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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然并没有把妻女留在六番镇, 而是带她们一起北上, 反正走水路也不算远,一天多的时间也就到了,随行一起的还有王虎——他非要跟着去。
白家的祖居在林都县白林村, 白老将军卸甲归田后,白家老小从京城搬回了祖地, 全家务农,虽如此, 但仍逃不脱朝廷里的党争权斗, 一代抗虏名将白景山在丁酉年的除夕之夜被赐死于家中,而且诏令规定:不举孝、不待客、不觐君。
白家所能做得就是头七后,将白景山安葬于白家祖坟之中。
一大早, 李政然夫妇下了船, 租了一辆驴车往白林村赶——
“这他娘的也忒损了,死了人还不能迎宾上香!”王虎道, “李哥, 到底白家得罪了什么人?弄得这个结果?”
李政然摇头,“白家向来对北方胡人主战,得罪的人恐怕不是一个两个。”他只是小人物,也弄不明白上面的派系争斗。
此刻他们已到了白林村外,通往村里的南北大道上人来人往, 个个右臂上都绑了条黑布带。
他们走到村口时,一名拄着拐棍的老者上前来递给他们一人一条黑布带,什么话也没说。
——因为不许迎宾举孝, 白林村民便自发地到村口来迎送宾客。
李政然将女儿换到左边,右臂留给妻子绑布带,刚绑好,忽闻身后有人喊他。
“荆楚老弟!”声音有些陌生。
回头看时,是一男一女,面貌有些熟悉——是在历城时见过的叶氏兄妹,叶孟生和叶孟秋。
“叶兄。”李政然在记起这人的名字后,打声招呼。
叶孟生和叶孟秋也从那拄拐棍的老者手里拿来布带绑上,顺便将手上的马缰交给手下,与李政然一起往村里去。
三个男人走在前面,莫语与叶孟秋则紧随其后,由于并不熟悉,两个女人只点头算作打了招呼。
不知为什么,莫语总觉得这叶小姐对自己有种莫名的——说不上是敌意,应该算是一种不值,为李政然的不值——
在叶孟秋的眼里,李政然该找个更出色的妻子,尽管他这妻子看上去小家碧玉,很中看,但毕竟与他的气度有些不相配,上次见时她就有这种想法。
莫语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但她真得感觉这位叶小姐在为别人的丈夫打抱不平,她那眼底的意思好像在说——你不适合做他的妻子。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莫语忍不住揪住了丈夫的衣袖,而李政然也很自然地回握住了妻子的手腕,以为她累了,让她放些力气在自己身上。
人家小夫妻很明显是伉俪情深。
怎么样?还有不相配的问题么?
见此情景,叶孟秋努力忽视掉自己心底的酸味,心道这小女子的命真好。
女人这边玩着小心机,男人那边则是高瞻远瞩的国家大计,只听叶孟生道:“白老将军一生戎马,想不到会得到这种结果,委实让人心痛,可叹白家将士二十余年的辛劳,如今也随老将军一起烟消云散,如荆楚老弟这些旧将,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政然心明他有意拉拢,于是淡道:“战为不战,能不打仗,自然是最好。”白老将军没了,他如今再无入伍的打算,所以不会接受任何的延揽。
叶孟生笑笑,“也是,谁都不想打仗。”随即又道:“荆楚老弟如今在何处高就?”
李政然边任女儿胡作非为地拔他的胡须,边回道:“薄田度日,奉养老母,照顾妻女。”
“日子倒是过得惬意,令人艳羡。”
这时恰巧王虎出声打破了这没营养的话题,“李哥,快看,周校尉、杨司阶也来了。”
——原白家军的将士难得又碰上,自然要走到一起,叶氏兄妹分属别派,自然是插不上话,只好先行祭拜去。
因为诏令不许举孝、不许待客,白家并未设一人在陵园外,来祭拜的人只能远在陵外叩首遥祭,尽一番人事。
未免给白家制造麻烦,众人也没到白家叨扰,何况白家现在也闭门谢客。
只等祭拜完后,众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出村。
白林村是个小地方,周围本就没什么客栈,加之来白家祭拜的人太多,周围五里八乡能住的地方都被住满,好在有同袍的家在附近,李政然一行人便移师过去,打算住上一晚,隔天再上路。
同袍的住处并不大,只有两间房,众人也没让他麻烦,索性聚到一间房里通宵聊天。
“张霍,别忙活了,一起坐下来吃吧。”众人喊来男主人。
“这怎么行,各位都是长官,我一个大头兵怎么好坐进来。”张霍傻笑一下,端过妻子手里的菜摆到桌上。
“大帅都被毒死了,还他娘的什么长官,平头老百姓一个,有什么不行的。”说话的是个姓杨的司阶,摇头怨叹后,扔一粒花生米入口,再呷上一口酒。
“坐吧。”李政然顺手将那张霍拉坐到身边。
张霍摸摸鼻子,没再拒绝,转头跟自家婆娘打个手势,让她多做些菜来——妻子是个哑巴,听不到话,只能看懂手势。
莫语在一边自然不好干坐着,将女儿放到丈夫怀里,也跟着女主人一起出来。
那女主人见她跟来,直把她往灶房外推搡。
莫语不知该如何跟她表示自己的意思,只能尽量放慢口语,道:“我替你烧火——”
女主人还是不肯,但莫语硬是坐到了锅台边,对方也不好拖她起来,只好由她去。
趁女主人炒菜的空档,莫语静静打量了一眼这巴掌大的小灶房,除了一个灶台和一张两尺见方的切菜桌外,什么也没有,屋里小到几乎不能同时站三个人,但房子看上去很结实,也很干净,可见这家的男女主人很踏实、能干。
听说林都去年闹了一年的涝灾,加上最近的匪乱,老百姓连饭都快吃不上,恐怕这主人家的存粮也不多,趁女主人掀开桌子下的米缸时,莫语看了一眼——一尺高的米缸,剩米还不足一半,而今天他们来了六七个人,估计一顿也就差不多了,真不知道等他们走后,他们一家要吃什么。
***
饭做好了,莫语帮女主人一起端进堂屋,男人们正聊得热闹——
“荆楚,你可要小心点,白老将军这么一去,咱们白家军,尤其黑骑军的大小将官都成了上面的眼中钉,听说突击营的那个鲁校尉因为不受延揽,年前就被追了个莫须有的罪名给下了大狱,家人倾家荡产才把他救出来,可一双腿还是被废了,你可是黑骑军的骑弩卫戍,正牌的主力军,肯定会有不少人找到你这儿来。”一名姓周的校尉如此道。
“可不是,如今上面各派系都在拉拢军官,控制军权,急需咱们这种底层的练兵军官,胳膊拧不过大腿,再有骨气也斗不过天下的乌鸦,你还是赶紧躲躲吧,我年前就去了江夏,打渔去,闹不过他们,咱躲着。”杨司阶道。
李政然往女儿的小嘴里喂一口肉汤,道,“刚才在白林村外那个姓叶的就是这种人,我当时就在想这件事。”看来还真要重视起来了,“对了,有没有军师的消息?”
