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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烽火遍布
三年之间竟多达十几处起义,更不知有多少战将死于沙场、多少城池失陷,坏消息早以使得众人的心都麻木了,似乎天下注定就会大乱一般。
连太后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近来太后也似乎极为厌倦了这些消息,将朝中事情大都推给郑俨、徐纥之辈出主意,与以前一定要由自己深思熟虑后才作出决定的太后几乎成了两个人,更不断有让王公大臣极为不满的谣言传来,郑俨和徐纥几成了太后的面首之类的,使王公大臣极恼,却也不明白太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当然,一个久居深宫的女人需要男人,这是极为正常之事,但却不能将如此朝廷大事交由臣下负责,也有人认为可能是因为近来实在是坏消息听得多了,太后的意志为之崩溃,需要发泄,不过,这都是一部分奸佞小人的想法,也只有这些人想到了便会做到,于是一个劲地讨好太后,获得太后的宠信,若能成为太后的面首自然就会高人一等,说话也会更有分量,升官发财当然不用说。
因此,朝纲大乱,满朝上下,人心惶惶,连孝明帝元诩也大感不满,可此际他仍要听太后的决断,有些事情没有太后的话,是很难行通的。他这个皇帝当在身上却似是别人摆布的玩偶,他也不明白,自己的母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前的母后是如何宠爱他、如何关怀他,帮他出主意,帮他拿点子分析道理,可如今的母后却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而且国舅府此际也人去楼空。想到舅舅辞官,更不声不响地离开洛阳,元诩隐隐感觉到似乎是哪里不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元诩思来思去,也的确有些令人不解,以母后从前的性情,怎会让舅舅辞官?怎会让他不告而别,甚至还秘密地去查探国舅府?这一切究竟是为何?难道舅舅真的有什么地方让母后生气了吗?抑或是因为舅舅的走,使得母后性情大变?
元诩又哪里会想到,他真正的母后其实早已经不在洛阳,淫乱朝纲之人只是野心勃勃的魔门之中的替身,这也的确是胡秀玲择人不当之过,当然,也说明魔门用心之深。
蔡念伤龙行虎步地行入葛荣的书房,自有一番气势。
“叔父找念伤,不知有何吩咐?”蔡念伤习惯于这种称呼,葛荣虽然与蔡伤名为师兄弟,但情同手足,甚至比亲兄弟还亲,因此,蔡念伤和蔡泰斗都用叔父称呼葛荣。
葛荣似乎极为满意这一称呼,他没有儿子,从小就只抱来两个孤儿,甚至连那挂名十多年的妻子也都是假的,他谨记师父烦难大师的教诲,做一个修行者,唯到了去年才真正还俗,开始宠信几位妻子,目前虽然她们有人怀孕在身,却并未出生,是以他对蔡伤的三个儿子极为宠爱。
也就是因为葛荣这种有着无比坚强意志和定力的人,才会在如此短短二十年中发展出足可让天下人都为之侧目的势力,这些年来,他将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事业和武学上,清心寡欲,也便使他的武学进境与事业蒸蒸日上。
葛荣绝对不是个心软之人,他的这种作风正是其最可怕的地方,不过,他对自己的妻子仍有着一份歉意,在妻子的主张下,他这两年之中又纳了五房小妾,可葛荣绝不是一个沉浸于房事之人,虽然他已年近四旬,但精力之旺盛绝不是普通年轻人所能相提并论的。
是以,连日来,葛荣都很少好好地休息一个晚上,不过看起来依然精神充足,他的功力的确已经达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见到蔡念伤行来,他欢颜立展道:“念伤快坐下,叔父有事情要问你。”
蔡念伤先向一旁的游四拱了拱手,这才坐下,他的确是个很有修养之人,或许是因为他对游四特别尊重。
游四还了一礼道:“大公子别客气!”他对蔡念伤极有好感,但对蔡泰斗似乎就少了这份亲切感,他知道,蔡泰斗乃是出自魔门十八层地狱之中,那里面根本没有道理可讲,只有死亡的阴影和适者生存的戒条。一个在如此阴暗之中生活了十几年的人,的确会与正常人有些不一样,而蔡念伤却不同,因此,在别人的眼中,蔡念伤比蔡泰斗更可爱一些。
葛荣却也极喜欢蔡泰斗,是因为蔡泰斗更有一股疯狂的狠劲,无论是冲锋陷阵的沙场上,还是在江湖刺杀之中,蔡泰斗都会表现出让人惊骇莫名的凶悍和可怕,像是一个永远也战不死的战神,这种情况经常让葛荣想到蔡伤。
蔡伤当年就是这样,所以他能很快便自军旅中突起,成为一代无敌的悍将,因此,葛荣觉得师兄的确是虎父无犬子,三个儿子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魅力。当然,他最欣赏的却是蔡风,像是永远也无法猜透的风,便连他也完全猜测不透蔡风的脑子之中想些什么。那充满智慧的论断,那让敌人心寒的机智和聪慧,那独到的眼光,使他像是一个无可比拟的绝世猎人,天下无一不是他的猎物、无一不在他的掌指之间,但他又有着极为善良的本性,更继承了蔡伤广博的学识,便构成了他那独特迷人的魅力,连葛荣都极为佩服。
游四和蔡念伤不由得微微呆了一呆,他们想不到葛荣也会有发呆的时候,只是他们想不到葛荣究竟在思虑些什么。
良久,葛荣似从遥远的记忆中返回,笑道:“我刚才有些感慨,才会想入神,对了,念伤,你在西域住了那么多年,相信应听说过蓝日法王这个人吧?”
