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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宁青穹就叫了牙行来,又叫了谷涵来,然后谷涵跟人去看了一圈,把那个种了桃树和月季花的宅子赁下了。是个不大的三进宅子,现在他带着杨柱住下当然是很空的,等他娘亲带人过来就会实一点。等将来宁青穹也带着人住进来,这个宅子就会充满人气,热闹起来了。
赁完宅子,宁青穹就指挥人帮谷涵收拾起来,至少先把主屋和书房给他简单收拾出来,好让他住用。等到谷涵按惯例得了翰林院编撰的授职,开始去翰林院点卯,这宅子也打扫得差不多,他就和杨柱收拾了个包袱,看了个宜搬家的黄道吉日住进来了。
其余刀越宏段臻等人因为还没有定下职务,就仍然住在会馆里。陈元晨本来准备了个自己手里的宅子想让她哥转手赁给谷涵,又在宁青穹这儿踢了一脚铁板,不免气恨。
陈夫人知道了她气得连粥都喝不下,便劝她:“沉不住气!不过是没有租上你的宅子,你就受不了了?又不是那姑娘已经住进去了。你且等着吧,她没多少天好日子过了。”
“娘,你做了什么?”陈元晨微微睁大眼问。
陈夫人神秘一笑,抚着陈元晨乌亮柔顺的头发说:“娘已经为她量身打造了一个绝妙的计策。你只管相信娘不会害你就是,你喜欢的人,娘定会为你争来。这些寒门,嘴上说着糟糠之妻不下堂,不过是害怕世人戳他们脊梁骨罢了,真给了他们机会,没有哪个眼瞎不会选更好的。我女儿可不是最好的么?”
陈元晨脸微微红了,幸福地依偎进母亲的怀抱里。
她对自己的母亲十分信服,她不说,陈元晨也就不问到底是什么样的计策。
比起满手脏污,陈元晨自然更倾向于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好姑娘,以后清清白白嫁给谷涵啦。
又是数日过去,这天皇帝周和璟正在批阅奏章,批着批着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放下了手里的奏折,看向附近坐着当值的翰林院编撰张勤,开口问道:“谷涵怎么没有来当值?”
张勤忙放下手里的笔,起身回话:“回皇上,臣等满员了。”
周和璟跟没听到似的,“你回去跟元晟说一声,让他安排谷涵来轮值。”吩咐完周和璟又低头看奏章了,张勤只好郁闷地对着他头顶回话应是。
陈元晟是上科榜眼,如今是翰林院编撰里的领班。本来榜眼是没资格一入朝就当编撰的,周和璟对陈家格外恩恤一些,破格给了他编撰之职,同于状元。几年下来,他又在皇帝的偏爱和陈家使力下做了这个领班,负责安排编撰们轮值。
陈元晟亦知周和璟看中谷涵,本来是不打算这么快就让谷涵轮值,准备先让他去史馆修个一两年史,等自己升上去,三妹夫宋申明升成领班,再把他排进来。现在周和璟亲自发了话,他当然是只能把谷涵排进来轮班了。翰林院编撰不少,真正能到皇帝面前轮值的一共只有六个。若是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大家每月轮到当值的次数就得减一减,陈元晟琢磨了一阵子,决定踢那个看不太顺眼也没背景的老状元出去。
主意打定了,他并没有立刻动起来,照旧是拿了敕诰给谷涵写,以示自己对他的看重。谷涵很快写完了,拿进来。这时陈元晟正跟宋申明聊天,他拿过看了几眼,给谷涵提供了好几处改动意见,又让他拿出去返修。
