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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闲与墨轩的大婚之日定在四月十五。相士说的黄道吉日在那之前,于礼,墨轩在朝华正殿见了书闲一行人。
朱墨的正殿气派非凡,镶金的皇位高高在上,底下几根三人合抱粗的柱子是暗红的,地上铺着的是花色素沉的大理石砖。整个殿上站着不少大臣,这其中也包括了摄政王墨云晔。
这是青画第一次看清高高在上的墨轩,反正她扮演的是个痴儿,被书闲拉着手行了礼后她可以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这个高座之上名不副实的少年:看他的样貌甚是俊秀,却还带着一股子少年特有的青涩劲儿。他眉宇间的神色带了几分倦怠,一双眼睛带着些许桃花色,看着殿上含羞的书闲,他的神情更是有几分轻佻——果然很是符合“纵情声色”“荒淫无道”的说法。
殿上安静得很,每个人都谨慎言行,静静等待着事情的发展,待到墨轩身边的太监宣读了一道圣旨,说是封了书闲为贤妃,总算是给一锅糊了的粥煮得起了几个泡,众人纷纷道贺。
青画自然是不敢多动的,只是听见太监宣读了是贤妃,她垂眸,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微微笑了笑——这贤妃乃是正一品,头顶上可只剩下一个皇后,比昭妃想容还高了一阶,墨轩可谓是给足了青云的面子。书闲位列贤妃,想来是不用看多少人眼色了。
殿上的大臣三三两两道贺,都是些虚名头,唯有墨云晔的声音淡淡的如同雨后屋檐的水滴一样清澈透亮,他说:“贤妃秀外慧中,青画姑娘天真可爱,陛下有福了。”
墨云晔这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青画,有诧异的,有惊奇的,有茫然的。青画已经在宫里住了好些天,有谁不知道青云公主带来的“青画小姐”是一个痴儿?
青画心里也存了个疙瘩,她逼着自己维持着茫然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墨云晔一眼,却没想到这一回头,正好和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脸上的神情是润泽无比,正含笑看着她,目光澄净,像是秋后的天空。
这眼神,如果是对着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怕是早就让人悬崖勒马心系良人,只是如果他对的是一个明明什么都不懂的痴儿,那就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青画不喜欢这诡异,所以她选择了不动声色。只是被人这么一直含笑盯着,身子要想不僵硬可不大容易。自从那日被书闲点醒,她才意识到,只要是墨云晔和她在同个地方,他真的会时不时含笑看上她一眼,这……算是个谜团,任她挖空心思也不得其解。而现在,他的这番说辞,明里是公事公办地提醒众人她“陪侍”的身份,暗里却是结结实实地给了墨轩一记下马威,让他知道,他必须连同她这个傻子一道儿收了……
青画有些揶揄地抬头,清清楚楚地看到墨轩皱起了眉头,他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最后和身边的太监轻声说了些什么。那太监过了一会儿就扬声道:“青画小姐满门忠烈,品性纯良,既来我朱墨,特封为美人。”
美人,和书闲差了十三阶,是天壤之别。
青画心里有些慌乱,她倒是知道自己是当陪侍的,但她身为“痴儿”却从未想过入到墨轩的后宫里去。今天这一出……是墨云晔一手主导的“意外”。她飞快地思索着,事已至此,要不……装疯卖傻蒙混过去?
朝华殿上死寂一片。人人都知道此事是墨云晔逼着墨轩买账,却无一人敢说二话。
末了,还是书闲开了口。她轻笑一声道:“陛下美意,臣妾替画儿谢了。只是画儿她福分薄浅,怕是无缘得陛下垂爱。”
墨轩眯眼一笑道:“怎么?”
书闲看了青画一眼,轻道:“此番臣妾临别青云的时候,父皇曾经下了道旨,封画儿为品香郡主。陪侍一说,其实只是谣传而已,其实是臣妾恋家,非拉着画儿陪我在朱墨住一阵子罢了。”
品香郡主?
青画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她自小就在宫中,青云皇帝赐了她国姓青她知道,只是……什么时候她成了品香郡主了?她恍然想起那天夜里书闲拉着她的手模模糊糊提到的事儿,她说临行前,父皇还给了我一道圣旨,难道指的……居然是她突然飞上了枝头成了郡主?
青画心里茫然,思绪像是着了水的棉花,白茫茫且泥泞不堪。恍惚中她只知道,墨云晔的目光也变了味儿,那探究的光芒让她的背上像是着了火一样。
倒是书闲含着笑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而且,父皇有意……撮合画儿与臣妾三皇兄,此番入朱墨,怕是画儿最后做小女儿家的日子了。”
书闲的三皇兄是谁?青画茫然间还是反应了过来,是青持。青画与青持说到底只有恩情,并不相熟,但是如果换个熟悉点的叫法,那就是宁臣。她相伴了那么多年的,最后连埋骨都是他的宁臣。
墨轩似乎对书闲的这个说辞满意得很,他笑道:“朕自然不会夺人所好,品香郡主就暂且在宫中待些日子罢,也好多陪陪爱妃排解寂寞。”
殿上静默了一会儿,一时间又是满满的一片道贺声。
照理,皇帝封妃也不过是个仪式,只有迎娶皇后才会办个大典,只是书闲是个外嫁的公主,封妃是早有的事情,大婚却仍然是少不了的。日子选在四月十五,这一天皇宫上下热闹非凡。相对的,宫里的防备也会少许多,青画想了许久,也选在了今天找上了墨轩。
自从书闲入后宫,青画已经可以到墨轩的寝宫附近走动了。大婚这天人声鼎沸,墨轩寝宫的防备也比往常松懈了一些。看门的侍卫认得青画,只是匆匆往里面通报了一声,便放了行。
相较于外面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墨轩的寝宫里却是寂静一片。青画走过狭长的回廊,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长廊里回荡着。再然后,她就见到了墨轩,坐在寝宫内院的亭中,慢悠悠地喝着一壶酒,神色沉静。
现在的墨轩不是那个荒淫无道的昏君神色,也不是那晚在湖边的好学少年,而是带了点倦色。他也看见了青画,眼里微微有些惊讶。他说:“郡主有何事求见?”