蔡念伤一呆,脸色变了几变,吸了口气,问道:“叔父怎么会知道蓝日法王这个人呢?”
“游四,你将在内丘所发生的事讲给念伤听听!”葛荣扭头向游四淡然道。
游四于是将那次行事的经过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只听得蔡念伤神色变幻不定。
葛荣有些惊异地望着蔡念伤变幻不定的神色,有些肃然地问道:“蓝日法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
蔡念伤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曾听师父说过蓝日法王之事,蓝日法王应该算是我师祖一辈的人物,今年算起来也有七十多岁了,武功在域外可以说是一个神话!”
顿了顿,蔡念伤又道:“蓝日法王原本也是我瑜伽行宗之人,乃是无著祖师的小弟子。可是他天资无比的聪颖,自小就有灵童之称,也是最得无著祖师(注:乃西域瑜伽行宗的创始人)宠爱的一名弟子。在他十二岁之时,一身修为就已经可以胜过比他早修习十几年的师兄;十四岁时便得吐蕃赞普的重视。后来因无著祖师的七十三大弟子都嫉妒他,便设计陷害他,他一怒之下就反出了瑜伽行宗。无著祖师也为之动了真怒,要废掉蓝日的一身武功,无著祖师当时在域外具有神一般的地位,唯有中观宗大宗主可与之分庭抗礼,所以连赞普也无法包容,但蓝日反出瑜伽行宗之后便即投入了中观宗的大宗门主下,碍于大宗主的面子,无著祖师不想让两大宗派成为世代仇敌,就与蓝日定下三招之约,那一年,蓝日才十六岁,结果,他顽强地接下了无著祖师的三招而未落败,无著祖师只好作罢,可却因为心爱的徒儿另投他门,一气之下,不久便圆寂了。”
蓝日其实最敬其师,硬接无著祖师三招乃是迫不得已,投入中观宗亦是被逼,若当时他不这样做,无著祖师一定会废掉他的武功,到最后更会死于他的众师兄手中,可是他没想到因为他的原因而让无著祖师气死,可后悔已是晚矣。一怒之下,就独闯苯教(注:乃吐蕃的原始原教)总坛,大开杀戒。当初就是因为苯教教主施以巫法,才害得无著祖师相信了他七十三位弟子的话。这一年蓝日只有二十岁,苯教受挫,从此便一蹶不振,后被喇嘛教所替代。
蓝日也从此成了西域最有名的人物,人的名气大了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的七十三位师兄并不甘心,终于又挑起了中观宗的大宗主对蓝日的不满,蓝日无可奈何,又离开中观宗,远赴天竺,习得禅宗的武学,以其天纵之才将中观宗、瑜伽行宗及禅宗的武学融为一体,终于突破了人体的极限,再次返回吐蕃,在赞普面前一一挫败他的七十三位师兄。其武功之高,连中观宗的大宗主也为之色变,赞普一喜之下,就留下蓝日在国中担任国师之职,这一年蓝日才三十九岁,因为蓝日曾入过喇嘛教的两大宗,又习得禅宗之绝学,可以说既是喇嘛教之人,又是禅宗教派之人,但他并不穿青衣,而穿喇嘛教的黄衣,其弟子也皆穿黄衣,直至后来,赞普赐蓝日以蓝衣,他才终生不改服饰。自喇嘛教和禅宗教创始以来都没有人穿过蓝衣,蓝日却例外,自也激起了许多人的不满,首先就是中观宗的大宗主,最终,中观宗的大宗主与蓝日国师的一战是无可避免的。
因为蓝日身为国师,其身份和地位不同,否则在西域如神话般的人物中观宗宗主绝对不会亲自出手。他们选择了念青唐古拉峰峰顶比武,其实这次也是喇嘛教两宗对外来禅宗的一种排斥,纯属于宗教间的矛盾,蓝日虽然出身于喇嘛教,但又去学禅宗武学,等于叛出了喇嘛教一样,大宗主更深深地感觉到蓝日国师日渐取代了他在赞普心目中的地位,而这一切更由赞普赐蓝日蓝法衣而更加明显,大宗主绝不能容忍一个异派教徒超过他,蓝日国师也知道迟早会与大宗主比试,他也尽量避免,但这次的确是避无可避,他只好应战。当时整个西域能够上得峰顶的只有五人,赞普与大宗主及蓝日之外的两人,一个是中观宗的大长老,一个是瑜伽宗的一位老行者。蓝日与大宗主的那一战,没有人知道谁胜了,因为到场的五人都没说,赞普更因后来抗不住山顶的高压气闷,未看完结果就退了回来,知道结果的,也就只有四人,但无论谁胜谁败,大宗主再也未曾找过蓝日的麻烦,甚至在三年后圆寂时,还恳请蓝日担任喇嘛教的大宗主,赞普更封他为蓝日法王。是以,人们认为念青唐古拉峰之战,蓝日法王获胜的可能性比较大,他也便成了西域不可替代的神话。他的座下有五大尊者,分别为“青黄蓝赤紫”,每个人的武功皆深不可测,其中犹以青尊者最为可怕,赤尊者仅排在第四位,武功也只能在第四位。”
