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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见到沈如月,白莲教主灵儿的感觉尤为复杂,感觉重新找到了那种难以名状的可以依靠的踏实,感觉到那种不堪承受的身份枷锁被卸落的轻松,油然涌起与亲人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她顿时动容失态,喜极而泣,哽咽着叫了一声“姐姐”,情难自已地就要冲过去诉说思念之情和别后惶恐。
同样是师姐妹突然相见,冷月隐虽然也微有惊讶,但定力不失,很到位地保持着两军对垒时的慎重严肃,很夸张地保持着军中大将的风采威仪。见灵儿自灭威风,自毁形象,她心中大为恼火,目露嫌恶之色,但不敢言语激烈地冲撞教主,抬手一拦,语气铿锵有力但用词严谨无谬:“此刻尚难分她是敌是友,教主不可感情用事,当以大局为重!”
听得此言,灵儿不禁一愣。无论沈如月站在哪边,都是她的姐姐啊!看了看林青尘,见他皱眉蹙目,心知他也不高兴了,也就以大局为重,努力隐退了泪水,对沈如月勉强地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林青尘静静地看着林天鸿分别对师长、师兄弟们打招呼,脑中迅速转换着念头。
杨若怀端不起长辈的架子,一见到林天鸿,激荡起来的血气降温了、退潮了,鼓胀的肌肉和紧绷起来的筋骨松弛了,威武霸气的肢体架势也像收摊打烊似的从容慵懒了,脸上冷峻坚毅的悲壮立刻舒缓成笑逐颜开的愉悦,陶然一乐,说:“哎呀,徒儿,你怎么来了?怎么才来啊?这一年多你跑哪去了?”他赳赳地走过来,狐疑地盯着沈如月,扬着下巴点动着,嘘着嘴发出了长长的“噢······”豁然大悟:“我说怎么不来看师父,原来是被小媳妇绊住了脚!”然后,踮着脚,一把揽住林天鸿的肩头,有些乖张鬼祟地凑到耳旁,说:“你好眼光,好福气!这女的越看越中看,越来越俊俏了!”
杨若怀的率真憨态和亲切不含蓄的夸赞令沈如月难以忍俊又羞涩无措,腼腆地笑着对杨若怀点了一下头,急忙转移视线,去看灵儿和那些姐妹。
林天鸿对师父的任何玩世不恭都习以为常,并且经常顺水推舟地与之呼应,于不觉中显现出所受的熏染影响,这时也禁不住跟师父呼应了一句调皮话:“当然喽,我是您的弟子嘛!”然后一本正色起来,说:“师父,咱们等会儿再聊,我得先招呼招呼我这位不太懂规矩的朋友!”
“嗯,对!”杨若怀收回了胳膊转过了身,指着林青尘说:“那小子的确不太懂规矩!”
林天鸿走向林青尘,语气平淡却坚定不移地说:“青尘,你该知足了,别动歪脑筋了。你是主动走,还是要我送你走?”
林青尘“哼”了一声,生硬干脆地说:“这没你的事,让开!”
林天鸿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虽已下山,但永远都是泰山派弟子。捍卫师门,责无旁贷。”
冷月隐突然冷笑了起来,满脸的不屑,歪腔邪气地说:“哎呦!你太把自己当人物了吧!一群老道都守不住家门,你逞什么能!”
林天鸿以漠视回击冷月隐的尖刻调侃,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回头问齐若冲:“掌教师伯,您相信弟子吗?”