周校尉摇头,“我在安吕,消息闭塞。”问一旁的汪姓同袍,“你在京畿,可知道军师的下落?”
汪姓同袍道:“白老将军离开京师时,我们去送行,军师也在,他当时就劝老将军退隐山林,不要再管朝廷那摊子事,可老将军总是惦记着朝廷能再次启用他对付胡虏,想留在白林村等诏令,当时老将军要真听了军师的话,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我就那次见过军师一次,此后再无他的下落。”
杨司阶道:“以咱们军师的诡诈,估计就是想折腾他也未必能找到人。”
众人都笑起来,不知是高兴还是叹息。
趁众人聊得正欢,莫语坐到丈夫身边,接过女儿继续喂食。正吃着,发现从里屋门口伸出半颗小脑袋来——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看到孩子时,莫语乍然想到了什么,不禁用手肘捣一下丈夫。
李政然微微侧过头来,莫语悄悄解下自己手腕上的两串金铃铛塞进他手心,然后示意一下门口那个小男孩。
——吃了人家的口粮,总要有个说法。光明正大地给钱,人家肯定不会要,而且有点侮辱人的意思,所以她刚才一直在想有办法可以补救,看到孩子后她就想到了——不给钱,给孩子过年的红包总是可以吧?
李政然状似无意地将铃铛合进了掌心,直等吃到一半时,转过身子,对里屋门口的小男孩招招手。
小男孩吓得赶紧缩进屋里。
“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胆子小,李大人您别见外。”张霍看到李政然的举动后,忙开口解释,随即对儿子道:“快出来见见叔叔伯伯。”
小男孩有点胆小,也有点羞怯,腼腆地来到桌前。
李政然摸着小男孩的后脑勺问他:“告诉伯伯,叫什么名?”
“小北。”小男孩略带畏惧地杵着不敢动。
“小北——来,叫声李伯伯。”李政然道。
“李伯伯。”小男孩怯怯道。
“长得像母亲,比你好看。”李政然对张霍笑道。
张霍笑着点头。
“来,这是杨伯伯、汪伯伯、周伯伯,还有这个是老虎叔叔,叫一声便可以跟他们要红包了。”李政然开玩笑道。
小男孩不懂,在场的大人到是都懂了。
这张家一看便知不太富裕,何况最近林都又在闹饥荒,总不能吃完就拍拍屁股走人吧?
于是众人一阵起哄,逗弄起这个小男孩。
在依次叫过之后,小男孩身上果然多了不少“红包”,脖子上挂着玉坠,手上戴着金铃铛,拇指上套着银扳指——收获颇丰。
张霍夫妇忙想摘下儿子身上的礼物,却被众人一阵教训——又不是给你们,大过年的,给小孩子一点彩头,大人别跟着聒噪。
推让之中,莫语怀里的小乔乔也把手上的东西推给小男孩——一块松糖。
到了晚间,莫语娘俩与张洪氏娘俩一起住在里屋,趁张洪氏娘俩没进来前,李政然过来与女儿“话别”。
“沾着口水的东西不能随便给男孩吃。”李政然教训女儿道。
莫语忍不住苦笑,这个人估计是喝多了,“你快出去吧,喝多了净说胡话。”
李政然交女儿给妻子时,顺便搂了她们娘俩到胸前,在妻子耳边轻道:“回家我们搬出去住,高不高兴?”
“……”莫语吃惊地看着他,“你醉了?”
“没醉。”呼出浓重的酒气流窜在一家三口之间,连小乔乔都列开身子,不让父亲靠近,因为酒气太熏人。
李政然伸手拧拧女儿的小脸蛋,“乔乔,爹娘有时间了,可以再给你添个弟弟或妹妹。”说罢在女儿的脸上狠狠亲一下。
这人——真醉了,净说胡话,他们怎么可能搬出来住?真那么做,婆婆岂不要气疯了?他可是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