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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是十五,月光皎洁如纱。时候尚早,青云都城的郊外野风阵阵吹得周遭的早春草木婆娑错乱。青持的身影本就偏瘦,在寒风中更是像会融进这夜色无边中一样。那陵墓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的石头堆砌起来的,在月色下隐隐泛着牙白的光泽,墓上干净得很,没有一丝草屑木渣。它静静地立在那儿,似乎把青持的灵魂都给吸了过去一般。
青画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持:他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小坛酒,几个杯子,轻手轻脚地在墓碑前面一字儿排开了,而后默默给每一个杯子都斟满了酒。
酒香隐隐地在静默的夜里渐渐随风飘散开来。青画认得这味儿,这是朱墨的一种名酒,叫醉嫣然。它是用朱墨盛夏的时候几种果子酿成,从夏天酿到冬天才能开坛,味道甘甜,还带着隐隐的馨香,不比一般的酒来得呛人。故而这种酒又颇受女儿家喜爱,便叫作醉嫣然。
上辈子她还是宁锦的时候就独爱这醉嫣然,只因着它带酒味儿却不醉人,如今闻到,她突然心疼得不能呼吸,像一枚小针在上面扎了个小洞穿过心房,而后活生生撕裂开来一般的疼痛。那时候宁锦与墨云晔大婚也是夏天,墨云晔就曾经酿过这醉嫣然,只可惜她最终还是没福分喝上。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青持显然已经把青画晾在了一边,他只专心凝望着那墓碑。青画不恼,静静等在一边,尽量腾出些地方给这个重情义的太子独处,自己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眯着眼小憩。
无论是上辈子的宁锦还是这辈子的青画都不是个勤快的人,上辈子爹爹就曾经说过,宁家的女儿是个懒散的糯米团子,能坐着不会站着,坐久了一定瞌睡,不仅浑身软绵绵,连个性都是软绵绵的。哪怕是偷偷溜着闯荡江湖,她也是抱着暖炉拖着剑,赏着盛夏的美景喝着隆冬的醉嫣然,时时刻刻一副懒散样儿。只是上辈子她不自知,所以好好的一个相府呵护了十多年的糯米团子被墨云晔捏成了摄政王妃后,又给丢了。
青持那儿酒已经过一轮,他轻轻把酒倒在了墓前,又重新斟上了一轮。他那轻手轻脚的模样倒让青画有些恍惚,依稀看到了上辈子一个熟人的影子。
“小姐,我来看你了。”青持的声音有些沙哑。
青画本来已经犯困,这会儿却被他的话惊得瞪大了眼——能让青云的太子叫小姐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她打起了精神稍稍靠近了青持,听着青持又轻声开了口:
“小姐,凉酒伤身,不可多喝。”
“这是我派人从朱墨找来的醉嫣然,您以前在相府的时候就爱喝,只是这酒时候太难把握,开了春味道就变了,所以我只能冬天的这几天才送酒来……”
“小姐,您这六年,在青云可曾住得惯?”
“我曾经派人潜入过摄政王府,想把您以前的东西东西拿出来,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屡屡失败。对不起。”他轻轻顿了顿道,“不过,我拿到了您以前最爱的紫玉铃铛,是以前一个奴婢偷偷藏起来的,听说是您一气之下丢的……”
风很凉,刺骨的寒。青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抽身。
青画本来很闲散地站在那儿,不知不觉已经僵直得不成样子。青持的每说一句话她就僵硬一分,到后来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她的心跳纷乱,如同是一匹脱了缰的马,任多少理智都拉扯不住恐惧的蔓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了一根冰刃,一次次刺在她早就休眠许久的记忆上,把曾经血淋淋的东西又给翻了上来。
六年前,朱墨,醉嫣然,相府,摄政王府,紫玉铃铛……这一切如果是巧合该何其之巧,如果不是巧合……那该何其恐怖?