蔡念伤娓娓道来,直听得葛荣与游四眉头紧皱,微微抽了口凉气,如此说来青尊者的武功的确是胜过赤尊者多多,由此可见,那蓝日法王的武功又是何其可怕啊!
“那赤尊者怎会到中土来呢?”游四有些不解地问道。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吐蕃的现任赞普乃是一个极富野心之人,又身为蓝日法王的弟子,早有入侵中土的狼子野心,蓝日法王更是雄心勃勃,他们来到中土大概并没有什么好事。”蔡念伤想了想道。
葛荣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因为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让人极为惊心的可能!
“叔父在想些什么呢?”蔡念伤问道。
葛荣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们说蓝日法王会不会与鲜于修礼联手呢?”
游四和蔡念伤禁不住都呆住了,他们倒没想到这一点,但是否会出现这种情况,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以包向天这只老狐狸的老谋深算,这的确是极有可能的一件事情。
“若是鲜于修礼与吐蕃联手,的确是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但为什么蓝日法王未与莫折念生及胡琛这些人搭上关系,反而要与远在东北部的鲜于修礼交好呢?这不是有些矛盾吗?这样他们根本无法出兵相援,顶多也只能派出一些喇嘛高手助威,其他的根本没有什么作用。”蔡念伤分析道。
“总之,这件事情要小心地查探清楚,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鲜于修礼真正威胁到我们,我们与他们相隔如此之近,矛盾绝对会很尖锐,我不想这个什么蓝日法王来阻碍我的计划!”葛荣坚决地道。
游四深深地明白鲜于修礼存在的威胁,绝对像是一根毒刺。
“阿四是不是有些后悔当初放了他一马?”葛荣嘴角逸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问道。
游四愣了一愣,道:“我想庄主总会有自己的见地,属下不敢妄加评断!”
“哈哈,阿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谨慎?好,你去传阿二来,我要他亲自负责查探蓝日法王之事,不能有半点闪失,念伤对西域之事了解颇多,就协助阿二将这件事情办好!”葛荣吩咐道。
“念伤愿为叔父效尽全力,定将这件事办到最好!”蔡念伤自信地道。
“好!虎父无犬子,果然豪气干云,你的无相神功练得怎样了?”葛荣笑问道。
“回叔父,念伤不敢偷懒,精进却并不是极快!”蔡念伤道。
“看你目中神光就知进展极快,何用谦虚?你体内本也是佛门异学,虽然与中土佛学有些差异,但却万佛同宗,正气归源,是以,你的进展比泰斗快多了。”葛荣笑道。
“这还不是叔父指点之功?”蔡念伤心中微喜道。
“你的嘴巴就是甜!”葛荣欣慰地一笑道。
“叔父,娘叫我早些过去吃团圆饭呢,你也一起去吧?”蔡念伤道。
“哦,你倒是个孝顺的孩子,泰斗此刻也在吗?”葛荣问道。
“新元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可惜爹和三弟现在身处异地,否则可真就是一家团圆了。”蔡念伤微微有些黯然道。
葛荣也微微叹了口气,想到胡秀玲宁可不做皇太后,也愿意与蔡伤一起过着平淡的生活,抑或流落江湖,如此情深义重,的确值得任何人敬佩,也难怪念伤和泰斗会如此孝顺,不由暗忖道:“这两个孩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没有亲情的呵护,一旦遇到亲人,自然备感珍惜,两个孩子更深明事理,想想大嫂曾贵为一国之后,地位何等尊崇?若是此际受人冷落,心里定会不高兴,有这样两个孝顺儿子,自然可以解开她心头的结。”
葛荣的心却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去了,忍不住暗自叹息一声,心想:“要是她也能为我抛弃一切,那可有多好!”口中禁不住喃喃低念道:“敏儿呀敏儿,你现在可好?可好?……唉!”