齐若冲还真不相信林天鸿能打赢林青尘。虽然不止一次听杨若怀说林天鸿的武功差不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达到了师父的水平,但他认为杨若怀是夸大其词,是虚荣心和争胜心作怪,是想绕弯说明他自己能力出众,超过师兄和师妹。正如对方那女人所说,自己师兄妹几个都没能把林青尘怎么样,林天鸿能打得过吗?微一踌躇,他转眼去看师弟杨若怀,想征求他的意见,必定他林天鸿了解的更多。
杨若怀说他们师徒的战力水平差不多也不是夸大,他真的认为,如果持久对战,徒弟能超过他这个师父,因为徒弟血气方刚,反应敏捷,而他年龄大了,所有方面的能力都在打滑。他自己与林青尘打了一阵,弄清了其然却没怎么弄清其所以然,心里虽然不发憷,但隐约感觉不妙。不妙的还是年龄体力方面,毕竟对方也是锋芒毕露的年轻家伙。其实他摆出威武姿态准备与林青尘再决雌雄时,脸上呈现的夕阳似的悲壮,其实是不服老,有点缅怀青春的意味。在这个关键时候,杨若怀忽然想起了一句记不清是谁说过的话:男人睡过女人,武功会打折扣。他在想,自己的徒儿有没有和那个俊姑娘睡过呢?他想通过观察面相和姿态发现迹象,迅速移动着眼珠,看看林天鸿又看沈如月,几个飞眼过后,觉得疑点重重却也觉得似乎一切正常,并不可疑。他愈加困惑。抱着谨慎的态度,他想把心中的疑惑问出来,问徒弟有没有睡过女人,张了张嘴,话没出口,顿觉脸皮臊的发烫,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慌张地把周围的人扫望了一遍。然后抬手一举,大声说:“算了,天鸿你回来,还是师父我亲自出马吧!”他摩拳擦掌,雄赳赳往前走,刚才的害臊使得他红光满面,他愈加显得神采奕奕、斗志昂扬了。
这时,碧霞真人金若谷突然说道:“等等!我相信天鸿师侄可以。”
杨若怀定住了脚步。
林天鸿对金若谷点了点头,似乎既表示了“多谢信任”的感激,也表达“不负所望”的决心。然后从容随意地笑着对杨若怀说:“师父,您不是一向对弟子信心十足的吗!您回去。前些日子我曾跟一位神仙般的高人学了两招很厉害的掌法,打给你看看。”
在这近身直面相对的时刻,杨若怀心中的疑虑释然了。他断定林天鸿还没和那俊姑娘同眠共枕。他惊奇地发现了弟子眼神里的那种直戳戳的率真光泽,和他身上散发出的纯正的英气和锐气。并没有谁说过这些现象可作为没有破身的依据,但他却坚决武断地认为这些现象可以证明没有破身。那就是说徒弟的武功没打折扣。听徒弟的意思是,武功非但没打折扣,而且还增加了不小的高度,那就确凿无疑地“胜于蓝”了。他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很好!”转头就回去了。
林天鸿与林青尘相对而立,中间距离约有两丈。一个傲骨铮铮,凝重如松柏;一个骜气灼灼,超拔似胡杨。没有动手,没有说话,都想不战而胜,以气势迫使对方妥协。
林青尘忍不住先问了:“你真的要打吗?”
林天鸿不答却问:“你真的不撤吗?”
林青尘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撤。”
林天鸿轻轻点了点头,说:“那就打吧。”
林天鸿在白莲教总坛击退、打倒了白莲圣母时,那两掌都是出其不意的突袭,从表象上,没有任何惊奇之处,所以当时在场的人谁也摸不清林天鸿具体的武功,认为他此时的武功也不可能高过泰山派四大真人。灵儿对林青尘的武功是非常了解的,并且引以为傲,唯恐他打伤林天鸿,就强自拿捏出一教之主的姿态,正色说道:“林副教主,你与他只是决胜负定输赢,点到为止即可!”
林青尘当然明白灵儿委婉的话语的本意是出于对林天鸿的关心,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子醋意,但还是很恭敬地回答了教主的话:“不劳教主费心,属下自有分寸!”
