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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祁镇的柳家。
今日有丧事。
柳家家世不大,但在乌祁镇也算得上小有名气,一向和以待人,也算是得了一方人心。
所以今日前来吊唁的人数众多,不仅挤满了主庭院,甚至在其他院落搭起的数座祭棚,也陆续满当。
人人白衣缟素,神情哀穆。
灵堂前,灵案铜磬一声一声,不紧不慢,伴随着哀泣恸哭,绕梁不绝,闻者心悲。
“磬声光照黄泉路,指引三魂入轮回。”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摇头晃脑,粗哑的声音来回响着,着实比那哀恸之声还要难听。
柳家家主柳封山,一个面相沧桑的中年男子,望着棺中那一副安详而苍白的面孔,心中悲苦,低下头颅。
“我儿,为父没用,不能为你求得仙药,愿你来世,投得一个好人家,不再受这病苦。”
悲戚声中,吊唁过后,便是入殓。
柳长延身着一身殓衣,苍白的面色更显出他眉眼间的一丝秀气,这是个面目颇为好看的男子,只是可惜,英年早逝,年华正好,却已撒手人寰。
柳长延自幼身体羸弱,镇上最好的老相师也就是这位摇头晃脑声音难听的老者曾经说过,他命格不好,活不过二十岁,除非有仙药相救,才能有逆天改命,重获新生的机会,但是仙药何求?对于他们这些凡俗人来说,简直与登天无异。所以柳封山一方面给他取名柳长延,讨个‘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的好寓意,一方面,又尽其所能求取仙药,奈何终不能有。
凡俗之人,无根无缘,如何与仙交易?就是倾其家荡其产,又有哪个仙家会看得上?
奔波劳碌十数载,奈何一切终成空。
一切皆命,徒叹奈何。
柳封山最后望了一眼那副面容,似乎想把他永远地刻印在脑子里。
“盖棺吧。”
语气万般悲苦,沉痛,还有深深的无奈。
众人抬起那沉重的松木棺盖,掩住了柳长延在这尘世间最后一抹光亮。
但无人见到,一道更小的微光,在最后一刻,落在了棺盖与棺身的合缝之间。
……
天心仙派。
后山子云峰。
一个女子跪在素静的面前,低着头。
素静有三个亲传女弟子,分别是,怜月霞,姬月瑶和莲茵。
跪着的这个女子便是大师姐,怜月霞。
本该是风光无限,引人羡艳的大师姐,此刻的她却跪伏于地,一张艳丽的面容上却充满着惶恐的神色。
“师父我错了,是我没有看护好师妹,让她擅自离开了宗门,请师父责罚我吧。”
素静看着这个一脸诚惶诚恐,自觉认错的亲传女弟子,声音却愈发地有些冷了。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对你格外开恩了吗?这回你是大错特错了!”
“我罚她在此处禁闭思过,临走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如何向我保证的?我说过,若是让她出去了,她幽闭十年,你就是百年!”
她心里咯噔一声,身子一震。
她以为师父不过是警告,却没想师父真的要幽闭她百年!
她内心充斥着不甘,一口银牙紧紧咬着,一字一句艰难地挤出。
“为…什…么…师父…”
她猛地抬头。
“我不过只是办事不力,为什么要受这么重的惩罚?”
素静闭目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目光冷如冰霜。
“重?你觉得这样的惩罚很重?不若你替她去惩仙塔里试一试,看看这样的惩罚究竟重不重!你关禁闭,她受酷刑,你关百年,她受一世,你说,这样的惩罚,孰轻孰重?”
“你明知道,让她出去,无论她是去救那魔头,还是去杀那魔头,在那种场合下,她绝对讨不了好果子吃,就这样,你还不严防死守,还敢跟我说办事不力,是你这个师姐本事比她差吗?”
“你师妹天资胜过你一筹,我早知道你暗中在跟她较劲,但是同门相争,只要你不太过分,那也就算了,可没想到,你竟如此不顾同门之谊,把师妹往火坑里推,枉我还相信你的再三保证,我真是瞎了眼!”
