是,日后但凡红白喜事皆不许宝玉登门,你们也得体谅才是。”
贾琏恭敬地道:“理应如此,姑父不必这么说。如今,侄儿却有些担心俞公爷。”
林如海呵呵一笑,摆手道:“睿儿和恒儿的脾气我都知道,他们也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何况宝玉受过教训,再追究,就是他们气量狭小了,反倒让人笑话。你不必担心俞家对府上动手,书香仕宦之家,岂能如此咄咄逼人?”
林如海最明白世人的想法,总是容易同情怜悯弱者,哪怕弱者并不值得如此,但是世人往往就是这般,哪怕弱者做过十恶不赦的事,最后落得家徒四壁也好,人人喊打也罢,只需在人前痛哭一场,兼被他们所害的人家未曾受到损失,依旧满门荣华富贵,世人便会自然而然地偏向那些作恶的弱者,而非曾经受过伤害的那一方。
林如海原先并不厌恶宝玉。他飘荡那么多年,能看得出来,唯独贾母和宝玉比别人关怀黛玉,虽然祖孙二人行事不妥,黛玉往往反受其害。黛玉在贾家的处境,没有人比林如海更清楚的了,恐怕连黛玉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陷害多次,其中便有宝玉。即使宝玉做过这些事,但是他的确是赤子之心,无心之失,林如海连贾琏尚且能原谅,何况宝玉?所以今世在他们未曾作恶之前,林如海很是宽宏大量地替他们打点,可惜只有贾琏听从。
当然,林如海先前并不知宝玉初见黛玉便咒自己了。现今知道了,再想到黛玉在荣国府受的苦,林如海哪里还会一如既往行事?
贾琏闻言,登时放下心来,既然林如海这么说,那么必然不会殃及满门。撇开此事,贾琏又请教了林如海一些方告辞回去。因林如海的话,贾琏深受触动,便和林如海商议,候缺之际弃掉膏腴,选取贫寒,做出一番功绩来,免得受二房连累。贾琏读书二十来年,瞧得明白,此时贾家行事无人在意,一朝不妥,人人都会落井下石,倒不如先防着。
望着贾琏的背影,林如海叫来小厮,听说林睿去找俞恒了,摇头一叹,负手往园中去。
到了园中,涉水过桥,因见黛玉身穿碧色衫子,正扛着花锄、花帚从山上款款而来,行动间恰似弱柳扶风,林如海见她身后没有锦囊,问道:“你又去收拾落花掩埋了?”
按林如海所想,他不喜看黛玉如此,乃因他总是想起黛玉葬花时所吟的葬花词着实让他伤心难过,但是黛玉性情如此,不忍落花为污水所玷,每逢春末夏初花落之时,都会亲自收拾落花,埋在所点的花冢。林如海见女儿喜欢,也便不劝阻了。
因亲事已定,清然等姊妹取笑了好几回,臊得黛玉不肯出门,故没随着贾敏应酬,反倒常在园中流荡,忽见落花无数,便拾起旧事,重新在山上点了一处花冢,闻得林如海问起,抿嘴笑道:“我见落花许多,想着明儿人来人往的,恐被人践踏了,就收拾了一些。爹爹放心罢,女儿如今顺心如意,哪里会做伤春感秋之句。”
林如海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黛玉放下花锄,拄在手内,笑道:“女儿做事什么时候让爹爹担忧了?趁着爹爹在家,指点女儿一些功课可好?”
林如海欣然笑允。
父女两个径自去了有凤来仪,因此处共有五间房舍,所以单辟出一间做黛玉家常挥毫泼墨之地,里头一应齐全。
林如海才坐下,见黛玉近来诗词已成册,拿在手里赏玩,不想才拿起,却见镇纸之下压着几张纸,因自己动作而露出一角,隐约看到“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等语,林如海心头大震,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是葬花词的开头两句?
