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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外放出京的缘故,贾芾身上穿着外出的衣裳,他原本极像贾琏,浓眉长睫,肤白唇红,粉雕玉琢一般,犹如观音座前的金童,仰脸说起这番话时,愈加显得可爱,但是这话却是有些让人惊心动魄了,尤其是宝钗,面色尴尬无比。雅*文*言*情*首*发
又因贾赦一房来拜别贾母是在贾母房中,所以在场的人皆分内外,听闻贾芾天真无邪的话,虽然心中均觉有理,却顾忌王夫人的权势,不敢流露出来。
陈娇娇微微一笑,瞅着宝钗,等她回答,眼里却闪过一丝冷意。梨香院是她嫁给贾琏的居所,纵使以后几年不住了,可也不是任由非亲非故的薛家搬进来的。说到底,薛家不是贾家的正经亲戚,不过是二房的亲戚。
留心到众人的神色,宝钗登时紫涨了脸,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仅仅过了片刻而已,她便神色如常,落落大方地道:“梨香院自然是芾哥儿的家,我们家也是有家有业的,房子地数不清,如何能住在芾哥儿家里?芾哥儿这话倒叫我好生不解。况且我们原是房舍尚未收拾好,故借住在姨妈家,等房舍修缮好了,自然要回去的。”
说完,宝钗向薛姨妈道:“妈该催催哥哥了,咱们家想推倒原先的旧房子重建房舍园林固然好,但是也该有些个章程,这个耗费时间多,到现今还没个动静。”
薛姨妈忙道:“回去就催你哥哥去,你哥哥只知道吃酒作耍,哪里想得起这个?”
众人听到这里,各自一笑,心照不宣。
贾母放下茶碗,忽然笑道:“姨太太家要建园子?蟠哥儿年轻,若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只管吩咐我们家的下人办去,比起你们带来的四五房家人,虽说没什么本事,倒还机灵,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就能帮衬料理好了。”
薛姨妈笑道:“那就有劳府上了,我早想着府上帮衬了,只是不好说出口。”
贾母笑道:“都是亲戚,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用几个奴才的事儿。就这样说定了,姨太太回去只管让蟠哥儿来挑人。”
薛姨妈面不改色地笑着应是。
贾赦听到她们竟似想轻轻揭过此事,怒从心起,道:“既然薛家要建园子,想来不必等我们走后住在梨香院了?不知道是哪个黑心烂了肠子的,偏出这个主意,说等琏儿和琏儿媳妇出门后,就把梨香院腾挪出来给薛太太一家人住。”
闻听此言,王夫人低垂着的眸子里闪过丝丝寒光。
薛姨妈和宝钗明白王夫人想着两家离得近,好照应,方有此一说,哪里想到竟被贾赦一房知道了,还教导贾芾当众责问,幸亏母女两个机变,当众圆了过来,如今听贾赦这么一说,宝钗忙道:“大老爷息怒,没有这样的事,我们家也是知礼的,哪能趁着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还没出门就打着梨香院的主意?定是大老爷听错了。”
贾赦看了她一眼,不悦地道:“长辈在这里说话,哪有姑娘插口的道理?”
宝钗面上一红,连忙施了一礼,以示歉意,然后退到薛姨妈身后。薛姨妈素疼女儿,兼薛蟠胡作非为,十分骄横,反倒是宝钗常帮衬着自己料理家务琐事,薛姨妈更加倚重宝钗了,见状,忙道:“让大老爷见笑了,不过宝丫头并没有说谎,我们没有那样的心思。”
贾赦见她们言语之间滴水不漏,轻轻巧巧就化解了贾芾无意之语,心中也自佩服不已,道:“没有就好,我就担心我们一家子出门了,前脚还没走,后脚连住处都没了。”
薛姨妈尴尬一笑,道:“大老爷不必担忧此事,料想没人敢住进梨香院去。”
王夫人听了,暗暗叹气,对他们不免生了几分歉疚,暗想即使薛姨妈和宝钗说了重建房舍园林的话,自己也得挽留他们依旧住在府里才是,哪能让他们因贾芾一个黄口小儿的话就搬出去?倒叫人笑话。
贾赦撇了撇嘴,又道:“薛太太须得记着才好,住在别人家里,哪有自家好?也不怕折了福。想来今日有老太太派人相助,薛家不日就能收拾妥当了。”
薛姨妈听这话不像,但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只能称是。
贾赦又向贾母道:“眼瞅着一会子就上路了,儿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何尝舍得贾赦远离京城?奈何吏部文书都已经下来了,不能违背,听他这么说,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般?既然要启程了,就不能清清静静的?”
