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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一场完毕,双方已是八战,日月教胜了五场,五岳派只胜三场,那也便是说,余下两场五岳派必须全胜,那才是个五五分账的平局,倘若这第九场输了,那么日月教已经六胜,这最后一场也便不用比了。
这等情势此刻在山顶上之人无一不知,当下数百道目光齐齐向成清铭脸上射来。
成清铭又何尝不是心中雪亮?
五岳派五位掌门人之中,泰山玉佛子与嵩山左思慈前次曾下场比武,格于此次的规矩,不可再行出战,衡山陈方志和与恒山梵修师太出场,双双败北,现下只余下自己一人武功最高,此时不出战更待何时?
他身为五岳剑派盟主,为求雍容闲雅的气度,穿着一身紫铜色长袍,并无佩剑。
当下双手轻分,紫铜色大氅飘然而坠,露出内里一身劲装结束,沉声道:“取剑来!”
大弟子封不平早双手恭恭敬敬地捧剑随待师侧,听见传唤,将一口金色鱼皮鞘宝剑递了上来。
成清铭伸右手食中二指捏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脱落,那口剑精光暴射,霍然横空,有若一道惊虹划过众人眼目。
众人一怔,旋即爆出一阵轰雷般的采声,山谷中尽是回响,尤显得声势非凡。
成清铭缓步出阵,来到演武场中心,昂然道:“成清铭讨教。”
他话音未落,眼前突地一花,身前五尺之地已站了一人,敝袍布襟,方巾圆履,一身文士打扮,一张脸却阴森森地,僵硬无比。
那“碧血神魔”俺巴达已是生得奇丑,但也还不如他这般令人生怖,令人如见活鬼,寒噤不止。
此人正是十大神魔联名拜帖上的最后一位,号称“万劫神魔”的高季迪。
成清铭心下一惊,以他眼力,竟没看清这人是怎样来的。
此人脸上罩着人皮面具,无人知其来历,武功如何更是无人知晓,但冲着适才这一手轻功,此人置身于十大神魔之中,当之无愧。
他心下栗六,面上却是安然如常,微一拱手道:
“这位高长老轻功卓绝,武功想必更为惊人,想来也非无名之辈,那又何必藏头露尾的?
“不若摘下面具,让大家见见真面目又有何妨?”
高季迪恍若不闻,冷冰冰地道:“高某万劫余生,无面目再见世人,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成盟主乃是达人,佛曰四大皆空,区区一张脸又值得甚么?不见也罢。这便请进招罢。”
探手于怀,取出一管羊毫毛笔,在空中虚划两下,道:
“高某一生得名于此,亡家丧亲,九死一生亦由于此。无论怎样,我总算与它有缘,便以此接一接成盟主的华山快剑。”
成清铭听他吐属文雅旷达,不禁暗暗称奇,又见了所使兵刃只是一管普通的竹管笔,既非铁铸,也非银制,不禁更生了几分戒惧之念。
武林中以笔为兵器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大多又都是点穴名家,所使的无非是判官笔,蛇头笔,万花笔等等,俱是精钢烂银所制,而此人使的笔如此普通,反而大异寻常,越是这等人便越有过人之处,倒不可小觑他了。
当下剑诀一领,摆了个“苍松迎客”之势,道:“有请”。
剑光一长,犹如一道活蛇曲曲弯弯,横空而出,已将“万劫神魔”上半身罩住。
那“万劫神魔”不慌不忙,将笔横空一划,又向下一划,便似写了个“十”字。他这两下身法劲力均无甚出奇之处,但成清铭奔雷掣电般的一招竟被消于无形。
成清铭长剑后掣,一剑四式,分刺他四肢关节,端的是其疾如风,旁人看来宛若一剑一般。
四位掌门人暗暗点头,想道:成清铭身当华山剑宗之首,执掌门户,又主盟五岳剑派,虽是大家看在华山先出了个武林救星段子羽,后出了个人中龙凤风清扬的面上让了他三分,但他自身的艺业也实在是非同凡响,比之自己怕要高出半等。
高季迪纵身后跃三尺,成清铭四剑走空。他得理不让人,八剑连环,破空而出。
众人听得他剑上“哧哧”之声微响,知道这位华山掌门虽研修剑法,但触类旁通,剑上劲力亦自了得之极。
高季迪见长剑来势奇妙,竟在间不容发之际连出八笔。
成清铭只觉一股劲气自他那杆毛笔上发出,自己长剑竟然遇之不前,反被他层次井然地一一震回。
他心中大骇,惊道:此人内力这等了得,十大神魔中竟是以他为第一,自己怎地早不出,晚不出,一上来便遇到这等扎手的人物?