怜月霞从未见过素静如此斥责一个人的模样,更别提是斥责曾经最疼爱的弟子,那冷漠嫌恶与失望的目光,直如一根根针刺扎入了她的心里,令得她的心一阵阵痉挛,仿佛瞬间抽紧到了一起,难以呼吸。
眼泪不断涌出,她俯首叩拜,请求最后的原谅。
“师父,你真的……真的误会我了,我一直是拦着师妹的,可是……可是她苦苦哀求我,说她毕生只有这最后一个愿望,否则她无法安生,我担心她做出什么傻事来,不敢逼她太紧,但是又谨记师父的叮嘱,绝不能由得她去,就与她约法,若她能在剑式上胜得过我,我便不再阻挠,否则,她就要死了这条心!”
素静听了她这一番哭诉,沉默了数息,若有所思地说道。
“天心十三剑,你领悟到了第八式了吧。”
素静的语气分不出悲喜,然而在怜月霞此刻听来,师父肯用正常语气与她说话,简直如同大赦一般。
她不禁心中微微一喜,但是话音里却没有敢表现出来。
“是的师父,我原想以我的第八剑式,胜过师妹已经绰绰有余了,可是,谁能想到,师妹在剑式上的修行,竟然已经高出了我一个层次,达到了第九式!”
素静默然片刻,不知在想着什么,怜月霞的心就随着她的沉默一直吊着,直到她再次开口。
这一次开口,怜月霞的心便彻底下坠,如同落入了冰窖之中。
“你知道的吧,你早就知道,月瑶的剑式是第九式,而不是三个月前的第七式,她的剑式,是唯一能够胜得过你的地方!”
“那魔头,不愧为天赋之资,短短三月,便让月瑶剑式精进如此,说出去谁能信?但是事实却又偏偏如此。”
“而这些,你定都知道!”
怜月霞面色掩不住的苍白起来。
“我没有,我不知道……师父,你不能冤枉我,师父……”
“你不知道?这件事情虽然知者甚少,而且经我勒令严禁扩传,但以你的性子和本事,会不去打听?能打听不到?”
怜月霞银牙微咬下唇,只至把嘴唇咬出了血,一种莫名的羞辱感填满她的心扉,只觉得整个人似乎要炸裂。
“师父对我的话什么都不信,可是在这一点上,却是信任得很呢。”
声音低哑得可怕,可怕得差点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好,既然你跟我说信任,那你可敢对着诸天神明,立下重誓,发誓你真的不知情吗?”
素静微微昂首,睥睨地下望。
“我……我……”
怜月霞双手在地上不由自主地抓着,不知想抓些什么,却又偏偏什么也抓不到。
就像有着无数沙砾从指缝间流走。
素静最后再看了她一眼。
“欺人者,人可欺之,欺天者,天诛地灭。你好自为之!”
言罢决然而去。
怜月霞感觉到一颗心空荡荡的不知身处何方,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修仙者,寿命何止百年?师父只是罚了她百年,却仿佛让她失去了一切。
只因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在这一刻落到了地上,虽然只有她们师徒二人,她却感觉如同被扒光了示众一般,那种羞辱和赤裸裸的痛,令她遍体鳞伤。
一滴滴眼泪暗自垂落。
垂落的泪又倒映着她一脸不甘的神色。
“为什么?你要如此偏袒她!我放她出去就是错,她就没错吗?你为什么不说是她咎由自取?呵呵……”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晶莹剔透,如同白玉一般的小巧手掌伸到了怜月霞的面前。
一个有些软糯一般的声音说道。
“大师姐,快起来吧。”
怜月霞有些泛红的眼眶已经无泪可落,她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听到这个声音,她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声音微哑地说道。
“师父叫你来的吗?来提醒我该去禁闭了?”