最后一声叹息竟显得极为无奈。
“叔父为何而叹息呢?”蔡念伤忍不住奇问道。
葛荣禁不住脸上一热,忆及年少时的一段情孽,有些含糊地道:“没什么……”
游四和蔡念伤同时感到极为讶然,葛荣竟然也会脸红,这的确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游四自十四岁时就跟在葛荣身边,从来都不会想到葛荣也会有脸红的一天,但今日他的确是脸红了。
除夕。
预示着新的一年即将开始,节日,只是一个欺骗自己的借口。
除夕,就是给自己一个好好反省的夜晚,一年之中的所有事情,要在今晚作一个具体的回顾和反省,更要对明年拟出一个打算。
有些人其实也没什么打算,因为他们能做的事情也不多,抑或每天所做的事情都相同。
凌通就是这样,这几日来,他都怀疑自己的肚皮快涨暴了,顿顿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吃得他一天上了几次厕所。
凌通几疑是在梦中,刁蛮的萧灵对他百依百顺,一个劲地哄他开心,令他每日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萧灵回到王府之中,便如鱼得水,呼风唤雨,府中人人见她都敬畏三分,可谁也想不到萧灵对凌通这个小鬼会如此关心。
见过靖康王,并不像凌通想象的那般白胡子老头,也不是很英俊,但一脸霸气倒是极有个性,白面青须,笑起来也很温和,只是那鹰眸般的眼睛,熠熠逼人的目光却似乎极不好相处。不过,他对凌通倒极为客气和喜爱,或许是因为凌通的机智及对萧灵有救命之恩的缘故吧。
萧灵乃是靖康王的侄女,其精灵古怪、顽皮天真的小女儿之态的确逗人喜爱,也便成了靖康王府中的宝贝。只是因为刘家送亲的队伍在虎谷遭袭,靖康王心里一直无法释怀,更且萧传雁的死对他打击颇大,外务总管的失踪,这一切都让他焦头烂额,更让他无法忍受的却是出手之人竟是郑王!
郑王算起来乃是萧正德叔辈人物,他本也无法获得王位,只是因萧衍曾立他为太子,后又另换他人,萧衍心中过意不去,所以就封了他一个王位。而萧灵之父却无法享受此等待遇,但也是爵位在身,萧灵因受靖康王之宠,也被列入郡主之位,地位尊崇,出入都是车前马后,家将成群。
凌通从来都没有这么风光过,得意之情自然无法言表,每天除了练功之外,就是吃喝玩乐,与萧灵一起四处闹事,两个小孩在一起倒也逍遥惬意,是以无忧无虑,过年和不过年都是一样,他们根本不会考虑太多。
有一种人,他是不用过任何节日的。
其实,在生命之中本就没有节日可言,因为它不知道自己究竟将去何处,它生存的意义似乎就代表着痛苦。
有人说,世上如果没有酒,男人就不再是男人,正如世上若没有阳光,就定然不会有万物生长一般。
酒,是多么不可缺少的东西啊!
除夕,无月!有风!