他迅速抽出来一看,果然和葬花词一字不差。
黛玉沏茶过来,见到林如海在看自己新得的葬花词,不由得笑道:“这是昨儿忽得一梦,梦中所作,满纸哀戚惨淡,让爹爹见笑了。”
林如海抬头,凝神道:“你做了什么梦?梦见这样的词句?”
黛玉放下茶碗,侧头道:“记不清了,只记得颇有些感同身受,觉得这诗词本就该是女儿所作,偏生又想不起梦中经历何事,便只录了下来,谁知竟叫爹爹看到了。说来,竟是好生奇怪,昨儿那么多的喜事接踵而至,女儿辗转反侧,反倒做了那样的梦。”
林如海道:“这些诗词不要做了,我宁愿都是喜庆之词,也不愿看到这些。”
黛玉笑答,心里却不以为然。花开也好,花开也罢,赏风赏景,岂能都是喜悦满怀?不过看到林如海神色严肃,黛玉便依着林如海回答。
林如海长叹一声,在他心里,上辈子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就行了,何必妻女都有所感?既让自己重生,便是上天怜悯,又何以不放过贾敏和黛玉呢?他至今都没忘记贾敏那年曾经做过的梦,如今黛玉又是,幸亏并不真切,不然,岂不是再痛苦一世?
黛玉安慰道:“不过是小事,爹爹怎么反倒放不开了。”
林如海拍了拍她的手,满脸慈爱,道:“为父哪里是放不开?只是怕你们被梦境所困。”
黛玉问道:“就像是进京时,我做了的梦么?梦里所遇和在外祖母家所见虽有些许相似,却又相差太远,妈妈都不让我多想呢。”
林如海脱口而出道:“几时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黛玉不解,确实是小事,怎么林如海却作如此神色言语?她先前不知真假,并未当做一回事,故未与林如海说起,后来只跟贾敏说,贾敏让她不许声张,接二连三地遇到些事情,她便忘记了,今见林如海如此,不敢欺瞒,忙告诉了他。
林如海嘴里和贾敏一般不让黛玉声张,心里暗骂老天无眼,又来欺负他之妻女。
不想,此想法一落,忽然外面几声焦雷,如同山崩地裂一般,倾盆大雨紧接着落下,打得院中千百竿翠竹在风中摇曳,如碧波,似澄玉。
黛玉往窗外看,见瓦当滴水下雨珠成串,奇道:“好好儿的怎么下雨了?没一点儿征兆,妈妈和哥哥今日可都出门了呢,偏生因早上起来见天气晴好,都没有带伞。”说毕,扬声吩咐丫鬟打发人给贾敏和林睿送雨伞蓑衣并御寒的衣裳,免得回来途中受寒。
林如海瞪着窗外雨幕,暗暗诧异,自己在心中埋怨一句,这就打雷下雨了?
黛玉却不知根由,一眼瞥见壁上所悬的画,笑道:“下雨天,若是穿着斗笠蓑衣在湖边垂钓,必然如画一般呢。”
林如海责备道:“你身子才养好几年,仔细受了寒,又要吃药。”
黛玉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却说丫鬟打发人给贾敏和林睿等送东西,林睿接到时,依旧在俞家书房中和俞恒说话,闻听黛玉送来的,俞恒忙命叫进来,闻得是衣裳雨伞蓑衣等物,向林睿道:“妹妹果然体贴兄长,雨只下片刻,东西先送来了。”
林睿颇为自得,但想到已经定给俞恒了,脸色顿时沉了沉。
俞恒连忙岔开道:“今日兄长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兄长不必担忧,我自有打算。”
林睿方想起自己来意,点头道:“你如今封了爵,正处于风头浪尖,行事好歹留心些,莫给他人留下把柄。贾宝玉已挨了智儿一顿打,又挨了二舅舅一顿板子,二舅舅亲自登门赔罪时人尽皆知,纵然此事已传出来,但是我们若是咄咄逼人的话,定然有人说咱们的不是。我已请过贾家子弟吃酒,唯独没有他,表明了自己的意思,唯独你,千万小心。”
虽然继续追究未免堕了下流,但是若不追究,恐怕暗地里不知多少人笑话呢。
林睿想了想,道:“贾宝玉那人的性子,我深知,倒也不是恶人,想来并非世人所想那般心存恶意,只是无心之失才令人气愤,这才是为难之处。”
俞恒淡淡地道:“我若不出面,不知多少人看轻姐姐和我。”
林睿点了点头,叹息不已。
俞恒问道:“我记得兄长说过,贾宝玉最畏惧的便是贾大人,最不喜读书?”