他剑势一滞,高季迪身形一长,斜斜划出一笔,指向成清铭右腿,口中吟道:“雪满林中高士卧。”
他笔尖距成清铭还有一尺多,成清铭便觉一股真气逼至,自己腿上隐隐酸麻,连忙横剑挡开。
高季迪笔杆一转,向前踏上一步,做个提灯之势,笔尖指向成清铭小腹,吟道:“月明林下美人来。”
这两招笔意清高,出手之际更是神气朗淡,全无半分烟火之气。
成清铭见他来势奇妙,哪里还顾得上寻思他的诗意?
长剑连颤数下,横着纵出两步,才躲开他这一笔。
他这两招由攻入守,高季迪却是锐意直进,一支笔管上下纷飞,所指之处俱是成清铭的要害。
他出招虽然愈来愈凌厉,举手投足之间却愈见雅量高致,口中不停吟道:
“残灯黄叶下,古座青苔间”,“摇落岂堪别,踌躇空复情”,“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
他吟了十句诗,笔下出了十招,这十招诗意与动作配合得佳妙之极,天衣无缝,舞到好看处,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他活脱脱是一位绝代诗人吟咏情怀,抒发郁愤,连他那张使人不寒而栗的面具看来也不那么丑陋了。
他连发十招,成清铭竟是一味闪避,腾不出手来还击一下,这便如与一位棋力远较自己为高之人下棋,他连点十子,都在要紧之处,自己每一手都是非应不可。
这时五岳派中之人都看出成清铭已居劣势,焦灼之余,都不禁啧啧称异。
成清铭的剑术武功大家适才亲眼得见,果然是一派名家风范,难道这怪模怪样的人竟是一位绝顶高手不成?
其实岂止他们诧异,九大神魔也丝毫不曾料到这位新入伙的兄弟竟是这般了得。
前次华山之役,风清扬心切八师兄封清肃之死,独斗十大神魔,并将排行第八的“跨海神魔”一剑结果。
此后这护教长老之位便留下了一个缺口。
直至月前,任我行突然当众宣布,任命这位高季迪做护法长老。
此人突如其来,脸上始终戴着人皮面具,九大神魔连他的真实面目也没见过,更别说他的来历武功了。
其实他们除了与他多说过几句话之外,对其人其行的所知丝毫也不比五岳派诸人为多。
众人心思各异,正自纳罕,高季迪又连出“陇山高处愁西望,只有黄河入汉流”,“鸣狐不近睢阳庙,突骑犹屯广利营”四招,这四招或沉郁高深,或悲慨豪宕,更是逼得成清铭连连后退。
五岳派诸人暗自心惊,均想如此下去,五十招内,大名鼎鼎,武功精强的这位五岳剑派盟主便要落败。
正在此时,五岳剑派中突地有人断喝一声:“且住!”一人轩轩高举,昂然而出,却是华山派的二师兄,气宗之首宁清宇。
他一脸愕然,指着高季迪道:“阁下莫非是名满天下的青邱先生,怎地……怎地会在此地,又……”
高季迪闻言全身一震,嘿嘿笑道:“五岳剑派名不虚传,果然能人辈出!居然有人还能识破我高启的本来面目!”