一堆篝火,像燃烧着的鲜血,在无月的夜晚,是那般色泽明艳而生动。
火,是精灵,跳跃的精灵!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捕捉到它内心的狂热,但寒风却不同。
寒风的心只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冷!冷的不只是寒风,其实火的心也是冷的。
一只手在火堆中抓出一只烧焦了的东西。
如果细心一些的人,可以看见火堆不远处的地方挂着一张狼皮及狼的脑袋。
这是荒郊野外,一个不是很避风的地方,但正是在这种地方燃烧着一堆篝火,还坐着一个人,一个比冰雕还冷的人,不是很合体的几张皮缝在一起,似乎便成了一件别样的外衣,如果有一个猎人在这里,一定知道这皮是狼皮。一个以狼皮做衣的人,拥有着一张粗犷而坚毅的脸。
极为粗糙的皮肤,像是被风沙击得一脸坑洼,脸颊上更有短短的胡须,配合着那锐利无比的目光,让人想到的只是一头猛兽。
就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动作极慢极慢,好像在享受着这种极富动感的节奏。
那只不怕烫的手抓住火堆中烧焦的东西,轻轻剥下焦黑的外壳,却是一只逸散着香气的兽腿。
正是那只已魂归天国的狼的腿。
狼是吃人的,但今日却有人吃狼,一个吃狼的人,一定比狼更狠!
的确,这个吃狼的人比狼更狠,这已经是他所吃的第一百零九只狼,但他却从来都不吃狼心,不是因为怕狼心所存在的热毒。
不错,狼心的确是一种极毒之物,但他并不怕毒,他曾经被极毒的眼镜蛇咬过,但他没死,死的却是眼镜蛇,也记不起吃过多少只毒虫,亦记不清多少次被毒虫所咬,那是一段非人的记忆、非人的生活。
他不想记起来,不过,他感谢狼的心,是狼的心让他还活着,因此,他吃狼时总会将狼的心虔诚地埋下,对它有一分莫名的亲切感,那是别人无法理喻的,但他仍要吃狼,一条条地吃,也许是因为他吃的狼多了,才会产生这种亲切感,正如一生都吃米饭的百姓,对粮食,他们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吃狼是因为他喜欢兔子,喜欢那些温驯的小动物。长这么大,他从未伤害过一只食草的小动物,从未伤害过一种不主动伤人的生命,当然树木除外!
因为他认为自己本身也曾是它们中的一员,所以,他吃的全都是一些毒物和凶残野兽。
也许,他是一个怪人,但绝对不能怀疑他善良的本性,多吃一只狼,就会少一些弱小的动物受到伤害,他的怀中,便有一只小兔子。
兔毛雪白雪白,那双通红的小眼睛像篝火般鲜艳。
兔子受了伤,是他正在吃的这只狼的杰作,是以,他毫不犹豫地杀了这只狼,在除夕之夜,以狼肉下酒,对着黑暗,迎着寒风,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这是人的生活,至少在他的眼中是这样的,比之往昔,今日的生活已胜过千倍万倍。
那黑暗阴森潮湿的沼泽,瘴气毒虫猛兽出没的沼泽,处处存在着死亡危机的沼泽,他也活了过来,顽强地活了过来,那寒极闷极的绝峰之顶,他照样活了过来,所以,他知道生命是多么美好,火光是多么可爱,烧熟的狼肉和这最劣质也最烈的酒是多么值得他去珍惜。
他,究竟是谁?究竟来自何方?
没有人知道,知道他的人,都叫他慈魔。一个经常吃狼,比狼更凶残,比兔子更善良的人,这是一个矛盾的说法,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因此,所有对他的说法都是矛盾的。
江湖上并没有这号人物,至少,在中土的江湖上没有他这号人物,抑或他本就不是江湖中的人物,但他杀人,人也要杀他,在他的心中也隐藏着深沉无比的仇恨,一种无可比拟的仇恨,所以他恨狼、吃狼,恨所有猛兽和害人的人,当然更恨他的仇人!
他的仇人是谁?只有他的心中才明白,别人永远都无法猜透他,因为他的存在本就是一个谜,一个无法破译的谜。
除夕,其实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快乐,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受宁静与和平。
慈魔就是其中之一,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平静在这只狼腿啃完之后就会消失,但他并不急,依然十分缓慢地吃着狼肉,另一只手却轻轻抚摸着怀中刚定下惊魂的小白兔。
篝火突然跳动了一下。
慈魔没有回头,其实他根本就无须用眼睛看,没有必要,绝对没有必要,他已经习惯了不用眼睛看东西,而是用心!他看东西多半是用心,再附以耳朵,就连一条毒虫在他的五丈范围内爬过都逃不过他的感觉。
慈魔的鼻子也与一般人不同,几乎没有人敢相信慈魔的鼻子可以嗅到两里外的血腥味,但有人相信。
那就是慈魔身后渐渐逼近的几个黄衣喇嘛,他们绝对相信慈魔的可怕,比洪水猛兽更为可怕。当然,这是指对慈魔的敌人来说,是以,这群喇嘛在来此地之前,每人都念了一百遍《陀罗尼经》,以乞求度母保佑,因为,他们是慈魔的敌人。
度母并不会时时显灵,因为死在慈魔手中的喇嘛好手已经有九十八个,据说,这些人在去对付慈魔之前,不仅诵念了一百遍《陀罗尼经》,还诵念了一百遍真言“嘛呢叭咪”,可观世音菩萨和度母没给他们好运,倒是死神,接受了他们的生命。
慈魔不动如山,寒风中,像一块墓碑,没有人能知道他冷静沉稳的根源何在,就像是一个修习了千年的瑜伽行者,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丝毫的惊诧和异样。
这正是慈魔的可怕!