贾赦抿了抿嘴,道:“这一去千百里远,日后通信不便,难见母亲音容,更加难见府里的东西了。我想着我们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从来都是从公中出,这一去,单凭几两银子的俸禄够干什么的?还不够给丫鬟们裁衣裳呢,因此临走前提前支几年的用度。老太太别恼,按理说,我袭了父亲祖宗传下来的爵,总不能连祖宗留下的基业都花不了罢?”
骤然听贾赦提起这话,贾母长叹一声,道:“理当如此,你们按着往年的花销先支三年。”
贾赦忽然打断贾母的话,问道:“老太太说的花销指的是什么?”
贾母皱了皱眉,有些不悦,道:“除了月钱月米和四季衣裳、各样嚼用的钱,还有什么?”
贾赦冷笑道:“按着老太太说的这花销三年才有几个钱?太太先不离京城,只我和琏儿和琏儿媳妇并两个孙子,我一个月二十两的月钱,琏儿和琏儿媳妇统共十两,两个孙子不过四两,每个月三十四两银子,一年四百零八两银子,这够干什么的?四季衣裳和米粮菜蔬又有多少?老太太莫不是忘记了每年的年例、各样额外的花销和打点上下门路的银子罢?还有往年送礼的时候都是官中出,现今没分家,难道也要我们自个儿挣去?”
贾母一怔,道:“听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果然还是你周全。你想支多少钱?现今世道不好,收成也不如从前了,府里各样花销都是极大的,你们也别太奢靡了。”
贾赦淡淡地道:“一年一万两,一共三万两,恐怕到时候还不够,得拿我们一家子的梯己拼凑起来呢。另外,我们不在京城了,年例收不到,竟是分几处庄子商铺给我们,直接打发人去管着,每年的粮食牲口直接送到我们那里去,不必府里费心,老太太说可好?”
听贾赦张口就是三万两银子,王夫人不由得抬起头,目露忧色,他们统共带了不到十户下人,三万两吃金喝银都绰绰有余,还要庄子铺子?王夫人管着府里大小事务,知晓每年田庄商铺的进项极多,油水最大,心里如何舍得分给他们?
贾母道:“你这要的也太多了些。又要银子,又要庄田商铺。”
贾赦心中愈发不自在,道:“这也算多?老太太想想每年府里的开销,就知道我要的不多了。我们出门在外,身上总要多带一些银钱,免得该用钱的时候却又捉襟见肘。何况,我们虽不在京城,每年的万寿节礼和千秋节礼等等都要进上,我们去的是穷乡僻壤之地,怕是有钱都没地方置办,库房里的东西得挑些带走,不然送不出好礼,岂不是咱们阖家的罪过?”
一听贾赦要带走库房里的东西,贾母立刻就坐不住了,道:“哪里就到了用库房里东西作礼的地步了?哪年送礼不是采买的绸缎金玉点心酒水玩意?”
贾赦不答反问道:“难道每年万寿节礼,咱们家就只送这些?”
一句话说得贾母哑口无言。雅*文*言*情*首*发孝敬圣上的万寿节礼,尤其如今有太上皇和当今两位天子,哪家不攀比?许多珍奇古玩有钱都没处买,皆是出自府中库房,另外再配些时鲜之物。因此贾赦口气虽大,却也在情理之中。
王夫人忙道:“每年预备的万寿节礼和千秋节礼都有限,何况咱们家没有分家,送礼从来都是府里一并送进宫中的,不必大老爷费心,千里迢迢地打发人再进宫。”
贾赦斜睨了她一眼,道:“从前是从前,日后是日后,从前我们两家都住在府里,送礼也好,应酬也罢,都是府里出面。可是现今我们出门在外,如何还能按从前的规矩来?若是按着从前的规矩来,我们在任上竟是别想好好做官了。”
说完,不再理会王夫人,贾赦选在今日提起,就是想多多弄些银钱东西。他看向贾珍,道:“珍哥儿,你来说句实话,我说的可在理不在理?”
