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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宿寒宫里,晨光未亮,秦雪衣却睡不着,她前头睡了一日一夜,因着发烧的缘故,她这会儿还有些头痛,两眼睁着直愣愣地看着床帐上的菡萏绣花,脑中梳理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纷纷乱乱。
过了一会,她索性坐起身来,掀被下床,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无声无息,绿玉还睡在外间守夜,她不敢惊醒了她。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妆台,秦雪衣将举着的烛台轻轻放下,然后捧起了妆台上的菱花铜镜,镜子里透出的光芒昏黄,映出了一张堪称漂亮的面孔。
秦雪衣上辈子只能说是清秀,然而镜子里的这张脸,即便是还未完全长开,也能从中窥见日后是如何的惊艳,眉如倦烟,眼带桃花,顾盼生辉,仔细看时,那左眼角还有一点细小的朱砂泪痣。
秦雪衣忍不住皱了皱眉,镜子中的人也跟着微微蹙起眉,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透出一种可怜兮兮,我见犹怜的感觉来。
很具有迷惑性。
看上去娇娇弱弱的,至少没人猜得到她一拳挥出去能有多大的力量,这在对战的时候会很占便宜。
秦雪衣下意识地想着,她上辈子也是瘦瘦小小的一个,除了熟悉她的人以外,大多数对手都会因此而轻看她,掉以轻心甚至败北,师父说了,这也是优势。
想到这里,秦雪衣又看了看自己的腕子,细细瘦瘦的,麻秆一般,仿佛一用力就能给掰折了,恐怕没她上辈子那么能打了,她心里有点遗憾。
虽然换了一个世界,但功夫还是不能落下,这可是她傍身的东西,秦雪衣原本就睡不着,索性起床扎起马步来,立志要恢复当年的巅峰水平,一拳能打翻三个大汉!
秦雪衣自小就在武馆长大,四岁的时候就跟着师父师兄扎马步练基本功,这对于她来说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只是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没多久秦雪衣就觉得腰痛腿酸,好在她心性向来坚韧,到底忍了下来。
直到窗纸上透出鱼肚白,外间也传来了轻微的响动,秦雪衣知道是绿玉醒了,连忙站直身子,几步奔到床上,掀起被子往里头一钻,闭上了双眼。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子突然扎起了马步,这事怎么看怎么都可疑得很,她昨天行礼的时候不小心露了马脚,那个燕明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秦雪衣实在不想再被他掐着脖子威胁了。
天色渐渐亮了,绿玉从外间进来时,秦雪衣正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来,冲她露出一个笑:“姐姐早。”
……
抱雪阁不属于宿寒宫,它是一座独立的宫殿,临水而建,修筑于五年前,长公主殿下在十二岁生辰的时候,请求崇兴帝修这样一座宫殿。
皇宫的宫殿原本都是有严格划分的,修筑宫殿算是大兴土木的事情,群臣都纷纷上奏反对,岂料崇兴帝竟然就真的准了,历时两年才修完,宫殿的面积虽然不大,但是它四周的一大片范围,甚至包括宫殿旁的那个镜湖,都被圈入了抱雪阁之中,整个皇宫,再没有哪个宫殿能与它相比,从此,这里再不是旁人能够踏足的地方。
然而在筑起的高墙之内,抱雪阁却并不像外人所想象那般富丽堂皇,相比起其他的宫殿,它甚至是朴素的,没有琉璃金瓦,也没有雕梁画栋,仅仅只是简单的青瓦白墙,伫立在镜湖边,有长长的游廊直通湖心,倒有了几分江南水乡的风情。
高墙下,一行人穿梭在游廊之上,打头是一个妇人,四十岁年纪的模样,被众人簇拥着,到了游廊尽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呈现在众人前方的是一大片梅林,一道蜿蜒的石板小径曲折通幽,隐入了梅林深处,正是深冬时候,大片的白色梅花盛放,冷香幽幽,寒风送来,落梅便如白雪一般簌簌而下,宛如仙境。
那通往梅林的石径入口处站着两名侍卫,其中一人正是林白鹿,他见了那妇人便拱手行礼,道:“桂嬷嬷来了。”
那妇人微微颔首,看了看梅林深处,问道:“殿下进去多久了?”
林白鹿答道:“天不亮时便进去了,到眼下大约也有快两个时辰了。”
桂嬷嬷的眉头皱了皱,道:“我知道了。”
她说完,抬步往那石径小道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梅林深处,而随她同来的一行宫婢太监们仍旧垂首站在原处,无人发出一丝声响,仿佛是一种经年累月的默契,他们从不敢踏入那梅林里。
普天之下,能够进去里面的唯有三个人,崇兴帝,长公主与她的乳娘桂嬷嬷。
从前也有不懂事的宫人误入过,后来她再也没在皇宫里出现了,至于去了哪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等桂嬷嬷一走,那守在入口的另一个侍卫便问道:“前阵子的那事,怎么说?”
林白鹿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低声答道:“底下人没分寸,把人给折腾得大病一场,长乐郡主说,有许多事情她已不记得了。”
“哦?”段成玉有些诧异地挑眉,笑道:“倒是个聪明的说法,只是殿下恐怕不会信。”
林白鹿迟疑道:“说是如此,但我觉得事情到底有些蹊跷,抱雪阁把守森严,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避开耳目进来此处?”
闻言,段成玉抱起双臂,戏谑道:“弱女子?怕是不见得,我听说,她前几日凭一人之力就爬上了清秋院的大殿顶上,把一院子的太监折腾得人仰马翻,最后还被殿下罚到我这里来了。”
他说着,笑林白鹿道:“你管这叫弱女子?”