林睿不答反问道:“你的打算是?”他和俞恒相交十年,比别人更明白俞恒的性子,他虽非有仇必报的性子,但是惹到两家颜面,他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俞恒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正是这般。”
林睿摆摆手,笑道:“如此一来,倒显得咱们两家宽宏大量,也不会让人说咱们不饶人。”
早在听说黛玉在荣国府受委屈时,俞恒就有了主意,先前他和黛玉名分未定,所以不曾动作,现今却不必担忧了。等到新科进士职缺下来,状元是从六品修撰,榜眼和身为探花的林睿是正七品编修,俞恒在封爵之外,则被点为翰林院庶吉士,行走于御前,起草诏书等。
俞恒上班头一日,便被长庆帝叫到跟前,他虽为庶吉士,但却是一等公,故今日穿着一等公爵服色,又得长庆帝如此恩宠,不知多少人羡慕。
而林睿和状元、榜眼并其他点进翰林院的进士兢兢业业地请教老翰林们。状元榜眼二人皆是寒门学子,状元年已四十,榜眼亦有三十有五,正值壮年,他们一跃龙门,但毕竟出身寒薄,行事难免束手束脚,反倒是林睿向各人问好后,请教问题,如鱼得水。别人都知林睿的出身,况且翰林院中又有林如海两三个挚友在其内,谁都不敢给他使脸色。林睿却不吃独食,拉着状元探花一起,后者自然感激不尽。
却说俞恒下班时,六部官员相继出来,他忽然走到贾政跟前,含笑道:“久闻政公清正之名,且刚直不阿,今有一事意欲同政公商议,不知可清闲否?”
见状,许多官员都停下了脚步。
本来林家和贾家都压住了那日宝玉的言语,不管如何,涉及到林家千金,总不好宣扬太过,况贾母等人亦不愚蠢,传出去叫人知道对宝玉亦不好,然而贾家的人爱嚼舌头,泄露了出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都知道了。这些日子以来,林家和俞家一直没有动作,虽有人知晓林家是因贾政早就登门致歉的缘故,但是俞家却不是,心里都在想他们该当如何,没想到俞恒上班头一日,就来找贾政,各人如何不好奇。
作为俞恒的叔叔,俞秋畏惧俞恒天煞孤星的名声,但是俞恒和林家千金议亲后,并没有克着她,心里觉得十分纳罕,又见俞恒封了一等公,有心修好,正欲找贾政的烦恼,他也是俞家人,哪里能饶过宝玉,今见俞恒这般,笑道:“有什么事和贾大人说?”
俞恒神情不变,道:“圣上命我拿几部书给政公。”
俞秋听了,大为好奇,忙开口询问,其他人也都侧耳倾听。
俞恒看了众人一眼,看到他们一脸期盼等待自己详说,突然闭上嘴,却不吐露出来了,只看向贾政,道:“政公,事关圣上所赐之书,可否请政公移步?”