“慈魔,你还是跟我们回去见法王吧,或许法王仁慈,可以免你死罪!”一名几有七尺高的魁梧喇嘛的声音中充满诱惑地道。
慈魔不语,依然在啃着狼腿,像是根本就不知道身后站着几名敌人一般。
“慈魔,大喇嘛说过,只要你不踏足中土,回返圣藏,他愿意代你向法王求情免去死罪!”又有一名拿着禅杖的喇嘛沉声道。
“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慈魔终于开口了,却是那般冰冷。
“那是什么时候?”高大魁梧的喇嘛奇问道。
“那是待中土事完之后,我定会返回吐蕃,取下蓝日和华轮的狗头!”慈魔的声音充满了憎愤和杀机,更有着无比坚决的意志。
“慈魔,你不要执迷不悟,你残害了我们这么多师兄弟,大喇嘛不追究你的责任已经像是菩萨一般仁慈了!”高大魁梧的喇嘛道。
“哈蒙,我不想杀你,你与索瓦其带着这些人回去告诉华轮和蓝日,他们欠我的,终有一天要还的,十年之内,我一定要让蓝日和华轮都败在我的手中!”慈魔自信地道。
“慈魔,虽然我们曾是朋友,可我若不带你回去,就无法向大喇嘛和法王交代,只好得罪了!”高大魁梧如小山似的大个子喇嘛无可奈何地道。
“哈蒙,你曾救过我的性命,就是我的恩人,我不想与恩人动手,但我却会杀了你和索瓦其之外的其他人,难道你不信我有这个能力?”慈魔冷冷地道。
“我们不怕死!”哈蒙怒道。
“死也得有个价值,若只会作无谓的牺牲,那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和污辱,就连度母都会骂你们的!”慈魔将吃完的狼腿骨头抛入篝火中,淡然立起道。
蔡伤心中似乎有太多的感慨,因为,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他十九年前孤军被困之地。
那一战极惨极惨,敌方以十倍的兵力扑杀,己方活着的人,有石中天,而自战场上回来的人,却只有蔡伤一个。正因为这一役朝廷才给他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士阵亡,不仅不抚恤其家人,反而操家灭族,这的确是元恪造成的一件大错事,也是整个北魏的大错,是以元恪正值风华气壮之时,便死去了。
没有多少人知道元恪的真正死因,有人说是暴病而亡,也有人怀疑他被人所害,但事实究竟是如何却没人知道。
蔡伤没有选择住客栈,也不想入城,他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个山洞。
山洞依旧,依然极为阴暗,找不到被岁月流逝的痕迹,洞口前不远处曾经是屠场,若是有心人,仍可在这片场地之中找出几根枯骨,那是连狼都不想要的东西。
黄海不在,而蔡风也成长为一代可怕的高手,一切的一切都似是那般无奈。
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变得让人难以想象,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罪过还是一种痛苦。
往事纷涌,蔡伤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潮湿,而且有种东西流淌下来。
的确,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因为这本是留给他的一片天地,一片无人打扰的天地。
夜色极为深沉,无星、无月、有风,寒冷的风,却无法使蔡伤的心头平静,他的确是个念旧之人。
蔡伤虽不怕黑暗,但仍点燃了火把,他记得自己有一件带血的战甲埋在此地,那也是陈旧的记忆。
这是一个无人打扰的世界,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许,就这样过除夕,会是一种浪漫、一种优雅,不可否认,这样过除夕,的确别具一番意义,独具一格的表现形式肯定让人难以忘怀。
火把的光亮犹若林间魔鬼的眼睛,闪动跳跃着邪异的光彩。
蔡伤望了望那不显眼的坟墓,心中叹了口气,自语道:“兄弟们,安息吧,我定会为你们讨回一个公道,将罪魁祸首的脑袋拿来祭你们的在天之灵!”