林白鹿想了想,也不由无奈摇头,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一时说不上来,长乐郡主闯入抱雪阁,她为什么进来,又看见了什么,都值得好好调查。
这也难怪,他们殿下要把人扣在宿寒宫中了。
湖面平滑如镜,将抱雪阁的青瓦白墙倒映在湖水中,宛如一幅淡淡的泼墨画,无风,也无涟漪。
游廊一直通往湖心亭,亭子不大,也是普普通通的样式,唯一不同的是,亭子四周都挂满了卷轴,墨色隐隐,却原来都是字画,细细看去,无一不是精妙绝伦,若有懂得品鉴的行家在此,恐怕要抚掌称赞,爱不释手了。
因着挂满了卷轴的缘故,亭子里的光线都被遮挡了大半,看上去分外昏暗,唯有底下透出几线亮光,竟使得这亭子里的气氛压抑郁滞,桂嬷嬷在亭子口站了一会,才缓缓走进去,没走几步,脚下就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轻响。
她低头一看,借着卷轴下方透出的光,看见了那是一方墨玉雕刻而成的兽,呲着长牙,怒目而视,竟有几分狰狞可怖的气势,毛发耸立,栩栩如生,宛如从修罗地狱中爬出来的一般。
桂嬷嬷的手都忍不住一颤,差点脱手扔出去,幸而那兽的头部残缺了一块,让它到底成了一件死物。
“殿下。”
一道身影静静地坐在昏暗之中,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磐石,听了这一声,才仿佛有了反应,动了动,道:“嬷嬷来了。”
声音清冷,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光是听着便觉出其中的寒意,没有一丝温度。
桂嬷嬷放下手中残缺的玉雕,又将那些挂着的卷轴都一一卷起来,外面的光芒也渐渐照入了湖心亭,燕明卿坐在地上,她的身边散落着的,全部都是玉雕,各种各样的兽,有的张口咆哮,有的龇牙咧嘴,欲择人而噬,栩栩如活物一般,而令人遗憾的是,所有的玉雕都是破损残缺的,几乎找不到一个完整的。
与昨日不同,燕明卿此刻身上穿着月白的丝质衣裳,单薄无比,披散着头发,她手里拿着一块淡绯色的玉,正在仔细端详。
寒风吹来时,柔软单薄的衣袂飘飘如仙,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似的,把桂嬷嬷看得一个哆嗦,燕明卿不冷,她倒觉得冷了,连忙拿起一旁的罩衣给她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轻微的责备之意:“殿下心里不舒坦,也不要拿自己的身子撒气。”
燕明卿任由她忙活,微微眯起眼,看向远处的湖面,道:“没有不舒坦,嬷嬷想多了。”
桂嬷嬷收回手,顿了一下,才道:“奴婢听说,殿下把长乐郡主留在宿寒宫了?”
燕明卿好似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她,道:“是,怎么了?”
桂嬷嬷叹了一口气,道:“奴婢曾说过,翠浓宫那边的人,没几个好的,殿下切要远着她们些。”
翠浓宫,是德妃住的宫殿,燕明卿将手中的那块玉石放下,漫不经心地道:“嬷嬷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桂嬷嬷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她停了一下,继续道:“当初若不是因为苏烟暝,娘娘如何会撒手离世?”
一想到那些旧事,桂嬷嬷心中便不由大恨,不甘道:“只叹皇上被翠浓宫的那位迷惑了,还将这苏烟暝的孤女封做郡主,养在宫中,若叫娘娘在天之灵得知,不知心里会有多难过。”
她说着,悲从心来,拿出巾帕拭泪,燕明卿听了这些话,情绪倒是没什么变化。
桂嬷嬷口中的娘娘,正是燕明卿的生母前孝嘉皇后,那时候孝嘉皇后有孕在身,因皇上过于迷恋苏烟暝,孝嘉皇后屡劝无果,帝后两人之间常有争执,在最后一次争执中,孝嘉皇后不慎撞上桌案导致早产,生下了燕明卿,她当时本就抱病在身,还未来得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便撒手人寰了。
燕明卿也因此自小体弱多病,几次险些都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桂嬷嬷心里恨,她不敢恨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只能恨苏烟暝,连带着她的妹妹德妃也一并记恨上了,她视苏烟暝为祸害,祸害的女儿,自然也是祸害。
祸害秦雪衣后来却还被封为郡主,好端端养在翠浓宫中,此事于她而言,如鲠在喉,光是想想她可怜的主子,桂嬷嬷便夜不能寐,一有机会就提醒燕明卿,让她远着翠浓宫,最好这辈子都不要与她们有接触。
而这次,她得知秦雪衣竟然住进了宿寒宫,再也坐不住了,急忙忙来见燕明卿。
燕明卿自然知道她的性子,便道:“等事情调查清楚了,我自会让她回去,嬷嬷勿要忧心。”
桂嬷嬷如何能不忧心?但见燕明卿神色冷淡,便知道不能再多说下去,免得惹她起性子,适得其反,遂咽下了话头,道:“殿下心中有数便好。”
闻言,燕明卿眉心微皱,却没再说什么,她再次拿起地上那块淡绯色的玉石来,道:“嬷嬷还有什么事吗?”
桂嬷嬷知道她这是要赶人了,便道无事,退出了湖心亭,顺着游廊往回走。
这些年来,燕明卿的气势愈来愈重,便是她也不敢轻易触怒,燕明卿不像孝嘉皇后,也不像当今皇上,她的脾气与习性也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桂嬷嬷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只希望她的小主子好好儿的,什么事也不要有,这样她也算对得起孝嘉皇后在临去时的托付了。
只是……
一想起燕明卿身上的病,那些愁绪便如沉沉阴云一般压在心头,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天边铅色的云层,喃喃道:“娘娘,您在天上,可千万要保佑殿下,逢凶化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