谷涵出去了,也没立刻动笔,就拿了先帝时期的敕诰旧资料来看,看了约莫快有小半个时辰的样子,才重新拿了张纸,照着自己原来的草稿略改了两个同义字抄上去,又拿进去给陈元晟看。陈元晟还在跟宋申明聊天,接过谷涵的成品随便扫了一眼,夸了他两句,就满意地收下了敕诰草稿。
谷涵出去继续看以前的旧资料。
当日放班,陈元晟就过来找谷涵说话,他笑眯眯地邀请谷涵一起吃晚饭。人家是实质上的现管,谷涵当然没有拒绝的,收拾了桌案就跟他还有宋申明一起去吃饭。
饭前陈元晟就很赞赏地跟他说:“你的敕诰写得不错,看来以前就用了不少功。”谷涵谦虚了一番,说只是常看相关内容,写起来顺手,实操水平还有待提高,需要陈元晟经常指导。陈元晟受了一通隐晦的马屁,心情舒泰,便十分推心置腹地与他道,“既然你这方面适应得比我想象得还好,我准备安排你轮值随侍了。”
谷涵适时地面露喜色,真心实意感谢了一番。陈元晟今年二十四,私下里还是一副年轻人的派头,很讲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这算什么,就算为了把你排进来,让我得罪路中人、路前辈,你也不必往心里去。这都是为了皇上!为了我们大新朝更加繁荣昌盛!我个人受点非议,算什么呢?那完全不算什么。明天开始,你就进来轮班,我们三人都是为皇上效力的,往后自当时刻戮力同心,共同进退,尽心为皇上办事!”陈元晟说得慷慨激昂,投入非常,内心也很有几分澎湃。
谷涵亲自起身斟酒,举杯盛赞:“元晟兄高义,涵佩服。”
陈元晟心满意足地微笑,也举杯与他干了。
三人饭毕,进入酒足饭饱闲聊时,陈元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听说你还没婚约?”
谷涵看他一眼,笑着回:“是还没有。不过我快要定亲了。”
“那个押题的宁姑娘啊?”一旁的宋申明忽然笑了笑。
“就是她,宋兄这是?”谷涵看着他问。
宋申明虽然是陈元晟妹夫,年龄其实比他大许多,已经是个三十多的中年人了。他一下一下老神仙一样摸着自己精心保养的美须说:“那姑娘会不会认识的士子太多了点?一个姑娘家每日见那么多男子,你要是真娶了她,这帽子是不是太绿了些?”
谷涵笑意微敛:“以讹传讹而已。宁姑娘不太见外男的。”
宋申明摇摇头,忽然想到什么一样,站起来说:“走走,我带你去个地方看看。”
谷涵就被拉了起来,陈元晟仿佛对此不感兴趣,说道:“我还得早点回去,就不跟过去了。”他走了,谷涵还是被宋申明拉去看了梁晋朝的招新宣讲现场。
只见他站在一个士子文人们常爱去的知名文艺茶馆说书台上,台周四角还置了扩音水缸,茶馆中央还给他包场拉了两条横幅,上面那条书着:甘棠押题班盛情相邀,共赢科举,开创仕途。
下面那条更粗壮醒目,朱砂字写着:举人保过,进士登科,尽在蝶社
梁晋朝桌前还挺热闹,都是些士子三三两两拿着资料问询的。除他之外,谷涵看到后面几桌答疑的士子也都是熟面孔,果然是宁青穹那押题班里的答卷士子和策论士子。
宋申明捏着长须摇头叹气:“真是世风日下,一群女子不好好回家相夫教子,来摻和什么科举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打个幌子,弄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看看谷涵的神色,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听我一句劝,便是没什么,往后你在朝中上班,她在家中见士子,说出去也不像话啊。这样的姑娘如何娶得?”