贾珍素来胡天海地,行事放诞,但是他身为一族之长,时常和宫中的宦官,朝廷上的世交来往,颇懂世事,何况前日贾赦和贾琏特特请他去吃酒,托他从中帮衬一二,他想着贾琏前程似锦,对自己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横竖花用都不是自己宁国府里的,因此听了贾赦问的话,笑道:“在理,如何不在理?大老爷出门,哪一样不要钱?吃穿住行,打点门路,来往赏钱,到了那里,还得收拾房舍,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若是在备礼上不必出钱,只从家里带着古董玩意走,既省了钱,送出去又体面,岂不好?”
说到这里,贾珍又笑道:“大老爷和琏兄弟都不是一等一的官儿,上头的官儿多着呢,不止预备万寿节礼和千秋节礼,还有上峰们的三节两寿,略怠慢一点子,难免考绩上就不能如意,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
里里外外的人听了,都笑道:“珍哥儿说得极是。儿行千里母担忧,老太太疼了大老爷一场,总要想得周全些,东西银钱宁可多带些,别带得太少,反耽误了正事。”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我何尝是怕他们带银钱东西多?只是怕大老爷拿了那钱去做一些倒三不着两的事情,未免玷辱了祖宗。”
其内便有族中的老妯娌笑吟吟地开口道:“何至于此?赦哥儿谋个外放的缺,就是长进了,也是增光添彩的事情,国公爷在九泉之下定然欣慰。何况,赦哥儿跟前还有琏儿呢,前程就在眼前,断不能因为舍不得钱,就耽误了孩子们的要紧事。”
她是贾代善二弟的媳妇,贾代善是长子袭爵,下面尚有兄弟,老国公夫妇仙逝后便分了家,但仍旧都住在宁荣街,只是二老太爷如今早没了,倒留着老太太还在世,也是眼明心亮的人物。贾赦一房兴旺在即,自然替他说话,何况谁不知道贾母偏心贾政?贾赦这名正言顺的长子倒住在马棚后头,方才听贾芾那孩子说梨香院是他们家,这老太太心里酸楚得不得了,这都到什么地步了?梨香院不过是一处院落罢了,竟成了他们的家!
贾母听了,只得道:“既然如此,且先去账上支银子,再开库房挑些东西带走。不过,千里迢迢的,路上风波迭起,竟是别太多带了,免得让人觊觎。”
贾赦哼了一声,道:“老太太放心。”
贾母又命贾政陪着一起过去,因王夫人管家支用的银两也都是从总账上出,所以她只管着内务,开销多少去往账上支,库房并不是她能管着的,不必她过去。
贾赦想了想,叫上了贾珍和贾琏,带人开库房。
贾珍一人继承了宁国府,宁国府的家业不比荣国府差,而且他们不如荣国府枝繁叶茂,开销少,反倒更富裕些,见到荣国府的库房,倒不如何在意,只笑道:“大老爷和二老爷只管去办正事,我在外头和管家说说话。”
贾赦先去取金银,看了一回,直接命人抬走三口箱子,三四个身强体壮的仆从方抬得起来,乃因其中装的并非银子,而是黄金!一口箱子装着一万两黄金,一共三万两。
贾政险些吓呆了,忙道:“大哥,怎么是三万两黄金?”
贾赦瞥了他一眼,冷哼道:“我说的一年一万两,三年三万两,原本说的就是金子,并不是银子,可没有多拿一丝一毫!”
贾政急得满头大汗,忙命人去告知贾母,语重心长地道:“大哥,按着嚼用,三年三万两银子已经绰绰有余了,哪里需要三万两金子,那就是三十万两银子。我做不了这个主,还是请老太太做主罢。”
贾赦使了个眼色,贾琏立即带人拦住了报信之人的去路。贾赦负手踱到贾政跟前,低声道:“二老爷叫他们去通风报信坏了我的大事,别怪我揭起旧事来。”
贾政神色一怔,皱眉道:“大哥?”