火光的映射之下,蔡伤的眸子之中暴绽出骇人的杀机。
他要杀人,这是肯定的,但要杀的人又是谁呢?没人知道,而十九年前那一役的罪魁祸首又是谁呢?同样没有人知道,但蔡伤肯定发现了什么。
“是时候了,我也该回去了。”蔡伤自语道,说着缓缓转身向临淮城走去。
铁异游诸人在城中,蔡伤绝不想让他们也跟着品尝寒冷,何况还有两个女子。
蔡伤更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脆弱,他流泪的时候,绝对会找一个无人之处,除十九年前那一次。
铁异游有些不解,那是因为铁异游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城外就曾是蔡伤生命的转折点,但石中天却知道。
在蔡伤根本未作决定之前,石中天就知道蔡伤一定会去,一定会!他太了解蔡伤了,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他知道蔡伤一定会作如此决定的,因为蔡伤是一个怀旧的人。
蔡伤出去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此刻天色更黑。
铁异游与石中天也都休息了,因为今晚是除夕,所以两人都喝了很多酒,铁异游似乎更不胜酒力地睡着了,石中天也差不多快醉得晕头转向,三子却极为清醒,他并非不想睡,而是蔡风的生命似乎更胜过他的生命,是以他与葛家庄的几名兄弟并未睡去,而是在黑暗中的一处角落静静地坐着。
三子极为警惕,但再警惕的人都有失神的时候。
其实三子并未失神,而是他的警惕对有些人来说完全是不起作用的。
三子突然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也无法动弹,哪怕走动一根小指头都不行,他身上被人点了八处大穴,这一惊几乎让三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他并没有发现敌人,因为敌人是从背后出手的,可三子的背后却是一堵墙,院子的外墙!
不错,正是因为这道外墙,三子才会不知不觉中被人点了穴道,劲气正是自外墙透入他的体中,在他仍未能作出反应之时,穴道已经受制,这的确似乎有些可悲。
三子的心都凉透了,这人的功力似乎太过骇人听闻,竟可达到隔墙点穴的境界,认穴之准,不差分毫,如此惊世骇俗的武功的确让人无法想象。
他根本想都不用想,自己落得这般结果,那葛家庄的几人也定不会好到哪里去,正在他猜想的时候,一道黑影,已若大鸟般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连衣袂的拂动声都没有。
这种轻功的确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世之中大概也没有几人能与之相匹敌。
“难道是尔朱荣或是尔朱家族的高手?否则谁还会有如此可怕的绝世功力呢?”三子这样猜想着,他知道只有铁异游和石中天两人联手,也许才有可能阻住这人,可对他两人的武功,三子似乎也没什么信心,因为他根本就未曾见过两人真正出手过,而眼下此人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三子不明白,这人怎会算得如此之准,蔡伤在这个时候离去,而且凑巧石中天和铁异游醉酒,但他已经没有细想的机会,神秘人物来到了蔡风的窗口之外。
房间之中,凌能丽望灯静坐,以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抵在桌子上出神,元定芳也坐在旁边相陪。
回忆的确像是一柄锋利的利刃,无论怎样都会将她的心割伤。
过去的日子越美好,这刃口也就越锋利,割得越深越重。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除夕,浪子可以不在意,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对这种节日无动于衷,蔡伤有蔡伤的表达方式,凌能丽和元定芳又是另一种形式。她们在想,想过去最美好的时光,想过去一家人在吃团圆饭之时,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场面,可是现在……
是呀,一切都成空,就像是做了一场无法醒来的梦一般,这就是人世的悲哀。
梦醒何时呢?很快她们二人都醒了过来,但并非真的梦醒,而是跳进了另一场梦境中。
在灯火微微一晃之际,桌边便多了一道人影,像是幽灵和鬼魅般,快得让人难以想象,凌能丽虽然在沉思之中,但近两年来艰苦的磨炼使她有着超强的反应能力。
她出手了,在烛焰摇晃的一刹那之间,她的剑就若出洞的碧蛇狂射而出。
她的反应之快,似乎也出乎来人的意料之外,谁也不会想到,如此年轻的一个女子竟会具备深厚的功力和身手。
元定芳吃了一惊,她在仍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之时,一道白光已经在她的眼前划过,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凌能丽的武功也会这么可怕!
