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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画低眉静静听着, 呼吸轻轻浅浅。青持给了一个很美丽的梦,有花有草有溪流, 日日春年年朝,这世上也许有和花田村一样漂亮无争的地方, 可是她也知道梦再真实,梦醒的时候只会更加的痛。
“回宫吧。”她只能这么告诉他。
“好。”青持依旧是笑。
朱墨的宫里已然是翻了天。宫女太监们每一个都行色匆匆面有异色,见着青画和青持,他们也多半是惶惶然行礼,每一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宫里的守备比往常森严了好几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的人都眼生得很, 像是被从外头调进宫的。
青画带着疑惑道了闲庭宫里, 却不见书闲。闲庭宫里只有几个新进的宫女在打扫着院落,清冷得很。青画拉住了其中一个问:“贤妃呢?”
宫女低着头颤颤巍巍答:“娘娘在陛下寝宫照顾陛下……”
“照顾?”青画诧异,“陛下他……”
宫女像是一下子戳中了痛脚一般霎时脸色苍白,忙不迭地跪了下来连连叩头:“求郡主不要为难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这世上的墙多, 不透风的却几乎没有。宫闱之中许多地方看似闭塞, 小道消息却是极多的。青画还没来得及打听的时候,墨轩手下的亲信太监已经急急忙忙到了闲庭宫,狠狠一眼瞪退了就快开口的宫女,对着青画谄笑道:“郡主,陛下有请。”
青画心里惴惴不安,默默跟着太监到了墨轩的寝宫。
墨轩病重,这是青画前所未料的。身为一国之君, 他即便没有实权,但是病重依旧是可以在朝野中激起极大的波澜。寝宫里里外外围着不少人,从御医到太监宫女,几乎能站岗的地方都站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派如临大敌的模样。
“郡主请。”太监俯身道,“奴婢不便进入,还请郡主独自进屋子。”
青画点点头,抬步绕过重重守备进了寝宫——与宫外截然相反的,墨轩的寝宫里寂静空旷得很,本来繁杂的雕栏画栋梨花木饰画屏等等都不见了,只留下最最简单桌椅,朴素得全然不像是个皇帝的寝宫。这样的处置大约是怕有人借机放毒或者放其他不该放的东西,却实实在在地失了帝王家的颜面。墨轩会做到如此,显然是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青画没有走几步,想容已经在门口等候。她穿着一身的素白,脸色也微微苍白,只是那双眼里透着的睿智光芒依旧带着往昔的昭妃影子,苍白却不脆弱。她见了青画露出一抹笑,柔声道:“画儿妹妹,可把你盼来了。”
内殿里,墨轩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沉默不语地坐在床边。他身上的不是皇袍,而是最最简单的一件宽松的袍子,见青画进门也是微微一笑。他的脸色说不上精神抖擞,却也没有半分重病的模样。书闲就坐在他身边,是三个人里面唯一一个不笑的。她是这房里三个人中最为精神的一个,无论是脸色还是衣饰,她都是鲜亮无比,一双眼眸明亮如镜。
“陛下有礼。”青画轻道,目光投向的是书闲。
这些日子她与书闲是聚少离多,每一次相见她都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她的变化,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看得出是越来越适应这朱墨的皇宫,对她的依赖也越来越少,这一次……她居然连一声“画儿”都没有叫。这些变化,她不能说不替她高兴,但是却也会不安。
墨轩勾起一抹笑:“火烧摄政王府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
“为何?”
青画低眉道:“先破后立,破釜沉舟。”墨云晔早就根基深埋,大权在握,撼动不了这一棵千年的古树就只能放火烧枝条,虽然小火无害,却好歹可以让古树重新动起来——只要动了,就还有机会去找着奸细慢慢斩除。
她的声音不大,在静默的房里却带了一点点的颤意。墨轩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扯出一抹僵硬的笑:“这一次,的确是破了。”
“怎么说?”