贾赦冷笑道:“咱们家老太太心疼你,常常粉饰太平,金的银的圆的扁的都想着给你们的宝玉,为了你们,连带我的儿子孙子都跟我受委屈,你也不想想,我才是荣国府的一等将军,若是分家的话,多少东西是我的?别以为住在荣禧堂里,你就是一家之主了!我不知道几年后才能回京,这一回多带几两银子,拿一些东西,你就嫌多了?怎么不想着你女儿在宫里那几年,家里送进去打点的那些金银呢?二太太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你们若是阻拦我来拿东西,我不怕鱼死网破,反正我们今儿就出门了。”
贾政面色惨白,瞪大眼睛道:“二太太做了什么事?我这就找她来问话!”他不通世故,不惯俗务,当初贾赦和窦夫人把证据送到贾母跟前,贾母因王夫人有孕,便只训斥了一顿作罢,而后自然没有同贾政说起。自从贾珠亡故后,王夫人只当是报应,遂常常守在佛堂里吃斋念佛,重利盘剥、包揽诉讼等事儿都不敢做了,怕殃及到宝玉身上,贾政就更加不知道了。
贾赦说完这些话,走到贾琏跟前,低声吩咐贾琏道:“除了金子重些,其余的你别拣那些金玉古玩,多拿些字画书籍罢,这些东西轻便好装箱,抬出去也不显眼。”
相比起库房中的金银器皿古董摆设,贾琏自然偏爱字画书籍,何况这些东西传给子孙,比前者体面得多。于是,贾琏撇开装绸缎成衣瓷器家具皮子摆设的库房,直奔装着字画书籍的房间,单拣那些古今名家真迹孤本等挑选,但凡看中的都装进一口樟木箱子里。
贾琏搜刮了库房中四十余卷字画、数十张字帖、数十部书籍孤本宝砚等物,箱子只装了半满,仍余一半地方,记账的管事不懂这些比金银贵重,反而乐见其成。贾琏定了定神,索性将棋谱、琴谱这些都装了进去,犹未满,又挑了四五件小巧的瓷器古玩放进去方好。
贾政被贾赦看住了,哪里知道贾琏挑的是什么,见他只带人抬了一口箱子出来,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贾琏到底比贾赦懂事,挑的东西不多。
想到贾赦命人抬走的三箱黄金,贾政眉头紧皱,暗暗忧心,叹道:“琏儿只挑一口箱子的东西?这如何行?将来既要作万寿节礼,总不能太寒酸了。”他本不理俗务,贾琏如此,遂指着库房中的一座珊瑚盆景儿和一座宝石盆景儿叫贾琏带上。那珊瑚高约三尺,通体朱红,璀璨晶莹,拿了一千两银子都没处买去,另一座宝石盆景儿乃是一株鲜花,赤金绞丝为干、各色宝石为花瓣,精致非常。同时,贾政又指了一座金自鸣钟让贾琏搬走。
贾赦和贾琏如何不明白贾政的想法,相视一笑,他给,自己就要,便命人拿走了。
贾赦张望片刻,忽然瞥见一具古琴,蒙尘久矣,走过去拿在手里,用衣袖拂了拂上面的尘土,道:“这具琴放在这里没人用,我记得从前为了让元丫头学琴,特特开了库房让她进来挑选,她挑走了另两具古琴,都是绝世名琴,这具我就带走了。”
贾政见他拿的只是一具琴,并不在意,当然不会阻拦。贾赦露出一丝满意之色,又去取了几处田庄商铺房舍的地契揣在怀里。他挑的庄子中地亩极多极肥沃,铺子地段亦好,其中夹着一张房契,这些贾政不懂,看他只拿了两处田庄和三处商铺的契约,便不放在心上了。
贾珍在外面见他们统共只抬了四口箱子和两座盆景、一座自鸣钟和一具古琴,暗叹贾赦实在是太过厚道,竟只拿了这么少的东西,想来是怕贾母怪罪罢?他不知道贾赦窥伺库房久矣,今日选来抬金子的壮仆身上都有些功夫,轻而易举就能抬起来,走动还轻便,乃因贾赦他们怕这一去途中生变故,央求林如海寻了这么几个退下来的壮年亲兵。
贾政有苦说不出,意欲告诉贾母一声,但是思及贾赦所说王夫人的把柄,却又不敢,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贾赦父子将金子分装三辆马车,然后和陈娇娇母子等人会和。贾母早听人说一共抬了四口箱子出来,料想东西不多,也便不如何在意,她没有看到贾政的脸色和进库房前有所不同,命贾政带族中子弟送他们至洒泪亭回来。
不想到了洒泪亭,却见林如海带着林睿和林智也来了。林如海看不过贾赦的为人,却颇喜贾琏,因此过来相送。他们不上贾家门,自然来这里。
贾赦欢喜无限,忙命贾琏将今日得的古琴和两本琴谱、棋谱拿给林如海,同时又送了两幅画、三张法帖、一方宝砚和两件古瓷等物,道:“这是我给外甥、外甥女留着打发时间的,不许推辞,明儿我们还得常通书信呢。”
林如海知他们父子颇懂人情世故,便笑着收下,命林睿和林智道谢。
贾赦和贾琏见了,十分欢喜,方洒泪别过众人,启程离开。
陈娇娇母子坐车,贾赦和贾琏二人骑马,贾琏的马落了半身,离开洒泪亭几里,想到自家竟然搬走了三万两金子,贾琏至今犹觉不信,笑道:“等二老爷回去跟老祖宗说,不知道老祖宗该当如何捶胸顿足呢!老爷怎么知道老祖宗能答应咱们拿银钱东西呢?”
