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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缓缓的站起身来,解开了颈下的结子,大红色的斗篷如一滩碧血落在脚下,亮出里面素白如银的长袍,在幽暗的夜色中,如不肯熄灭的磷火一般,猎猎生辉。
魏忠贤却似未见,端着下巴自顾自思索着,又自言自语道:“虽然你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我却还不想杀你。你的琴弹得真好,人也长得不错。念在你陪我玩了这么多年,我便给你一个机会。在我这盏茶喝完之前,我不叫任何人过来,你还有什么花招,尽可以使出来。”说到底,他也只是闲得无聊,想要再和她玩玩,以后恐怕都没这个机会了,他喜欢逗别人玩,喜欢看别人慢慢死去。
说罢,他还真的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口一口品尝,喝得津津有味。
柳吟溪的白衣袖口里掖着一把匕首。她本来准备在接近魏忠贤时,将这把匕首刺入他的身体。这一招没有名字,也不需要武功,只要靠的足够近而对方不曾防备。不过现在看来,是没什么用了。
见她久久没什么动静,魏忠贤端起的茶杯又放下,开始怏怏地催促:“哎,你快点啊!别让我等了!干什么都行!总之别停下来,我讨厌无事可做!”
“是吗?”无边的夜色中,柳吟溪粲然一笑,忽的捧起了凤栖琴。
魏忠贤不由得抿起嘴,带着一丝欣赏的玩味。
柳吟溪坐了下来,明眸善睐,开始弹琴。
冰弦在手指下一闪又一闪,忽忽然。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魏忠贤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这是岳武穆的《满江红》,忠臣烈士的《满江红》!
柳吟溪明白,在这盏茶喝完之前,她必须发出这一招,自己也必须死去。然而不会等到他来。即使是这样明确的死亡,心里也免不了留下一段遗憾。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正这样想着,“啊——!”场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四面八方的锦衣卫闻声回过头一望,然后瞪大了眼睛拔出了刀剑,冲过去阻拦。门外,有人杀出了一条血路,冲了进来。
看着那一人一剑,看着那熟悉的白色身影。
柳吟溪的手指在颤抖,一种炽热似乎从足底涌出,渐渐上延,回肠荡气,搅得满腹满腔汹涌着,是不能平息的激动,喜悦,还有不能绝灭的信念!这一生便已足够,死而无憾。
“哇!哇!他也来了——!”看着杀出重围的洛怀风,魏忠贤两眼发光,兴奋地大喊大叫,手一抖,茶杯落到地上,四分五裂。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半盏热茶落地,忽然“呲——”的一声,化作一缕淡紫色的烟。
魏忠贤低头看着那茶,竟然愣在了那里。柳吟溪毫不迟疑,端起凤栖琴,朝魏忠贤头上狠狠的砸去。
魏忠贤反应很快,挥剑一格。
“嗡——”古琴在空中发出巨大的风鸣,袅袅不绝。
柳吟溪扬起脸,看见那冰一样的琴弦缓缓的摆动着,摆动着。最后挣断了。接着那千年的蜀桐裂开一道缝隙。
“啊——”
魏忠贤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是琴箱裂处,放出无数牛毛一样的细针。
魏忠贤万万没有想到,甚至柳吟溪也不曾料到,所谓凤栖琴中暗藏的玄机,是在它粉身碎骨毁于一旦之际,发出同归于尽的致命一击。
鲜红的血,从魏忠贤细长的手指缝中缓缓的渗出来,勾成细线。
一声一声的,他不住的痛苦嚎叫,踉踉跄跄扑向那些细针来的方向。
满天的银针,细密入微的,割裂了他的视觉。
事出突然。
柳吟溪浑身颤栗,瞪着一双清澈逼人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对方脸上那两道触目的鲜红。
魏忠贤形似癫狂,痛苦地咆哮哀嚎,张牙舞爪,一点一点地逼近过来。
柳吟溪看见了血,一阵阵恶心,胃中翻江倒海。她有晕血的毛病,但这是命中的刀光剑影,她没有动,没有躲,只是十根青白的手指,紧握成拳,在身侧剧烈颤抖,不禁仰天喊道:
“父亲,父亲——你在天之灵,可曾看见?”
