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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嫣泰然自若寻了把离他有些远的椅子坐下, 守阳招呼几个女官替二人斟茶倒水,脚跟却黏在原地, 半天不肯挪动一寸。
守阳眼珠子不住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他抖了抖怀里拂尘,挖挖耳朵幽幽忆起,宫中曾经广为流传的那些半真半假传言。
这碍手碍脚的骆知寒,也不晓得原先给人家小姑娘下了什么蛊,竟撺掇小郡主假意与殿下退婚, 另嫁他为妻。
悔婚消息传入东宫的第二日,殿下拢着冬衣, 手执玉笔坐在官帽椅里, 不甚在意笑着说出“孤本也无意娶妻,你们勿要因此事为难她”,那句话流露出的忧郁神情, 连他一个历经世事、眼睁睁看过赵皇后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沧桑宦官,都不可避免一下子湿了眼眶。
将这成天装神弄鬼的国师骆知寒,与殿下作比, 除了殿下身子虚弱这一点不及他之外,处处都死死压过他一头。
无论出身才学, 抑或脾性心胸,殿下一介翩翩君子,总比他们司星楼那些睚眦必报、面色阴沉的国师,光明磊落得多。
殿下与小郡主的婚事一日不成,守阳煞是忌惮这位城府颇深、指不定何时又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诱骗小郡主弃殿下于不顾的国师骆知寒。
殿下与小郡主之间再有多大的嫌隙,那也仅是他们二人的私事,哪里轮得到一个出生低微,试图依仗女子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骆知寒横插一脚。
可到头来,骆知寒毕竟是圣上亲封的当朝一品国师,尊崇地位等同于异姓亲王,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冒犯之举。
守阳只得强压下命侍卫将他轰出去的强烈念头,烦躁不已差遣宫人端着汤壶上前替他泡茶。
他生怕离开一瞬,这厮就会将小郡主连哄带骗拐出东宫,思前想后干脆守在殿中,寸步不离候着谢嫣,亲自监视。
他迈开两只蹒跚粗腿,木桩子似的正正杵在骆知寒身前,这人品行虽不佳,皮囊倒还生得好看,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银袍折出细碎莹光,连印堂处那枚天生的红痣,似乎都有了几分撩人意味……怪不得,小郡主别的人不中意,倒愿意选他。
守阳替殿下呕了一口闷气,语气略微有些发酸:“骆大人入宫数年,今日还是头一回登临东宫,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人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符纸要发?”
此言一出,殿中四处角落顿时传出几声偷笑。
京中如今打着□□的旗号,实则借分发符纸之由,私自骗财骗色的歹人不少。百姓对这些骗人不手软的歹人深恶痛绝,每每一提及“符纸”二字,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这些害人不浅的人精。
宫中看不惯司星楼的大有人在,连带着将司星楼集大成者骆知寒,也一并记恨上,如今拿骆知寒暗比作歹人,确然十分解气。
骆知寒不咸不淡觑了守阳一眼,眼底光晕细细,却偏偏蓄着某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无形威压。
额间红痣潋滟,骆知寒轻皱剑眉:“太子殿下如今所在何处?”
守阳被他浑身气势震得一下子慌了手脚,擦着掌心汗珠腿脚发软答:“殿下午时就已经歇下……”
骆知寒端起茶杯抿一口滚烫茶水,满腹心事俯视漂浮着碎散茶叶的茶水,脸上不悲不喜,叫人揣度不出他如今究竟怀着怎样的情绪:“本官今日倒还来得有些不巧。”
他沉吟片刻,忽而抬眼看向一直垂着首,把玩腕间镯子的谢嫣:“听闻初仪郡主在东宫中住下已有数月之久,敢问郡主,太子殿下近来可有些异样?”
谢嫣还牢牢记着,如此谨慎又略带着诱哄的神色,骆知寒上一回展露在面皮上,还是梁子嫣那次背着众人,悄悄将他拽入无人置身的角落里,扯着他衣角含羞带怯问道:“不知国师可有婚配?”
骆知寒出身寒微,忙着掌管司星楼大小事宜,家业未定,并没有别的功夫操心自己的婚事。
骆母是个山坳坳里出来的农妇,拉扯几个孩子长大,就剩骆知寒还未成家,但凡逮着机会,必定撺掇他寻个体面贵女,再纳几个能生养的小妾,一并娶入府中。
英国公夫妻留给梁子嫣的嫁妆,多到八辈子也挥霍不完,且她又是记在皇室玉牒上的正经郡主,既体面又有里子,全了骆母所有苛刻要求。
骆知寒未出言拒绝,也未点头默许。一面与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生怕落人口实,毁了他一世英明,另一面又私下赏她几个甜枣,吊足梁子嫣的胃口。
谢嫣并非宿体,断然不会吃他这虚伪滥情的一套,她懒懒散散挑了挑眉,语气算不上有多恭谨:“东宫乃福泽之地,殿下又是众望所归的储君,怎会有什么异样,国师怕不是捉妖捉的久了,眼中就只能窥见那些秽物,今次居然怀疑到东宫头上来?”