贾政见到俞恒过来时,早已心神不定,闻听此语,忙道:“是。”
二人走到略僻静处,仍在众人目光所到之处,俞恒笑道:“虽然圣上命我拿书给政公,但是却非御制,我只好回家一趟,家中正有这些,政公先回府中等候如何?我少时便至。”
贾政惶恐道:“该当下官去请回圣上所命之书才是。”
看着贾政鬓边的银丝,俞恒眸光闪动,笑容如初,并没有半点凌人的傲气,道:“寒舍正在修缮,十分不便,况政公乃为长者,焉能让政公亲自登门?若是那样,竟是我放肆了,我看就这么定了,按着我先前说的,政公先回家等候。”
贾政只得答应一声,先行回家。
众人隐隐约约听到这里,愈加好奇了。
俞秋的宅邸和俞公府在同一条街上,同路而行,他见众人不曾上轿,抓耳挠腮都想知道俞恒口中的书是何书,便含笑开口询问。
三家虽已分家,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同姓俞,俞恒早已非幼时冷若冰霜的孩童了,待人处事圆滑了几分,听俞秋问,摇头轻笑,说道:“叔叔以为是何书?不过是寻常的书罢了,若是叔叔好奇,明日不妨向政公询问。”
说毕,向众人团团抱拳,骑马离开。
剩下众人面面相觑,可巧见到林睿悠闲自在地落在后面,连忙有人叫到跟前。听他们说自己和俞恒交好,又是俞恒的大舅子,让自己问个明白,林睿不禁莞尔,道:“圣人之意岂能容小子胡言乱语?正如俞公爷说的,明儿向舅舅打听罢。”
见他如此,众人只得作罢。
却说贾政回到府中,不及去给贾母请安,心中惶恐,在家中坐立不安,反倒是贾母不见贾政,十分纳闷,打发人来叫他。贾政只得过去禀告一二,只说俞恒奉旨送书,而非其他。
贾母闻言,却生了狐疑之心,说道:“好端端的,圣上让他送什么书给你?咱们家富贵如斯,难道还缺了书不成?想要什么书,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他送书,又不是圣上钦赐,能是什么宝贝?又是何意?”
彼时元春待嫁,迎春早带着惜春回了东院,唯独王夫人婆媳和探春宝钗在跟前,王夫人忧心忡忡地道:“老太太,莫不是俞公爷记恨那日的事情?”
宝钗和探春不由自主地看了彼此一眼,也生出此心。宝钗因早先薛姨妈常和王夫人说金锁得有玉的方可正配,心里觉得好没意思,然而她天性孝顺,故常来贾母跟前奉承,而探春则想到自己和黛玉、湘云皆是同年而生,她们两个都有了人家,一个是卫将军的嫡长子,才貌双全,一个是俞皇后的亲兄弟,已封了一等公,唯独自己却没人提起,难免有些黯然。
今听贾政说俞恒将至,宝钗和探春都怕和王夫人说的一样,若是他们斤斤计较,可怎么好?荣国府虽有旧日荣光,可到底比不上深受当今器重的一等公国舅爷。
贾母脸上闪过一丝担忧,随即道:“姑老爷和姑太太都是厚道人,早先老爷去赔了罪,宝玉也已经受到了教训,上回睿哥儿请表兄弟吃酒,唯独没有请宝玉,如今已经出了气,他们若是再记恨,便是他们的不是了。想来俞公爷确实有书给老爷也未可知。”
贾政微微一叹,只好如此了。
片刻后,听说俞恒到了,唬得贾政连忙迎了出去。
请至前厅,俞恒命身后小厮捧上几部书,道:“政公,当日之事亦有耳闻,然政公刚直,已亲自登门向岳父赔罪,足见政公之为人。今日圣人问起,我亦替政公好言,乃云读书能明理,因此圣上便命我搜罗礼记等书,与其说与政公,不如说给令公子。想来多读书后,令公子假以时日不必再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语出惊人,险致两家失和。”
见到那几部书,贾政臊得满脸通红。
虽说不止礼记一部,但是以礼记为首,不就是说宝玉行事无礼?