魏忠贤虽目不能视,却也纵身一掠,绯色的蔷薇软剑旋绕盘旋,追魂夺命的剑尖如灵蛇一般,刺向柳吟溪心口。
柳吟溪无法闪避,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然而,那一剑并没有刺伤她,而是被搁挡开来。
近在咫尺,一白一红,两股强烈的剑风猛地交织在一起,激起了无数的光芒。柳吟溪睁不开眼睛,几乎晕死过去,就在这一瞬,忽然有另一道白光欺身过来,那一刀趁她毫无防备,准确无误地刺中了她的胸膛。
——
由于突如其来的剧痛,柳吟溪呜咽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的却是殷如花泪流满面,痛苦纠葛的脸。
“你为什么非要至阿进于死地!为什么?”她流着泪,厉声质问。柳吟溪看着她,脸上没有恨没有怨,只是凄婉的叹息和无奈,然后,她无声地倒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贱人!”听到殷如花的声音,魏忠贤忽然抽身而退,甩动着鲜红的衣袖,大声地叫嚷起来。
冷月如霜,花园深处,掠过一阵呼啸的凉风。
柳吟溪隐隐感觉到自己依偎在一个人的臂弯内,那人握着她的手,握得那样紧,手指尖有窒息的力道。
“贱人,贱人——!”魏忠贤目不能视,东冲西撞,神态疯癫的大喊大叫。
殷如花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阿进,你不要这样,虽然你眼睛看不见了,可是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柳吟溪已经被我杀了,没有人再敢害你了。”
“什么?”魏忠贤低声喃喃,空洞洞的眼睛四下游离,似乎在细细分辨什么,忽然手腕一翻,恶狠狠的掐住了殷如花的脖子,“你竟敢杀了她!你找死!”
“阿进——阿进——!”殷如花惊恐地尖叫起来。
“贱人!”魏忠贤咬牙切齿,白玉一样的脸上,交错着殷红的血痕,十分可怖,“说,刚才那茶里面,是不是你下了毒!”
殷如花没有否认。
“你竟敢背叛我,我要你死!”一边说,一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我……没有……背叛你!”殷如花被掐得喘不过气,脂粉堆积的脸庞涨起古怪的潮红,吃力地叫道,“我没有背叛你。那不是毒,不是毒——”
魏忠贤面目狰狞,似乎失去了理智,死死的捏着她的脖子,殷如花用一缕游丝般的声音说道:“那叫做洗尘缘,是洗去记忆的药。我不过是想让你忘了,那些荣华富贵的虚名……”
魏忠贤闻言,心里一空,手上便软了下来。
殷如花嗓音沙哑:“阿进,对不起。求你不要恨我,我只是想你陪我度过余生……”
“余生?”魏忠贤皱了皱眉。
“阿进,从前我们两个住在洛阳城外七家村,你教书,我织布。虽然贫寒些,总是丰衣足食,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愁。我多想过回那时候的好日子啊。自从那一年,你比武的时候败给了那个什么许陵越,你就从来没有服气过。武功不成,你就要做权位的天下第一。科场功名,你又嫌它来得太慢,竟然抛下我一人,自己进宫做了太监。”殷如花说着说着,竟然泣不成声:“阿进,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整天在这见不得人的皇宫里,争权夺位,勾心斗角,又没有我在你身边,你真的快乐吗?我想要你回来,每天都在想。可却只能看着你越走越远……现在你眼睛瞎了,你那些名利,富贵呀,是没有指望了。可是没关系的阿进,我绝不会离开你,决不。我们两个一起走,走得远远的。京城里这些,都不要了。我们还回到七家村去,我服侍你一辈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