“咦?”那突然而至的神秘人物似乎有些吃惊,但却并没有退步,世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他退步,就是绝世高手的蔡伤也不例外,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才是真正的高于一切,一切的人和物,都必须臣服于他,是以对凌能丽的剑,他并未退,只是伸出了两根手指。
凌能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强大无匹的气势已经将她完全笼罩,这是一种不同于蔡伤那凛冽无匹的霸气,也不同于绝情的盖世杀气,反而与曾经和蔡风交手的老者所散发出的王者之气相似,可她知道这绝不会是那名老者。
其实,她也根本没有太多思考的机会,剑已经被夹在对方的两指之间。
她的眼角闪过一点夺目的光彩,那是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就在那只中指的指根之处,虽然她见过的宝石不是很多,但像这种宝石就是瞎子也会知道,是价值连城之物,这人究竟是谁?……
凌能丽软软地倒下,神秘人物出指封住了她所有的穴道,元定芳也来不及呼叫,就被点晕在地,一切只是弹指之间的事,没有人会想象这电光石火之间竟能发生这么多事情。
那神秘人物伸手拂了拂膝盖上的灰尘,喃喃自语道:“现在的小娃娃是越来越厉害了,竟能弄脏我的衣服,啧啧啧,世间还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神秘人物缓步踱至蔡风的床边,似乎无比熟悉地掀开蔡风身上的被子,伸手在他神藏穴上一吸。
慈魔的身材原来也异常高大,凄厉的北风之中,像是一棵苍劲的古树。
篝火呼呼作响,闪动着一种梦幻般的节奏。
慈魔缓缓自裤腿上撕下一片小布,细心地将小白兔受伤的腿包扎了起来。
“赤尊者来到了中土,是吗?”慈魔的声音极为平静地道。
“不错!”哈蒙身边的索瓦其应道。
“是他要你们来送死?”慈魔极为自信地冷冷瞟了众人一眼,淡然问道。
“哼,谁死还是未知之数,不要过早论断!”一名喇嘛怒道。
慈魔缓缓将手中的白兔放下,再立直身子的时候,众人已经感觉不到慈魔的存在,而只是感觉到一柄刀,一柄静立在荒野坟冢中被风雨浇淋了千万年的古刀。
刀,越来越冷,越来越寒,比凄寒的北风更寒。
众喇嘛禁不住都打了个寒战,禁不住又想起了那个传说,在西域所有的马贼群中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一个比兔子更善良的人,他却被神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在恶魂的欺凌之下,善良的人终于忍受不了神的不公,而杀出地狱之门,降临在人世间。这是一个吃狼的人,一个憎恨所有虚伪之神的人,这是一个沾了地狱阴邪之气,又心地善良之人……
他们更想起了牧民门的一首歌:
“上部,南方的白云飘浮,
下部,一条清河碧波荡漾。
二者之间有雄鹰翱翔,
各种野草杂生,大树翩翩起舞。
向闯出地狱善良的人致敬!
对于自身,他无言可讲,
他,是冰川白雌虎的儿子,
早在母胎之中,完整的‘三倍之力’已经形成。
童年,便发誓要吃尽所有的豺狼。
……”
哈蒙知道,慈魔在草原之上可谓一个神,所有的马贼群,都几乎对慈魔的话言听计从,他不知道为多少牧民驱赶过狼群,但就是这样一个憎恨豺狼、受到牧民欢迎的人物却对喇嘛恨之入骨。难道慈魔真的就是那个破开地狱、闯入世间的善良之人?
“嘛呢叭咪……”众喇嘛一齐诵起经文,他们要驱赶慈魔的凶煞之气,更要使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臣服于佛法之下。
慈魔的刀,非金非铁,却是一种奇怪的木头,弯曲的弧度似刀,但却无锋,看起来极为笨拙,黑沉沉的木质透出一股无法理解的寒气。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刀,但在喇嘛之中,却传说这是地狱中的利器,在人世之间根本无法找到,没有人能像慈魔那样被打入了地狱,又能够闯出来,是以就不会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刀。
刀,寒意越来越浓,空气之中竟可看见凝聚的水雾。
众喇嘛似乎又感受到大雪山之上那种风雪连天的情景。
“呼!”风响之处,哈蒙终于出招了,他乃是大喇嘛座下的一名得意弟子,出手极其利落。
风声四起,众喇嘛一起出击,他们配合十分默契,神杖、戒刀、金钢橛,在虚空之中,交织成密密麻麻一张网。
十八人,十八个不同的方位,大有一举将慈魔击毙之意。
慈魔没有动,他的黑木刀依然低低地垂着,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雨般轻轻地垂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让所有人感到不解的是,慈魔竟缓缓合上了双眼。
慈魔习惯这样的动作,每一次出手之前,他都会闭一下眼睛,似是在为将死的亡魂超度,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因为他将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