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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青穹心中虽未有十分标准的答案,想了这些日子,心里亦算是有了些许眉目。宁家的敌人,无外乎是新政的反对者。在新政中,倒掉最多,如今起复最快的便是矿商、盐商。要说最恨新政,又最有能力收拾她们这些落败后裔的,自然也逃不出这两类。
而清河县、乃至本府都没有矿商,那就只能是哪家重新飞黄腾达起来的盐商在收拾她了。
宁家已经抄家流放,他们却连宁青穹这一个旁支孤女都不放过,自然是想对旁人起到一个杀鸡儆猴的震慑作用。支持新政?最好莫败了,败了抄家尚是轻,让你子孙后代孤苗独孙都没有安宁日子过。当今圣上袒护?山高皇帝远,圣上的袒护能顶什么用?
此事事关重大,宁青穹亦不能隐瞒瞿天方,首先她至少得确定瞿天方是可以信任的合作伙伴,是吧?
宁青穹震惊之后,迅速冷静了下来,对瞿天方道:“不是我有仇家,是我宁家有仇家,不欲令我有好日子过。瞿老板怕吗?”她直直地盯着瞿天方,既不转了视线,也无逼迫之意,就是那么直接地、透亮地和他对望,坦坦荡荡,仿佛明知前方荆棘满地,亦无畏无惧。
像瞿天方这种总铺开在本府知名书院旁的书商,对朝堂之事若说不敏感,那说了谁也不信。他自然也不是一无所觉,心里隐隐的担忧被当事人,他的神色也微微地沉了下来。瞿天方就是一个没走出过本府的普通书商,同广布书铺不能比,硬拼财力,这肯定是拼不过的。广布书铺五百文卖一本青山杂谈录一册,这本书绝对就能迅速扩散了出去,他就是底价六百文一本,那也卖不出了。
关键还是给这么一整,宁青穹以后不管出啥孤本,这都只能挣最开始的那一阵子快钱了。他总不可能一个个查来买书的,到底谁跟广布书铺有首尾吧?就算费劲查出来了,禁止此人再来,难不成他还不能跟别人买了?这是防也防不住的。
更何况,谁知道广布书铺又是和哪家有了牵扯,才干了这档子缺德事?
瞿天方心里左思右想,权衡起了利弊,最后他还是想到了当今圣上头上。今上的态度是很明显的,虽然迫于压力抄了宁氏一族的家,流放了宁氏本支的人,但宁家的人一个在圣旨下掉头的都没有,这是等着以后有机会,东山再起再捞回来的意思啊……圣上如今未及弱冠,可还十分年轻。瞿天方也是年过而立的人了,四十年中历经四个皇帝,这些皇帝各有各的死法,但归根结底,都和“药”脱不了关系。这里头有吃了一颗丹药立毙当场的,那皇帝吃的丹药都给多少人试过药,能就这样轻松吃死了?也有那身体健健康康喜好健健康康年纪轻轻突然掉河里,身体受了凉,医药无助没几天就死了的。
剩下就是禅位的先帝和当今了。
当年的事他可还记得,当今当年可是被当做傀儡推上去的,可他到底是先帝的儿子,还比先帝更有魄力,这才多大,已经推行了新政几年了。虽然失败了吧,还败得看似彻底,但他毕竟至今没有像先帝一样不但被逼得禅位了,身体还突然垮了,缠绵病榻没几年就撒手人寰了。也没有突然吃了什么丸子中毒死了,也没有掉了河,也没有像先后一样葬身了火海……当今圣上自保的本事,可比前几位皇帝老爷强太多。
其实瞿天方心里是很中意当今圣上新政的,不为别的,就新政大力施行那几年,那些以前天天为一日两餐发愁的都吃得饱穿得暖了,家里有子侄的,还不得寻摸着读书上进?他这书铺的营业都翻了几倍。可惜今年就开始萧条下来了,只怕以后还得回到从前的老样子,一个月都卖不出几本去。
瞿天方私心里,自然还是希望当今圣上能好好保重身体,重整旗鼓,伺机再带着新政杀回来。这也是他愿意以五成利让与宁家闺女,帮扶她一把的原因之一。
综合考虑,他若为宁家女冒一冒这个牵涉其中的险,从长远看,说不定是值得的。
而且……宁家这闺女脑子里的书本确是太多了,不但多,她还能记得一字不差啊!简直是神童!不,神童都不如她啊!若是她脑中的书够多,多到对方打不起这旷日持久的恶性竞价战,那就更可以一试了。
瞿天方心里百转千回,终究是不忍心宁家这一个独留的小闺女被逼到无以为生的落魄境地。他咬了咬牙,隔着茶几问宁青穹:“宁姑娘,你记性好的本事我是知晓了,现在你与我说句真心话,倘若我继续与你合作,咱们尽出快书,只赚这头一拨钱,一旦广布书铺出了钞本咱们就弃了不做,你脑子里那些书的种类,能支撑你和广布书铺打多久的擂台?”