“郡主何出此言?”骆知寒眉头拧得更紧,似是极难预料仅仅两月不见,她态度转变如此之快的缘由,顿时以一种陌生又疑惑的目光打量她道,“宫中已捉出数只妖物,微臣算出东宫方位也有妖气作祟。听闻太子近日病情加重,微臣担心殿下如今是遭妖物吸走精气,故而特意来此一观……”
谢嫣眼角带笑,眼中却并无几分暖意,她托起茶盏漫不经心刺了一句:“殿下病体乃是风寒所致,东宫里头年轻力壮的侍卫这样多,可也没见着哪一个被吸走了精气,怎的旁人不吸,就偏要吸走殿下的?”
骆知寒停顿一瞬,随手将喝了一口的茶置在手边桌几上,面色凝重与谢嫣解释:“殿下福泽深厚,又体虚身弱,这种羸弱不堪的体质,极易招惹秽物缠身,免不了叫妖物多多惦记。”
“若说如今这宫里,最福泽深厚的所谓何人,”谢嫣唇齿间溢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嘲讽,一语双关道,“国师大人深受上苍眷顾与庇佑,除妖扬善,卫国兴邦,旁人都没这份福运,自然不能与您相提并论。”
茶杯杯沿被他牢牢攥在手中,几滴滚烫茶水荡出杯口,烫得骆知寒手指晃悠悠一颤。
神明一事始终是他心中隐痛,他许久不曾做过未卜先知的梦,原先在梦中跟着仙子修习的灵力,也随不再造访他梦境的神女一并散去。
他灵力每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散,掐算出的命卦也一夜之间失了准数,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走上汲取妖物精气内丹的邪路,用以滋养元气。
骆知寒仍旧还牢牢记着祖师爷教诲,捉的那些妖全是为非作歹之辈,并不敢行差踏错,招致冤孽上身折损阳寿。
他今日照旧窥探宫中妖气,以八卦镜探出东宫有一缕逐渐膨胀的异气,那缕异气亦正亦邪似妖非妖,气势却极其霸道澎湃,若揪出此妖吃下它的内丹,至少能保他那些消散的灵气,全部蓄归体内。
然而一朝被初仪郡主戳中痛脚,饶是他定力再好,被一个傲慢的小丫头夹枪带棒羞辱,也绷不住一张薄薄面皮。
骆知寒面上顷刻就有些挂不住。
太子殿下未醒,他与一个小丫头也说不出个究竟,随便留下句寒暄言辞,匆匆领着弟子们辞别。
谢嫣转动手里瓷盖,拉长语调:“绿莘——蔓朱——送客——”
守阳缩在一旁看直了眼睛,由衷叠声赞许:“骆国师是出了名请神容易送神难的人,邀他除妖容易,请他离开却难。小郡主真是机敏,竟然三言两语就能逼骆国师自行告辞,着实叫老奴佩服……”
“他贸然来此打搅,届时扰乱殿下安歇,你我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殿下这两个月以来,操心边关之事、安置那些亲王侯爷的子嗣,又须日日上朝,已是竭尽全身力气,若又要逼着他分出一缕精力,听那神神叨叨的司星楼国师启奏,指不定身子会比从前更伤几分。”
骆知寒虽大不如前,可窥知妖气依旧十分得心应手。这几日贺云辞正值要紧关头,与残魂合二为一,也好早点从病痛中解脱。
守阳不知他狐妖身份,谢嫣却对此心知肚明。若守阳松口允他亲见贺云辞,定又随了原世界那样,察觉出贺云辞的异样。
谢嫣不由得肃然吩咐下去:“以后司星楼的人还欲入宫求见殿下,只管由着他们在外头吵闹。司星楼的人深得宠信,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不事先禀明殿下就自作主张上门。不能再惯着这些人,莫要心软将他们放进来徒惹殿下心烦。”
东宫俗务繁忙,可又推卸不得,尽量能不让殿下过目的,左庶子与少詹事等几位大人,都已带头先行处置。
多耗费一分力气,殿下的身子便多受一分损毁,加之骆知寒当初还曾与小郡主有过一段半真不假的纠葛,他们二人一并出现在宫中,殿下处境难免尴尬。
守阳琢磨,留他待在此处等候殿下醒来,分明就是给东宫的人添堵找罪受。
圣上迷信鬼神已到了癫狂地步,对待骆知寒比殿下还要来得真心,再放任下去,指不定会骑到殿下头上作威作福。
守阳以为小郡主之言甚是有理有据,亦是多番警示东宫护卫与内侍,务必严加看守。
六月十五那日,宫中月色大好。
荷塘阵阵飘香,京城酷热难耐,烈日烤得人脾肺发虚。
往年贺云辞常常会前往别庄休养,只不过他今次难挡舟车劳顿,出行之举遂搁置下来。
他神志一日比一日模糊,半月以来,每日甚至只有几个时辰是清醒的。
脉象混乱不堪,如紧紧绞成一团的乱麻,太医摸不出是好是坏,只得静观其变,打算若真到了命悬一线之际,便命人急去玄光山,恭请太后回宫坐镇。
庞少廉兀自寻个角落痛痛快快哭了几场,蔓朱见不得他这副比太监还要娘唧唧的形容,回回见了他都是嗤之以鼻。
守阳活了几十年有余,心中再是心痛,也能含着泪忍着。
宫里处处弥漫一股苦到脚尖都发麻的涩味,谢嫣方从暖玉阁赶到东宫,隔着一扇屏风,贺云辞低哑嗓音凄凄切切从榻上传出。
“守阳……东宫里值钱的东西,你都拿去与他们分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