墨轩稍稍踟蹰似乎是在斟酌说辞,想容接了话,她抿嘴笑道:“画儿,墨云晔他……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儿,从他早期的党羽到朝廷里的对立党羽,几乎是卯足了劲儿要彻底肃清我们安插到武官里的几个心腹肃清。能死的都死了,侥幸躲过的也多半成了无关痛痒的文官,他以前都是放任自流的……而且,这几日宫中有缕缕有不太平的事情发生,前几日陛下寝宫里的随身太监死了一大半。我和陛下都怕是前些日子朗月使臣的事情败露,他打算亲自……画儿,你可能……已经把沉睡的狮子给吵醒了。”
青画静静听着,已经有些理解墨轩装病的理由。墨云晔是何等的架势,他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帝,他自以为隐蔽的几个亲信都被连根拔除,除了装病把墨云晔的目光吸引过一些,他的确已经被动到了极点。所有的事情就好像是一团线,她相信无论是墨云晔还是墨轩都线头在哪儿。如果……如果她能把最近的这些变故串起来……
“验兵典,是什么时候?”良久的良久,她道。
***
验兵典的确已经近在眼前了。夺天舞青画并不熟练,祭祀台她也不曾见过,就连墨云晔现在是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在闲庭宫休息了几日她已经开始渐渐感受到宫里细微的变化,也许是生在宫闱中,每个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对时事变故虽然不能说了解,却多多少少能有所本能感触,宫女太监们时而窃窃私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浓浓的不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青画的不安书闲似乎不知晓。只是短短几日的功夫,闲庭宫已经不在是往日的模样,素朴青绿的后园摆满了各色名花,往来进出的嫔妃许许多多,都是一脸笑意妍妍的模样,见着书闲娇滴滴地喊一声“贤妃姐姐”,珠宝首饰往来不绝。书闲似乎也颇为习惯,笑吟吟地与她们寒暄,对青画却鲜少有话。于此,青画冷眼以待。书闲……也许并不一定再需要她这个比她小了好几岁的故友帮助。
验兵典的那一日,宫里总算是恢复了少许生气。
青画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的紧张。那天,想容把典上要穿着的衣饰都送上了闲庭宫。那是一件火红的衣裳,流苏旖旎,彩珠轻垂。青画不大习惯带繁杂的首饰,一切穿戴整齐的时候她已经满头的大汗。一整套的衣服很是厚重,层出不穷的金银珍珠更是重得很,好在一路之上都有软轿相送,这才免了又一次大汗淋漓。
“郡主,你不和墨王爷去见个面吗?”临到场,随轿的宫女轻声道。
验兵典尚未开始,论理她这跳夺天之舞的角儿的确该和弹思慕的墨云晔合计合计的。青画微笑:“好。”
墨云晔不在兵场之内,而是在兵场一里开外的亭中。青画屏退了左右独自前往,第一眼见着的是他那一袭绛紫衣衫——他一个人坐在亭中,神色安详。亭中石桌上放着个朱木雕花的七弦琴,琴上的手纤白如玉,稳而不乱。
“小易?”墨云晔踟蹰着出了声,“替我斟茶。”
青画静静站在亭边,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得瞪大了眼。她屏息靠近亭心,盯着他的眼一刻都不敢放松——世人皆知朱墨摄政王墨云晔是个翩翩佳公子,一双眼中三分闲七分雅,而如今他的眸中却不见丝毫的光泽,就如同一潭死水一样。他的眼……
“小易?”墨云晔的话里带了疑惑。
秦易其实并不在这附近。青画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已经在接她的时候被她随身带的几个侍卫给制住了手脚,为的是让她“单独”见见墨云晔。而如今,唯一能替代秦易的人只有她自己。她踟蹰了片刻,终于悄声上了前,从石桌上拿了茶壶往杯里倒了些水。斟完她才记起来,此刻墨云晔是看不见的,他的脾气自然不会去自己摸索杯子在哪儿。她又端起茶杯,送到了他面前。
墨云晔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皱了眉头,伸出手在空中划了一道,落空了,不动了。
青画无计可施,只好愤恨地看了他一眼,咬咬牙拉过他的手,把杯子送到了他手心。墨云晔的手冰凉,这份触感让她的心颤了一下,她抓紧了衣摆屏住呼吸。
“小易,咳咳……”墨云晔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脸色霎时白了几分,空暇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上了胸口,连唇色都白了。良久,他才止住咳嗽开口,“小易,扶我起来。”
看样子,他不仅是眼睛没有痊愈,连身上的伤都没有好。青画冷眼看着,勾起一抹笑,她以前没发现,假如他的眼睛一直看不见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配合地去扶住他的胳膊,使了些力气扶他从石凳上站起身,正悄悄使些迷醉的花粉让他的神智稍微恍惚一点点让她把秦易演得更实在些,没想到站直身子的片刻,她突然被一股力道给牵制住了身体——只是一瞬间,她的肩上剧痛无比!
墨云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居然已经反手把她所有的动作都压制下来,她的手脚都已经被牵制住,肩胛骨已经磕上了冰冷的石桌。
“唔……”青画咬紧牙关,差点就破声。
“知道你的破绽是什么吗?”
墨云晔的眼里依旧没有光泽,嘴角却挂着一丝揶揄的笑。青画只看得见他绛紫的衣摆,她不甘地奋力抬头,痛得眼眶都湿润了——这样的人,即便是看不见都能把某些东西抓在手里。凭什么?
“你知道尽量少触碰我,却不知道避免我怀疑的尺度……秦易从不敢把杯盏交到我手上,也从不敢这么个扶法。”他轻声笑着,缓缓伸手触碰上青画的脸,微微一滞,“你是谁?”
“王爷认不出我了?”
墨云晔的眉宇间已然没有当初东窗事发的时候那种冰冷刺骨,却依旧是阴云密布。他只是敛眉收敛了神色,淡道:“是你。”
青画强笑,稍稍调整着身体的弧度避免疼痛:“杀了我,不好交代的。”她敢出声,就是赌他不敢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特殊的情况下要她的命。而且他现在眼瞎,假如不能一记让她丧命,那么不利的只能是他。
果然,墨云晔稍稍迟疑后还是松开了对她的束缚。他从石桌上抱起了七弦琴稍稍退后一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向她在的方向:“青画,十岁之前,你在哪里?”