宁青穹低头算了算,就对瞿天方笑了:“若以五天一本记,刨去休沐假日,一年约能成书六十本,我爹共有不外宣孤本三百余套,珍惜本千余套,这些我不说一字不差记得,基本还原,一本只错它二三十字肯定没有问题。这个擂台,就是打五年,我和您也是稳赚的。”
瞿天方一听,立时抚掌笑道:“好!那咱们就只赚这快钱!这无偿传道解惑的重担,还是交给广布书铺吧。”听瞿天方这么表态,宁青穹心里的大石亦重重地落了下去。
瞿天方笑完,又语重心长叮嘱宁青穹:“卖书这边的事,宁姑娘交给我就好,不需太过担心。只不过,宁姑娘自己要多加小心,人家现在是和你低价破你的财路,若是他们发现此计不成,只怕要来得更猛烈一些啊。”
宁青穹点了点头:“多谢您提醒,我会注意的。”
瞿天方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地敲了敲茶几,拿过茶壶亲自给宁青穹倒了一杯热茶,才面容和蔼地说:“原不该问你私事,只是今日这事不同寻常,不能以常理论,咱们今儿就敞开了说说话,怎么样?宁姑娘,我听说你舅母苛待于你?舅舅差点要将你卖了?”
宁青穹心里微微一堵,突然间有些难过,她接过茶杯紧紧贴在手心里,氤氲的热气升上来,扑了她一脸,好像把她的心也氤氲得软乎了一些。宁青穹沉默了一会,才勉强点了点头:“瞿老板,我也和您说句实话,我舅舅那事,也是被设计的。他原本根本没有卖了我的打算。”
瞿天方闻言就是倒吸一口气,这是处心积虑啊!他微微皱起眉,想了想,问道:“你可是不想同你舅家撕破脸?”
宁青穹艰难地点了点头。
瞿天方盯着她瞧了片刻,语重心长道:“宁姑娘,像你这般聪慧的孩子,世间当是少有,我原没有那个本事教导你。不过今天既然咱们都要把话往敞亮了说,渠某的女儿也比你还大了,我就和你说几句老人家的真心话。亲亲相爱,这是人间至理,可那也要建立在一定的距离上,这日日相对,可不是容易相看两生厌嘛。我建议你,最好是买几个忠心可靠的奴仆,与你舅家交割清楚,出来住了。等这一套青山杂谈录卖完,你所得单赁一处宅子,再养几个奴仆,也尽够了。”他见宁青穹面露为难之色,便问,“可是有什么难处?”
宁青穹斟酌了一下,方才开口:“不瞒您,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只是如何寻找忠心又可靠的奴仆呢?若只是去找牙行买,我怕一时半会买不着那等好奴仆。再者我自己的奶娘丫鬟原先叫我舅母遣出去了,我若找回奶娘,出去单买宅子便有了着落,只是都是女儿家,身上带着能赁房还雇役养仆的钱,夜里也怕不安全。”
“原来如此。”瞿天方沉吟了一会,说道,“宁姑娘如果信得过瞿某,我倒是能为你推荐一个可靠之人。此人原是当兵的,伤了一只手臂,近来才退了下来,而今赋闲在家。不瞒你说,此人我看着长大,最是方刚正直,若是受聘于你,定能保你家宅平安,亦不会生了龌龊心思。只是他不会入了奴籍,应当也不大愿意与你签长契一直帮你看家,你看……”
宁青穹心里已是一喜,瞿天方还指着她脑子长长久久地挣钱,这阶段向她推荐的人,该是可靠的。比起父亲一些和官场牵扯太深的旧友长辈,宁青穹反倒更愿意相信瞿天方这和她有更多利益联系的。当即便道:“只要可靠,短契也可,只是我希望短契最好也有一两年,给我一个寻摸可靠替补的时间。”
瞿天方笑眯眯的:“一两年应该不是问题,宁姑娘既然满意,那我今儿回去,就同他说说,回头约个时间,你俩见一面?”
“成!今日真是多谢您了。”宁青穹笑盈盈站了起来,时候不早,她该回去了,宁青穹走了一步,又想到什么似的对瞿天方说,“对了,我那房间,还需加固一下。”
瞿天方一拍脑袋,“你提醒我了,回头我让人来换个更牢固的窗户。”
从曲风书斋出来,宁青穹的心情就已经回到了常态。其实她不太怕那些只会藏在暗处使劲的人。如此大动干戈,不就是要让别人看到,料想他们也不会干出半路上劫了自己卖去黑地儿这等事。若要杀鸡儆猴,树立典型,不得需要她像个标杆一般立在清河县,立在徽山书院旁,给那些尚未踏入仕途官场的学子们看?
宁青穹又走了几步,就看到了谷涵匆匆往这边赶来。谷涵看到她,就稍微放缓了脚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