贾赦却道:“我早就打算好了,老太太答应了固然好,不答应,我就把二太太做的那些事说将出来,为了宝玉,老太太怎能不答应?想来老太太也是想到了这个,所以咱们说要支银钱东西时并没有反对。”若是自己那样说了贾母还不答应的话,他就先斩后奏,先弄金银东西走。他虽不管事,但毕竟是一家之主,当真要做事,那些管事拦不住自己。
贾赦生来糊涂,也知自己做不好官儿,可是听贾琏说将来自家可能败落,他左思右想,实在是舍不得偌大的家业,若是分家的话,自己本来能分到一大半,凭什么二房惹了祸,反倒连该自己得的东西赔进去?因此,他早就打算好了,定要多弄些金银东西走。
字画书籍孤本等都是无价之宝,不可估量,三万两黄金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再加上贾赦拿走的地契和房契,数目也不小了,尤其是他拿走的房契是石头城的祖宅,两处庄子共计占地一百顷,是最大的两处庄子,底下各自管着七八个村庄的地。
贾赦暗暗打算了多时,就等着临走这一日出手,毫不拖泥带水。
他之所以如此行事,无非是先在众人跟前堵住贾母不答应的话头,然后含含糊糊地不提是金是银,而后再算计贾政不知事,方能得以功行圆满。贾赦明白贾政的性子,他恐王夫人之事非同小可,心里便先惧了三分,然后挑选其他东西时,尤其是房地契时,哪里的铺子,几亩庄田,他更加不会在意了。贾政长到如今五十岁,半点儿俗务不懂,贾赦却是知道的。
他们走的时候带走了大笔财物,虽非荣国府泰半家业,但是最值钱的几乎都弄走了,志得意满,但是贾母等人散了,从贾政口中知晓事实后,却是气了个倒仰。
王夫人大吃一惊,颤声道:“老爷说得可是真的?大老爷他们弄走了三万两黄金?”
贾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还不是你的罪过!大老爷口口声声说你做的那些旧事,你做了什么事情?我恐在人前失了咱们家的体面,只能忍气吞声地看着库房里存的那一点子黄金几乎都被大老爷取走了。三十万两,这可是三十万两银子!”
贾政虽不懂世故,却也知道三十万两之巨。
贾母万万没有想到贾赦口中说的三万两,居然是三万两黄金,正如贾政说的,府里就那么些黄金,几乎都被贾赦拿走了,剩下的有限。她望着贾政,怒气冲冲地道:“既然大老爷心思奇诡取了巧儿,你怎么不打发人来跟我说一声?我若过去,他必然是无法弄走这么些!我原本只道他拿走几箱子东西罢了,再没想到三个箱子里头装的是黄金!”
贾母没有反对贾赦父子离京,不过因为心疼宝玉,连带善待二房,贾赦一房不在家,两家就不会生嫌隙,没了嫌隙,便不会生事,这样倒清静。因此贾赦开口要支取银子带走,贾母觉得贾赦言之有理,衣食住行打点使费都用银子,三万两银子虽多,但是一家子在外面的开销不小,故贾赦狮子大开口时不曾反对,只是三万两黄金?如何不让她心疼。
贾母言语之时,气得暴跳如雷,充满了对贾赦的恼恨,道:“还没分家,他就取走那么多金子,将来岂不是你们吃亏?二老爷,你难道就不明白?任由他拿走?”