贾政愈加恼恨宝玉的行事,却不敢露出,连忙躬身对俞恒说道:“多谢俞公爷为下官美言,原是犬子无礼,累及府上和妹妹家。俞公爷放心,下官一定给俞公爷一个交代。”
俞恒摆手道:“不必了。我早说过,政公已责罚过令公子,我今日来,亦不是追究到底,不过是想着府上和岳父家的情分,不忍政公为令公子带累,这才送书过来。若是今日我登门来,政公却责罚令公子,传将出去,岂不是我的不是?说我心狠手辣,没有容人之量?”
贾政满脸冷汗,连道不敢。
俞恒静静看了他片刻,轻笑道:“政公兢兢业业,尽忠保国,圣上十分明白,不必如此不安。我来,亦不是问罪政公。不知令公子可好?我倒想见一见。”
贾政听了,忙命人去叫宝玉过来,全然不顾宝玉的伤势。
宝玉近来大好,每日袭人晴雯等丫鬟相伴,宝钗探春常来探望,既不必上学,也不用再受元春谆谆教导,竟是乐业得如同置身仙境,虽已痊愈,仍旧假作未好,免得见到贾政受其逼迫。如今正摘了一篮子鲜花做胭脂膏子,听说贾政找自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宝玉不敢违抗,先打发人去告诉贾母一声,然后方换了衣裳,往荣禧堂前厅去。
看到宝玉仪容俊俏,风姿不凡,一身八成新的衣裳也不显得奢华,一举一动,十分不俗,兼言谈有致,并不似在黛玉跟前那般唐突的无知小儿。俞恒忽然想起林睿评价宝玉的说法,在外人跟前循规蹈矩,人人称赞喜欢,然于自己人跟前,便是十分放诞,肆无忌惮,因此他在自己跟前半点儿不曾失礼,风度翩翩,端的是一位浊世佳公子。
俞恒的形容非宝玉素日所喜,待知便是他和林妹妹定亲,宝玉心中先添了三分不悦,只是看到贾政对他十分恭敬,不好流露出来,请过安后,站在下面。
俞恒打量片刻,又问了几句话,向贾政笑道:“令公子当真是龙驹凤雏,非我妄语,若是好生教导功课,来日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前程不可限量。今春府上琏二爷高中进士,正在候缺,按令公子之天资,肯下功夫的话,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贾政听了,却是有些惊喜,连忙道:“犬子粗鄙,不敢当俞公爷之赞。”
俞恒笑而不语,旋即便告辞了,贾政亲自相送出去,吩咐宝玉道:“不许动!”
宝玉脸色登时一变,心里害怕,但是见贾政回来后没有责备自己,而是叫自己明日起始开始早起去家塾中读书,又说等他下班回来亲自过问功课,宝玉暗暗叫苦,他最怕见到贾政,以后日日相见,可怎么好?好似孙悟空头上有了紧箍咒一般。
贾政瞥见礼记等书,暗恨宝玉不知礼,再见宝玉面上似有不乐意之色,不由得大怒,冷笑道:“你竟不愿意?我怎么养了你这个不肖的孽障?因你哥哥没了,大家都宠着你,你看看都做了什么勾当?竟咒起嫡亲的姑父姑母来!亏得你姑父姑母厚道,并不曾十分追究,不然我有何颜面再见他们?如今再不好好管教你,怕是弑君杀父的事儿都能做得出来!”
宝玉听这话厉害,兼之已经受到责打了,哪里还敢反驳,唯唯诺诺地应是。先前一事宝玉并未放在心上,然挨了打,又常有人在耳畔罗唣,也便知道了其中厉害,心里正后悔,不该如此唐突,令黛玉再不肯上门。
贾政喝道:“你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快把这些书拿回去通读,明日我便考校你!”
宝玉望了几上的厚厚一摞书籍,不觉为之头痛,但看到贾政如此神色,十分坚定,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命小厮捧着回去,送到房中后,再向贾母问安。
贾母等人听说贾政叫宝玉过去,心中担忧,见宝玉平安回来,细问详情,方放下心。
荣国府的事情原瞒不过外人,再者已有许多人十分好奇俞恒的动作,不过一两日,便已知晓俞恒登门送的竟是礼记等书,而非问责,不由得暗暗叫好!