“大师姐,你别这样,师父只是正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我就去求师父。”
莲茵伸手便要去扶她起来。
啪。
那就快要碰到她肩膀的手被一掌打落。
“是你告诉我的,月瑶她已经到了第九式,是你!你故意的对不对?月瑶进惩仙塔,我被关禁闭,你不就是唯一的真传弟子了吗?莲茵,你才是真正的恶魔!”
怜月霞猛然抬头,眼眶通红,目光中充满戾气。
莲茵抽回被抽红的手,本就俏白的面色登时更加毫无血色,一双闪闪发亮的眸子里已经有泪花在莹莹打转,满腹委屈神色。
“大师姐……你在说什么呀!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怜月霞猛地站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装模作样!”
……
乌祁镇荒山坟地。
“铃儿当,响叮当,美丽滴铃儿,嘿,嘿……”
一条醉酒老汉,一脸酒扎胡子,一手提着葫芦,走起路来又晃又拐,直如八仙过海。
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咕噜叨叨着,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不稳,他整个人就瘫坐在地上,直如一摊烂泥。
烂泥迷迷糊糊中好像扶上了墙,嗯,正好可以靠着。
咚…咚…咚…
一阵阵类似敲击木头的声音,混着沙沙异响,时不时地响着。
“谁啊?烦人!”
老汉咕哝一声。
被他这么一叫,那异响突然间便停了下来。
老汉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努力撅起通红的圆脸,一双小眼眯了眯,四处打量了一番。
这一打量,惊出了他一身冷汗,这冷汗一出,酒劲立刻被吓退不少。
“妈呀,我怎么……走到墓地来了?晦气!”
在往前一看,他靠着的‘墙’,可不就是一块墓碑吗?
虽说这一下被惊得清醒不少,但是这酒醉哪是说没就没的,更何况是这陈年老酿,那可是一等一的烈,都说借酒壮胆,还真没错,这老汉小小惊吓过后,却也没什么害怕的举动,反而还扇了自己一巴掌来驱走些醉意,努力瞪大双眼,去看墓碑上的字。
“子…柳…长…延!”
“呵呵,对…对不起啊,子柳……长延兄,路过此地,无心……打扰……我……我敬你一杯,给你…赔罪了……”
说完,这老汉便要去拔手中的葫芦盖,此时,那一阵阵咚咚声又再次响起,这一次,来得更猛更急,直如骤雨一般。
此时暮色已尽,天将灰暗,老汉自问平日里胆子不小,借了酒之后更大几分,但是此时此刻在这种地方听到这种奇怪的声音,登时还是吓得屁滚尿流,再感觉自己坐的地面都在震动,更是毫不怀疑这声音的来源,分明就是他所在的地下!
他几次想要爬起来跑路,却连站也站不稳,一次又一次地滑倒,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在嘴里神神叨叨地不断念着些奇怪的诸如‘上仙保佑,恶灵驱散‘之类的咒语,然后努力地再次尝试爬起来。
再试了几次之后,他终于勉勉强强地站稳了,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嘴里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直勾勾地墓碑后拱起的墓地,神情充满着恐惧。
那些堆而拱起的土,突然一寸一寸地滑落。
老汉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很想立马撒腿就跑,可是两只脚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连挪动都感觉费了所有气力,更别说跑了。
这令他提心吊胆的诡异场面并没有持续多久。
拱起的坟土猛然朝一边翻起,而他的心也仿佛瞬间跳出了自己的胸膛。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一个影子从棺木中爬起,他的耳朵嗡鸣一声,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那个影子看见了他。
朝他走了过来。
他似乎听到了一个渺远清幽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不是要给我敬酒吗?”
下一刻,他意识里天旋地转,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知了。
凡俗之人,最忌鬼神,任谁在这种地方看到真正的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都会吓得魂飞魄散的吧。更何况是个心脏好不到哪去的醉汉,没当场吓死就算有福了。
柳长延望了一眼这老汉,摇了摇头,在他身旁蹲下,摘下他腰间那空瘪的钱袋。
“酒我没喝到,这点钱就算你的赔礼好了。”
暮色渐浓,他抬头望向远方,目光深邃,如同将要来临的无尽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