贾政苦笑道:“长兄如父,大哥执意如此,又吓唬我说手里拿捏着二太太的旧事,我能如何反对?况且大哥和琏儿带了不少人过去,我原想打发人来请老太太的示下,结果却被拦住了,只能任由大哥恣意妄为。”
贾母听了,无话可说,对贾赦失望不已。
王夫人心疼得眼圈儿都红了,道:“才出城,若是打发人追,想来能追得上。”
贾母斥责道:“哪有大老爷前脚刚出门,咱们后脚就打发人去追的道理?到那时,咱们府上还不被人笑话死?何况,金子落在了大老爷手里,他肯还回来?追根究底,还是老爷胆子小,若是在他们出门前告诉了我,哪能出这些事。”
她们婆媳两个说话,却没一人回答贾政所问的旧事是什么。
贾政叹了一口气,想着若是自己禀告了贾母,贾赦当众说他们房里的事情该当如何?到那时只怕反是自己一房大失颜面,遂安慰道:“母亲快别生气了,事已至此,无计可施,大老爷拿走那些黄金就拿走罢,日后大老爷不在家,又能再花销几个钱?”
王夫人道:“老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三十万两不知道够府上多少年的嚼用呢!眼瞅着元春就要出阁了,宝玉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哪一样不花钱?大老爷和琏儿走了,可东院里还住着大太太和二丫头呢,二丫头也是要出阁的。”
听她提起窦夫人,贾母忙叫人唤来,劈头盖脸一顿斥责询问。
窦夫人早知贾赦的打算,只是没想到他果然悄悄弄走了那么多钱,会和时得知,她当真吃惊不小,真金白银到手了,对于贾母的指责,她自然是过耳即忘,低眉顺眼地道:“我素来遵守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是留在家里的,哪里知道老爷做了什么事?进库房里取钱拿东西都是老太太当着族里老小的面儿答应的。”
贾母气得浑身颤抖,流泪道:“你们一个个都坑我呢!东院里都是你管事的,你们老爷有这样的盘算,你能不知道?想来你们早就觊觎着府里的银钱东西了?”
窦夫人抬起头,款款地笑道:“老太太说这话,我竟不知如何回了。我虽管事,却从来不管老爷和琏儿外面的事情,今日开库房拿东西我便不曾跟去,如何得知?按理说,这府里的东西将来多由我们老爷和琏儿芾哥儿继承,不过是提前支取,哪里称得上觊觎?何况,我们老爷和琏儿出门在外,处处都要花钱,怎能和在府里的开销一样呢?”
窦夫人转头看着王夫人,嘴角噙着的笑意更浓,摊手道:“难道二太太替我们管家,就真的当自己是一家之主了?平常宝玉房里用那么些古玩字画摆设,打碎的翡翠碗玛瑙碟水晶盘琉璃盏不知道有多少,难道不是从府中出的?我们老爷今日不过多拿几两银子,为的还是前程,老太太却这样说,二太太,你说我该当如何?”
王夫人道:“不管如何,大老爷不该瞒着老太太如此行事。府里这几年的进项不如从前,大老爷拿走这么些金子,日后府里上下的花费从哪里支?”
窦夫人轻笑道:“二太太这话倒也好笑,我们老爷欺瞒老太太什么了?说拿三万两,便只拿了三万两,并不曾多一两,怎么竟是我们老爷欺瞒了?二太太又说支银子,难道府里年年月月都是只出不进的?哪一年的粮食牲口野味不是庄子送来的?若是经营得当,庄子、商铺和各处房舍的租子,哪一样不是钱,非得动库房里的?再者,就算没有这些,单靠二太太额外一年几千上万两的银子,也足够贴补得了了。”
听窦夫人提起旧事,王夫人脸色一变,连忙看了一眼,见贾政无所觉,方放下心来。
贾母不由得越发伤心起来,怒道:“不必说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还能如何?老大家的赶紧回去罢,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
窦夫人应是,退了出去。
贾母望着贾政和王夫人,对一脸惭愧的贾政说道:“你先去歇息罢,不用放在心上,咱们家百年基业,并不妨碍府里的开销。”
贾政听了,略略放心。
等贾政离开后,贾母冷着脸对王夫人道:“你去取了账册来,让我看看他们那一箱子里装了什么宝贝,我只道他们拿一点子东西就足够了,再没想到这样贪婪!”