俞秋对俞科叹道:“恒儿已长成矣,这样的手段,谁能挑出不是?”
俞科亦在打听此事,闻听俞秋言语,低头想了想,满目赞叹,道:“恒儿并没有仗势欺人,也没有责其失礼,彰显了气量,非睚眦必报的小人,但是送上礼记,又借圣上之势,这便说明贾家行事不妥,贾宝玉放肆。可惜贾家恐怕没人想得到罢?”
俞秋道:“贾家若能想得到这些,贾政早就升迁了,而非员外郎。我料想,只怕贾政还在暗暗庆幸恒儿没有言语和气没有追究宝玉之过呢。”
俞科嘻嘻一笑,对于林如海,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什么样的人物?教导出一个又一个人物出来?先前贾政赔罪,林家没有追究,已是心胸宽广气量宏大,若是认为他们软弱可欺,偏生随后林睿宴请贾家子弟,唯独没有宝玉,这便是向众人表明林家再无宝玉这个亲戚,日后宝玉行事,不管如何,林家绝不会出手相助。如今俞恒似乎是没有出手,但是细细想来,却比出手了更好,只送书一项,明明他说贾家无礼,外人却只能说他好。
林如海听说,淡淡一笑,就此丢开,他还没上任,不知外面事。唯独林如海清楚,俞恒登门过后,以贾政的性子,宝玉必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外人不知。
宝玉不喜读书,从前上学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诗经都没有念完,后来因秦钟方去上学,为的也不过是风花雪月,等到秦钟挨打,秦可卿病重,便再也不去了。这么些时候不曾上学,功课早就撂下了,四书尚未读完,当初贾政在他和秦钟上学时令他一气读熟,让先生讲通,如今他竟还是大半夹生,贾政检查时,气了个倒仰,亲自拿着戒尺打了手心,又布置功课给他。功课完不成,贾政继续惩罚,常日叠加,宝玉处境艰难,没一日不受罚。
对于宝玉读书,元春最是赞同,反劝阻了贾母和王夫人,阖家只有宝玉这么一个命根子,他若不长进,将来谁肯扶持他出仕?又如何光宗耀祖?因她言之有理,不日又是王妃,贾母和王夫人虽心疼宝玉,但见贾政铁了心,也只好妥协,只贾母再三不许贾政打宝玉。
可是贾政每每见到宝玉功课不足,言语多有无理惊人之处,长此以往,必生祸患,反而愈加恼怒,暗暗加重了惩罚,见宝玉意欲请贾母做主时,发狠道:“你若去打搅老太太的清静,明日我就送你去国子监读书!”
在家塾里读书,宝玉尚且能常见父母姊妹,仆从成群,若是去了国子监,那里的人个个满嘴里之乎者也,均是国贼禄鬼之流,竟是熏臭了自己,反不如在家里。宝玉不愿意离家去国子监,他素惧贾政严厉,恐贾母维护自己,自己反而挨打更重,听了贾政的狠话,只能含泪不语。心疼得袭人晴雯等丫头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敢告诉贾母,袭人只能婉转告诉宝钗,宝钗亦担忧贾政责罚太过,反而害了宝玉身体,不好继续用功,措辞一番,说给贾母知道。
贾母听了,不顾贾政在书房教导宝玉,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过去,果然看到宝玉正在挨打。因恐打在手心容易看出来,贾政手持戒尺,击于其臀,戒尺实心厚重,痛得宝玉咬着手帕子不敢吭声,面白气弱,竟是比挨二十板子更甚。
贾母隔窗痛骂贾政,然后掀了帘子进去,骂得贾政跪在地上磕头,方带宝玉回来,送回房间静养,再不许送宝玉去上课。
这边事了,东院贾赦那边却又闹出事情来,父子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