右手轻轻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清俊苍白的面容,五绺长须,神情极是飘逸,一股书卷秀气逼人而来。
在场的都是武林中人,但文武兼资之人也有着二三十位。
其余人虽不近文墨,但凡稍有留意朝政的,也都听过高启的名头,当下“轰”的一声,喧阗之音四起。
这高启字季迪,乃是长洲人,早年诗文便享大名,与刘基、张羽、徐贲四人合称“四杰”,乃是天下文宗,极得人望。
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下诏求贤,召高启入了翰林院,授编修之职,主修《元史》。
《元史》修成,朱元璋大加赞赏,擢升他为户部待郎,一度把持财政民生大权,极得器重。但朱元璋疑心极重,性情又是喜怒无常,高启有一种读书人的磊落鲠直之气,屡次进言触怒于他,一日他大怒之下,革了高启的职,永不叙用。
哪知时隔不久,高启的朋友做了一篇文章,请他斧正,文中有些话含含糊糊地指斥朱元璋诛戮劲臣,大失民心。
朱元璋得知之后怒发如雷,以大不敬之罪将他的那位朋友凌迟于市,高启受到牵连,也被判了腰斩的死刑。
世人传说,高启地三十九岁那年被斩于南京新街口,他被刽子手拦腰斩断之后一时不得便死,蘸着自己身上流出的血迹在地上连书了三个“惨”字。
朱元璋虽然心如铁石,也不禁闻之恻然,从此废除了腰斩之刑。
此事街谈巷议,在所多有,为一时传扬天下的奇闻。
众人识与不识,多半听过,并屡为之扼腕叹息。
哪知此人不但没死,竟然自一位文章宗师一变而为武林高手,并且加入了日月神教,当上了护教十大长老之一的“万劫神魔!”
高启立在当地,微微笑道:“世人都传说我已死多时,哪知我又活生生地立在华山了。
“宁二侠,不知你是怎样猜出我的真实面目来的?”
宁清宇道:“宁某不才,平时亦喜舞文弄墨,附庸风雅,青邱先生的诗句那是日常诵读不辍的。
“适才听先生口诵的皆是平生得意之句,这才斗胆一猜,哪知竟然猜中。这……这可奇怪得很了。”
高启苦笑一声,摇头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高某以诗文得名,以诗文得祸,以诗文获救。
“今日又是诗文泄露了行藏!我当年被下在天牢之中,一位日月教的前辈激于义愤,将我救出。
“朱元璋失了犯人,大发雷霆,斩了十几名典狱官,但却不愿在百姓大臣面前失面子,这才找了个与我面貌相似之人杀了了事。
“那位前辈读过我的诗文,谬奖有加,又说我根骨不错,传了我一身功夫,命我下山。
“可是朱元璋知我未死,不解心头之恨,早密令各州府县,见了我格毙勿论。
“茫茫大地,竟无我高启存身之地,那我还有什么路可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嘿嘿,整个天下只有日月教是与朝廷作对的,我不投到此,那便只有死路一条罢了!”
他叙说往事,仍是难抑胸中悲愤之情。
这番话九大神魔也是首次听闻,赵鹤不禁插口问道:“不知那位前辈是谁人?”
高启道:“那便是前朝日月教五散人之首的冷谦先生。他一身五笔,纵横天下,高某这杆毛笔上的功夫,也尽是得他所传。”
赵鹤恍然道:“原来是他!我幼年随师父学艺之时,也见过他几面。”
高启不接他的话头,朗声道:“高启受人之恩,忠人之事。任教主托我以腹心,高启殒身以报,亦所不辞。成盟主,这一战咱们还比么?”
他这句话问将出来,成清铭心头一凛,脸现尴尬。他自知不是这位“万劫神魔”青邱先生高启高季迪的对手,可是自己乃是五岳剑派的盟主,身份武功都是武林的一时之选,倘若就此认输,这张脸往哪里搁去?或是再比,那多半只有输得更惨,一时间不由得彷徨无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