朝阳初升,露光衬着嫩芽滑落草间,溪水潺潺,一去不返。金霞遍天,天边有飞鸿,流云,不见景致,只见景韵。
青画不知道自己的思绪飘向了那儿,耳边只回荡着墨云晔似乎是漫不经心,骨子里却已经是怀疑到了极点的一句话:青画,十岁之前,你在哪里?
“宫里。”她强迫自己用最镇定的声音答复。
“当个痴儿?”墨云晔轻笑,“我不知道原来我已经能被一个痴儿玩弄得团团转。”他定了定神,凝眸冷道,“青画,你到底和我有何冤仇?”
青画落荒而逃。她不知道他怀疑到了什么程度,只是很单纯地,不想把自己最深的秘密曝露在日光下。自然,她也没能看到就在她转身之后墨云晔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划过的复杂神情。那是——厌恶至极的神情,却不是对着她的。
啪。
精致的玉杯被狠狠砸在了地上,四分五裂,墨云晔的狠狠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眼里杀气毕现。
当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验兵典正式开始。与别国不同,朱墨每年的验兵典都是夏日炎炎的季节。因为朱墨有座高山叫湖眉山,是传说中的仙山。湖眉山脚下四季如春,长年花开,在炎炎夏日里不见半分燥热,古往今来,这都是个谜。
青画拖着繁杂的祭天衣饰登上那高高在上的领军台的时候,墨云晔已经在安然地坐在了台上的角落。他神情淡然,不喜不愠,没有光泽的眼里空洞一片,倒显得整个人越发遥远。台下,是千军万马,整齐地罗列着方阵,寒光毕现,骑嘶鸣。长枪,茅盾,战车,几乎是最强大的兵刃和将士都整整齐齐站在那儿,如洪流临海,大势如虹。
青画听见自己的急促的心跳——这样的时候,说悠哉自如是不可能的。她有几分怯场,却不得不逼自己去适应台下所有将士的目光。在领军台上,朝中文武百官大臣们分居两侧,高高在上坐着的是墨轩,陪伴在侧的是想容与书闲,再往下是其余几个王爷的妃嫔,包括秦瑶。她与杜婕妤坐得极远,两个人像是从来不曾是好友一般,连余光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一许。
秦瑶虽是侧妃,却也是摄政王府里唯一的女主子。她坐的位置是墨轩几个受宠的更衣边上,衣着鲜亮,春风得意,只是对上青画的目光的时候脸色僵硬,神情也有些愤恨。
时辰已经接近午时,在墨云晔的一声琴音中,准备已久的演练终于开始——
青画抬头望了一眼太阳,眯起了眼。她身上的鲜红的衣衫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居然在日光下隐隐反着光,刺得她自己都睁不开眼。乐声一起,万马齐鸣,铁枪声轰然乍响,半盏茶的工夫后将士们集体静默了下来,马蹄兵响依旧回荡在山坳,良久,只剩下墨云晔的琴音。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开了夺天舞的第一步。
夺天舞,夺心为上。直到踏出第一步,青画才彻彻底底地了解了想容为什么在上次演练过后就再也没有询问过她进程的原因,夺天舞之所以夺人心,恐怕绝对不止舞姿飒爽这一点。所有的动作她只是依稀记得个大概,却在听见墨云晔的思慕曲之后停不下来……思慕曲的前半阙柔美,她的动作还是少许的舒缓,倒后半阙的时候剑舞已经几乎成了舞剑。
青画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武,但是假如不会武,那此时此刻剑气四溢的人又是谁?
如果说上一次演练她已经能察觉一丝丝的身不由己,那此时此刻换了身祭祀的衣服,站在这最正规的领军台上,面对着台下的千军万马,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已经脱缰……
青画停不下手脚,却可以清晰地穿过几个配合夺天舞的舞姬看到墨云晔面无表情的脸。明明看不见任何东西,却仿佛可以透过黑暗见着某些东西一样,他的神色安详,宛若置身清风溪水边上。
午时已到。
青画在心里默默数着心跳,一,二,三……从一到九,午时已到,阳光霎时明亮,从领军台上方忽然传来了骚动!
“瑶夫人!”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更为骚乱的声响。杯盏瓷盘随着桌幔一泻而下,破碎的声音在思慕曲中乍然响起。
青画知道自己在微笑,微笑着刺出每一剑,袖摆划过空中,遮住了秦瑶狰狞的脸,也遮住了墨云晔的神情。
“来人哪,快、传御医!瑶夫人!”
夺天舞不能停,思慕曲也不能。作为青画,她不过是个邻国的郡主,朱墨朝中大事她大可以袖手旁观,但是墨云晔却不能。墨云晔脱不了身,他不能开口,不能视物,不能发号施令,他唯一能做的唯有把思慕夺天的仪式进行到最后。
青画冷眼看着眉头已经锁起来的墨云晔,笑了。
相府悬疑,入住摄政王府,给秦瑶下毒,朝中墨轩亲信武将肃清,当所有的这一切都能连成一条线的时候,时机就已经成熟。继洛阳之后,这是她第二次真正地动手,就从现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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