那一场噩梦,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那个叫做三月芳菲的严酷刑罚,那个温文和煦的翩翩公子嘴角噙着的一抹笑,还有那一声柔和的可以驱散三尺冰寒的呼唤,锦儿……
青画的手脚冰凉,动作早就不受脑袋的指使。她慢慢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近那墓碑。月光如霜,冷彻骨,明明微弱得不能照亮凡人眼里的光泽,却好像比日光还刺眼几分。它铺洒在墓碑之上,让墓碑上面那几个字如鬼魅一般地展现在人前:
宁氏独女宁锦之墓。
宁氏独女,宁锦。
青画彻彻底底忘了呼吸。她想笑,想哭,想大声斥责老天爷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却都纷纷失败告终。她只是瞪着干涩的眼睛紧紧盯着墓碑之上那几个刺痛人眼的字,无声的,一点一点地,在地上蹲了下来,抱紧了自己的膝盖,让冰冷的鼻尖凑到温热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喘气。
宁锦,宁锦。
青画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眼睛却干涩得厉害毫无眼泪。她只是想笑,她本来以为六年的时光足够她淡忘了这个名字的……她以为她可以不恨,可以只是怨,可以把墨云晔这个名字埋在朱墨一辈子不去记起他。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宁锦这个摄政王妃,居然连死了的墓碑都是在邻国的郊外,她的墓碑在这儿孤零零立着,有谁记得?她上辈子挚爱的那个人正在朱墨叱咤风云,高高在上,万人景仰!而她宁锦已经功成身退,埋骨荒野,何其好笑!
明明她还活着,老天爷却让她亲眼见着自己的陵墓,真是十足的笑话。
墓里躺着的是宁锦,墓外的是青画,只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很多东西……根本斩不断啊。
“你怎么了?”
青持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青画听见声响茫茫然抬起头,心中一动,看着青持却又丝毫没有头绪。她凝神鼓足勇气再去看墓碑,在大字右下角还刻着一竖行小字,上书:宁氏侍从宁臣立。
“……宁臣?”
青画茫然地念着这个名字。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她最贴心的仆从宁臣,那个有着丑陋的脸孔却也有着温和的眼睛的宁臣。上辈子最后的那段时光,是他天天抱着她晒太阳,是他在她床头绑上软布条,是他一次次为她红了眼被她嬉笑呵斥不像男儿。
没想到她死后,还是宁臣为她立的墓碑。只是——为什么是在青云?
青持微微一愣,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墓碑之上才沉道:“那是我在朱墨的名字,让你见笑了。”
青画瞪大了眼:宁臣……居然是青持?!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宁臣貌丑,被摄政王府的人处处嫌弃,而青持却是一表人才,宁臣因为无能才被派去侍候宁锦,而青持却是青云执掌大权的太子,两个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她突然想起了青云的民间传闻,说是九年前三皇子年少不更事,与皇帝在政事上意见相左,一气之下离宫去了朱墨,而宁锦认识宁臣并收了他当家仆的时候,正好就是九年前。
难道……从九年前开始宁臣就是带着易容的青云三皇子青持?
“你……”她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青持见她神色已经正常又转过了身,在墓碑之前的青柏旁蹲下身用手刨开一些泥土,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去。那东西在夜空里散着淡淡的荧光,像是许多个萤火虫堆积在一块儿,随着泥土的一点点增厚又被掩盖了起来。青画认得那东西,正是被她很久之前丢掉的夜明珠镶嵌的紫玉铃铛。那东西是墨云晔送的,自从……就被她丢了。
做完这一切,青持淡道:“走吧。”
青画木然抬头:“好。”
青持并没有上马,只是牵着马闷声走在狭长的小道上。青画也不做声,一路默默跟着。行至半路,青画犹豫着看着青持这个曾经很熟悉的陌生人,下定决心开了口:“太子,您能告诉我朱墨的宁丞相现在如何吗?我……我爹曾经和宁相有过些交情,我也见过宁伯伯……”
青持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轻道:“宁相五年前在牢里仙去。”
“宁府其他人呢?”
“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
青画发现自己已经听不懂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代表着什么了……她的心跳纷乱,手脚冰凉,隐隐约约记起了司空在她临行前三天晚上再三问她:是不是真的要走?
她当时告诉他:我只是回宫处理一些事情。
司空却直叹气,他说:画儿,为师夜观星象,你的星线与另一支看不清的星线快要交织,如果你在为师这儿再待上半年便可躲过,尘世烦恼甚多,入得容易出得难。你真想好了?
她当时并不明白师父的话,只是笑着把手里的医术整理成一摞方便带回宫,她嗤笑司空算命不准:师父,青画跟你离开时是个小傻瓜,哪来的烦恼牵挂出来难?
司空只是叹气,一遍遍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今夜青画却忽然悟了司空的话,从知道宁臣是青持的那一刻起她就突然明白了那两条星线指的是什么。司空想必这会儿也在看着星空确认她的命相吧。
尘世烦恼甚多,入得容易出得难,她当时还曾经调笑着说青画无牵无挂没什么抛不下的。杀父之仇,灭门之灾,叫她如何抛得下?
那两条星线,恐怕就是“青画”与“宁锦”,因着一个宁臣,从今夜起,这两个本来毫无干系的人生就该彻底交织了吧……她与墨云晔,恐怕迟早有见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