林天鸿当然也明白灵儿的心意,对灵儿笑了笑,说:“灵儿妹妹你放心,我也不会伤了你的副教主的。”
看到林天鸿对灵儿温和的样子,听到他这似乎带有暧昧之意的话,醋意未消的林青尘感觉像又被灌了一口老醋,倒了他坚硬的牙,酸涩了他高傲的心,立刻绷紧了面孔,喝道:“你能伤得了我?哼!笑话!动手吧。”他身随声至,双掌挥出百千重掌影,铺天盖地地卷向林天鸿。
来的路上,林天鸿听沈如月说林青尘极有可能练成了“乾元真经”残段上的武功,交手前有些心理准备,但看到林青尘一出手的章法和气势,还是感到骇然一惊。心知胜负关系到整个泰山派的荣辱,急忙敛心收神,默念白英传的口诀真言,顺着林青尘的掌风回旋跳跃。看起来他如同风中飘叶般身不由己,却也似乎从容不迫;看起来他虽然无法突破林青尘的掌风防护,却似乎也没被掌风击到。
杨若怀爱徒心切,看到林天鸿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不禁慌了神,急的捶手顿足,气急败坏地嘟嘟囔囔:“坏了,坏了!没搞头了!哎呀,徒儿啊,你老是这么转来转去,岂不是要把自个儿给转晕了!这可有违气定神闲的拳理精义,要不得,要不得啊!你这是跟什么狗屁仙人学的什么狗屁掌法啊?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越是吹牛说大话的人越没什么真本领,你快用咱们自己的掌法啊!哎呦,我的好徒儿毁于仙人误导喽······”
桀骜不驯的林青尘志大才不疏,临阵发挥、随机应变,把在白莲教总坛密室里所学的古怪拳法、掌法参差着混用到“乾元真经”的招式之中,竟然杂而不乱、混若天成。他越战越勇,出招越来越诡异无常,令林天鸿陷入绝难抽身的极度危险境地。泰山派的老道、小道、男道、女道们都大为紧张起来,仿佛有一根根无形的线牵住了他们似的,不停地随着激战地点的转移而挪动脚步,蓄势待发地准备着随时扑上去救场。白莲教的人则紧紧盯着泰山派诸人,也不停地移动位置,也蓄势待发地准备着,只要泰山派的人轻举妄动,他们就一拥而上。唯有沈如月是超乎常人的沉稳冷静。林天鸿曾多次与她探讨过有关“禹龙神掌”的玄奥运功法门,聪慧善悟的她已经体会到“顺势而为······无所为无不可为······”博大深远的奥理。在越来越激烈的交战中,她感觉到林天鸿在这种历练中对“禹龙神掌”领会的越来越透彻了;而林青尘似乎已经心浮气躁了。
果不其然!沈如月的预见非常正确。林青尘竭尽所能的勇猛进攻竟然伤不得林天鸿毫发,禁不住焦急起来,出招更加猛烈,近乎于疯狂,却渐渐失去了方寸。而林天鸿似乎已把白英所授的理念由掌法扩展应用到全身,应用到举手投足间的每一招每一式,身势如行云流水,形影若清风晨雾,恰如其分地在林青尘掌风的空隙处落身,又恰当其时地紧随他掌起时飘移;看似被逼迫的身不由己,避之唯恐不及,毫无还手之力;其实:防守的滴水不漏、无所不至;躲避的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并时时处处皆有出招反攻之机,偶尔不经意地拍出一掌就迫使林青尘急于变招应对。
很多泰山派的人似乎看出了门道,放松了戒备,面现喜色,目光中带有不可思议的惊疑和欲窥其境却无从着力的困惑和纠结。杨若怀也激喜交集惊诧不已,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有搞头,有搞头!攻无定数后续绵长,守无常法无所不包,此乃高深拳理也!”
有很多白莲教的人也预感到了趋于不利的局势,都格外紧张起来,有人提醒冷月隐:“堂主,副教主可能撑不住了,咱们上吧。”
“闭嘴,滚开!”尽管冷月隐已经看出林青尘已处下风将露败相,尽管心中惶惶痛惜异常,尽管脸都变了色,但她于公于私、于白天于黑夜都绝对不允许别人说“副教主撑不住”这样的话。她一直认为林青尘总是会创造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喜,她相信这次也是。她骂完那个怀疑副教主能力、灭副教主威风的下属,言辞凿凿地吼道:“副教主有霹雳弹,怎么会撑不住?”