王夫人亲自过去取来账册,上面勾画掉许多字画书籍孤本等,反倒是珍奇摆设只那么三两件,暗暗松了一口气,递到贾母跟前,道:“那一箱子都是些字画,并没有奇珍异宝,我看了,库房里的夜明珠白玉佛紫檀屏风等都没有拿走。”
贾母看完,将账册摔到凉榻上,恨恨地道:“你读书不多,哪里知道那些才是宝贝!你当金银珠宝就是好东西不成?正经的无价之宝是那些字画书籍孤本。因是古时名家所出,连同孤本,再没有第二件了,所以在世上独一无二,上回宝玉要了两幅字画挂在屋里,我都怕他糟蹋了,早知如此,统统收到宝玉房里便没有今日之祸了。”
王夫人听她如此言语,垂头丧气地道:“除非派人去追,否则是拿不回来的。”
贾母自明其理,只能让王夫人勒令管事闭嘴,免得传出去叫人知道他们家两房不和。
却说窦夫人回到东院,见迎春和惜春正在窗下对弈,一个穿白底红花的纱衫,一个着藕荷印纹的罗衣,交相辉映,如同美玉明珠一般无暇,十分赏心悦目。
看到自己进来后她们连忙站起身,窦夫人摆手道:“你们不必顾及我,且顽你们的。现今天热了,过两日我带你们去林家。”
惜春欣然道:“好得很,上回林姐姐说我画的画儿好,这一回在家我用二姐姐的颜料画了好几张,等去的时候的捎给林姐姐。”迎春送她颜料画具不要,便在自己房中预备了,各式画笔颜料一应俱全,说是自己的,实则都是给惜春用的。
窦夫人笑道:“见你们姊妹情分好,我就放心了。”将来迎春出阁,必然还会照应惜春,再有贾敏和黛玉,想来惜春不会落到孤立无援的处境。
迎春吩咐人用凉白开水和了玫瑰清露送上来,窦夫人一品,果然香妙非常。
母女姊妹三个各喝了一碗,顿觉清爽,窦夫人看了看透亮的玻璃瓶,已经去了一半,笑道:“倒是好金贵东西,这么一瓶才有多少?几匙就没了。”
迎春笑道:“不然怎么能进上呢?寻常人家谁见得着。”
迎春不知道他们家若按着元春封妃后的地位,这些玫瑰露葡萄酒茯苓霜都是常见的,虽然各处进贡的时候都打点门路,分送各处官员,奈何其中香露难得,乃是外国进贡而来,他们家没有人在粤海一带单管这些,轻易见不到。今世元春出了宫,自然就无法赐给王夫人了,然后只给宝玉,大大小小的丫头有福分的话都能尝到几口。
正说着,外面通报说袭人来了。
窦夫人蹙眉道:“她来做什么?”窦夫人见多识广,身边又有积年的老嬷嬷,不似王夫人那般,任由下人欺上瞒下,所以早就看出袭人眉头松散,颈弯奶高,已非清白之身。
迎春摇头不知,命人带进来。
却见袭人请了安,贾母和王夫人都瞒着下面,她不知两房的事,笑道:“天热,宝玉身上的伤没大愈,嫌腌的玫瑰卤子吃絮了,一味说上回在二姑娘房中吃的露极香妙,所以我过来向二姑娘讨一点子回去。老太太知道宝玉受用,也是二姑娘的好处。”
迎春听了,淡淡一笑,道:“来得不巧了,这露我得的不多,现今只剩半瓶了。若要,就拿去罢。”命司棋将半瓶玫瑰清露给她。
袭人见到半瓶玫瑰清露,心中略有不满,陪笑道:“敢问二姑娘一句,这香露从何而来?若是知道了,就不必来叨扰二姑娘,让二姑娘割爱了。”
惜春冷笑一声,道:“知道了从何而来,难道你们还特特去讨要不成?快别丢脸了!”
袭人不免有些尴尬,她秉性纯良,恪尽职守,且素知惜春的性子,倒也不恼,忙笑道:“四姑娘说的是,我想着让宝玉常吃,才有此问,既然不好说,我就不问了。”拜谢过,拿着半瓶玫瑰清露告辞离开。
窦夫人任由她们姊妹两个说话,坐在上面笑而不语。
迎春摇头叹息了片刻,道:“老太太叫太太过去,有什么事?”贾赦做下那些事,窦夫人和贾琏夫妇都知道,却没让迎春知道,但是迎春生性聪颖,当时亦在,瞧出贾赦和贾琏眉梢眼角上喜悦不同往日,后来又见贾母派人来叫窦夫人,声色不如从前,心里难免有些好奇。
窦夫人无意同她们说明,并不细说,道:“哪有什么要紧事?就是八月初八是林姑娘和俞公爷的文定之日,到时候咱们都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