青画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开了口:“陛下,您想做个名副其实的皇帝,我想效犬马之劳。”
一句话,字字清晰,铿锵有力。
墨轩手里的杯子颤了颤,落在亭中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脸上的神情从疑惑到惊诧最后到冷冽只用了短短一瞬间,他死死盯着她,眼里霎时间寒潮肆虐,俨然已经起了杀意。
墨轩冷着嗓音开口:“你装疯。”
青画微微一笑:“是。”
“为什么?”
为什么,青画低头不语。为什么要装傻,这个问题她自己都不全然想得明白。也许……是因为上辈子就是个天生的傻瓜,这辈子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吧。干干脆脆当个傻瓜,然后……绝地重生。
“你来朱墨的目的是什么?贤妃和你是一道的?”
青画摇摇头:“不是。书闲她不知情。”
墨轩防备地盯着她,随时都可能叫来侍卫把她拖下去凌迟的样子。
“为什么跑来告诉朕?”
“我想与你合作。”
墨轩冷道:“你的好处呢?”
青画回以冷笑:“因为我想让墨云晔一败涂地。”
小心翼翼交出的,被踩烂在地上的心,满门的血债,她宁锦辗转重生早就只剩下这一个念想了。就好比是沙漠中迷了路的人,心心念念攀爬过一座又一座的沙丘,或许不是为了金银财宝,也不是为了加官进爵,美人在怀,他只要一口水,就此生无悔。
墨轩很识趣地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让墨云晔一败涂地,或许是她眼里的恨意太过浓烈,浓烈到他已经不需要开口问原因的地步,他只是冷笑一声,问她:“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有能力帮我,而不是拖累?”
“陛下想我用什么方法证明?”
墨轩想了想,伸手轻叩这石桌道:“上次在御花园,你也听到了昭妃与朕商量的事吧。你怎么看封赏连爱卿的事?”
他这是……想试探她能力?青画心中了然,脸上也带了微笑。
“赏黄金布匹即可。月俸和官爵不必动。”
墨轩诧异道:“为何?”
青画笑道:“因为人性如此,人心不足蛇吞象,陛下今日涨了那人官爵或者月俸,那人顶多感激一两个月,再往后就会习以为常,认为理应如此了。与其吃力不讨好,不如赏黄金布匹,多找些机会多赏几次,那人反而会感激陛下屡屡恩宠有加。朝中也会比加官进爵更为和乐,如果那人有些不满,便严惩几个贪赃枉法的,杀鸡儆猴也不无不可。”
墨轩惊异地睁大了眼,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般说法,少顷又皱紧了眉头。
青画了然他在想什么,低眉笑了笑:“陛下,‘帝王道’是给起码有一半权利或者干脆是朝中和乐太平盛世的帝王参照的,以现在陛下与摄政王的差距,正儿八经的帝王道终究是比不过歪门邪道。”
墨轩倏地站起了身,那一身锦缎镶金的黄袍在太阳下闪过一些碎光。他的眼里带了点不可置信,到后来又成了一丝迷蒙,最后在青画的注视下一点一滴凝滞下来,化成了深潭一样的冷静。
他说:“你师承何处?”
青画想了想,据实相告:“家师名司空。”
墨轩犹豫道:“帝师司空?”
帝师司空?青画愣了少许,她早就知道司空名气大得很,却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帝师”二字。听墨轩的语气,貌似这帝师的名号可是来头不小,真的是她那整日窝在闲云山庄没事遛鸟赏花折腾些毒虫毒草的师父司空?
就在青画踟蹰的时候,门外的太监轻手轻脚地靠近了亭子,在亭外叩头道:“陛下,吉时已到,请陛下移架朝华殿。”
墨轩点点头,起身要走。青画在他走之前想起了一些什么,她看看周围的太监宫女都已经告退,才冒险喊住了他:“陛下,等等!”
“何事?”
“陛下说的那个连大人,也是连华?”
墨轩颔首:“你居然认得我朱墨的一个普通臣子。”
青画犹豫了片刻,才迟疑道:“如果是连华,他……应该是墨云晔的人。”这连华她记得的,六年前曾经受过墨云晔大恩,在摄政王府外面等了整整三天只求报答的那个人……
墨轩的神色有些沉寂,末了,他轻声道:“青画,你跟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