一提到霹雳弹,果然平复了教众们的情绪,稳住了军心。
心中最为矛盾的是白莲教主灵儿,她现在担心受伤的是林青尘了,又唯恐林青尘急怒之下把霹雳弹炸向林天鸿。怎样才能避免不测,两厢安好呢?她惶惶不安,苦思良策。左右为难之下,第一次独断专行地做出了决定,沉声说道:“胜负已分,住手吧!”挥剑斩下了一片裙襟抡了出去。
那片白色裙襟此时是象征认败服输的白旗。林天鸿也就撤回了打出一半的掌力。不料,林青尘乘机退出战圈,纵身跃起挥掌把像风筝一样飘掠的白布击碎了。羞恼成怒的他完全不再顾及大庭广众之下的教主的威严,指着灵儿厉声喝道:“我还没输,你什么扔白旗?”
教主灵儿激灵了一下,像受到了严重惊吓的小女孩一样战战兢兢地说道:“我······我担心你会······会······”
“会什么会?”林青尘咬牙切齿地说:“担心我会打伤他是吧?哼!”转身的同时已经掠身而起,挥掌又再进攻。
林天鸿一边飘身后退,一边喝道:“青尘你再不收手我可不客气了!”
“废话少说,接招!”林青尘摆腿加力,换掌再次凶猛拍击。
林天鸿也恼火了,一咬牙,欺身直进,举掌迎了上去,劲风逆袭中“砰”一声闷响,两只手掌一触即分。林天鸿旋身后退了一丈,稳稳地站定了,而林青尘却往后翻滚出近两丈远,落下时单膝跪倒,单手拄地,两捋头发从鬓角垂落下来。
教主灵儿和冷月隐大惊失色,一起跑过去搀住了林青尘。
灵儿说:“别打了。”
冷月隐却说:“炸死他。”
林青尘谁的意见也没理会,说了声“滚开!”猛地挺身站起来,双臂一张,把灵儿和冷月隐同时掀开了。他用力扭了一下头,甩开了垂挂在脸庞的乱发,困惑不解地眼睛看着虚无处,努力回想刚才那一掌,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他的掌法那么普通,不可能破得了我的‘风雷一击’。”然后,恨恨地吼了一声“再来!”一抖双肩,抡挥起了双臂,又要出掌。
“别再来了!你打不过他的!”灵儿又搀住了林青尘的胳膊,痛心地苦劝:“你打败了泰山派四大真人,输了这一场不算丢人,不要再打了。”
而冷月隐则再次提醒:“用霹雳弹,炸死他!”
林青尘的思路似乎与冷月隐有所搭弦,抬手就要往衣兜里摸,但伸过去的手又突然改变了方向,飞向了冷月隐的脸颊,打了她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分量不轻,把冷月隐打的身子一扑,差点跌倒。林青尘打完还不解气,又虎着脸喝道:“混蛋!他是我哥们儿!”
冷月隐低着头,摸着印着清晰指印的脸颊,眼中盈起了泪花。
“败了,我的确是败了!”林青尘回过身来,无奈似的耸耸肩,又以很豁达从容的样子摊了摊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无所谓!天鸿,你打败我的这一掌叫做什么名堂?看起来平平无奇,可真厉害!”
亲手打败了心高气傲的童年伙伴,林天鸿心里也不是滋味,脸上现出了苦涩的歉意,说:“这叫‘禹龙神掌’,是我机缘巧合才学到的。真正厉害的武功不在于招式的多寡和巧拙,在于意念,心正则纯,你不是输在了武功上,是输在了意念上。”
“意念?呵呵······好深奥的东西!我学不来,也不想学!”林青尘突然提高了嗓门,以很庄重、很霸道的语气说:“所有人都听好了,我不是输给了泰山派,只是输给了我哥们儿林天鸿,我不是输给了泰山派的武功,而是输给了‘禹龙神掌’。今日之战,双方各有死伤,不过总体来说,我白莲教还是略胜一筹嘛!哈哈······”一伸手,地上的折扇跳到手里,他呼啦一声打开扇面,扇了两下,说:“告辞了!”风度翩翩、闲庭信步般率先走向下山的路径。
人群中的教主灵儿回望沈如月,眼眶含泪,满脸不舍,终于消失在台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