谷涵没有明确表态,对宋申明微微一笑,“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
他跟宋申明作别,也不进去跟梁晋朝等人打声招呼,就转身走了。
又过了几日,京中不知怎么起了一股流言,说是新科状元郎与陈尚书家的姑娘有情,甚而还有些有鼻子有眼的私下往来。
宁青穹听了心中已是将信将疑了,可念及这个流言被传播出来的目的,又琢磨不透这到底是谁放出来的,总不能是陈四姑娘自己吧?哪有这么坑自己名声的。宁青穹觉得不可能。
可又过了几日,她便听说陈尚书看着这不是样,就来找谷涵问他结亲的意向了。宁青穹不知道谷涵怎么回答的,她的心情很糟糕。
有种在不知不觉中给人摆了一道,她还看不透幕后黑手真实用意的感觉。
这天到了休沐日,谷涵还是来找宁青穹玩了。
他没有跟宁青穹提起陈尚书跟他结亲意向的事,一如往常与宁青穹说笑。宁青穹心中转了好几轮,想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去明确拒绝掉陈四姑娘,又想问问他陈尚书跟他说了什么,他自己又是个什么态度。还想问一问,他和陈四姑娘到底有没有私下接触呀,他是不是也像现在跟自己说笑一样,跟她说过笑呀。
大抵许多女子在面临感情危机时,没到不得不掀开面对的时候,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将它捂得久一点,等着看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宁青穹也没能例外。
那些心中过了好多道的话,最终只是在她心中滚烫又冰冷地滚了几滚,还是咽回去了。
宁青穹问了问谷涵搬进新家感受如何,谷涵说还不错,就是冷清了点。又说起他母亲再过几日就要到了,说罢他转头盯着宁青穹。宁青穹脸微微一红,攥了攥膝上豆绿面的白铃兰绣帕,矜持地没有说话。
宁青穹等着谷涵同她提起何日定亲之事,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等到谷涵给个确信。这个时候,宁青穹的直觉已经让她预感到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在这不好预感中,她转头看向谷涵。谷涵收回了视线,微微笑着,端起茶盏侧头同宁青穹说:“宁姑娘,照规矩定亲之后就不能见什么外人了,你这个押题的活计,也要趁早培养个丫头帮你看着,我看拂雪那个丫头就不错,稳重机敏,适合总揽大小事务。”
人说闻弦歌而知雅意,宁青穹她只是不爱与人虚与委蛇,又不是蠢人,她如何听不出谷涵话外的意思?宁青穹心中的娇羞潮水般尽褪了,矜持也没了,有点不可置信地侧头去看谷涵:“你要我以后不做押题了?”
谷涵看看她的神色,说道:“我没有让你不做,只是让你以后把这事交给你丫头来总管,你自己就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了,不是挺好?你那个专门负责押题的小组人也不少了,又不缺你一个押题的。”
“不缺我一个押题的?”宁青穹愣怔怔地反问了一句,她心中有些不能相信地盯着谷涵看,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但其实连她自己都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到底想找些什么样的端倪出来。
她就这样愣怔怔地看着谷涵点了点头,认真地和她说:“你的摊子已经铺得很大了,你拿着干股,少赚一些又不缺什么。再说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以后也养得起你了。你不必再担着名声风险辛苦做这个。”
宁青穹的心口仿佛是被人狠狠地攥住了,就像她手里的手帕,柔软无依地被自己紧紧攥住一样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谷涵,看了许久,就像他刚才盯着自己看那么久……那真的是很久,久到宁青穹一向飞速运转的大脑都把她从当年刚认识谷涵那会儿的事,一直到昨天之前全部分毫不遗地过了一遍……时间是那么长,那么多个日升日落,那么厚重,可它们在脑海里的存在,又仿佛是那么短,那么的单薄而脆弱。
一会儿,就过完了。
宁青穹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忽然攥着帕子笑了一声:“你养得起我?”
谷涵微微抿唇:“不但是你,你的丫头,你的护院,我都能给你养起来。”
宁青穹微微一笑:“靠你那二百两一月的俸禄啊?发完月钱还能剩多少?我是不是新衣裳都不要穿了?”
谷涵听了,就有点生气的样子:“我也没说让你完全不做了,只是让你不要自己亲自出面了,让你丫头出面,这有什么问题吗?大家不都是这样的?你怎么突然胡搅蛮缠起来了?”
“哦,还觉得我胡搅蛮缠了。”宁青穹继续微笑,歪着头与他理论,“大家都这样,我不爱这样啊。我就喜欢自己参与,就是喜欢押对题那一瞬间的爽感,不行吗?而且这么多姑娘夫人跟着我做事,你让我丢个丫头去管她们?到底是我胡搅蛮缠还是你不对劲啊?”
谷涵开始面露愠色:“我是不对劲了。你知道你干这个,你再继续跟那些士子啊,梁晋朝之类的见面,我可能会戴绿帽子吗?”
“你戴绿帽子?”宁青穹呵笑一声,“我行得正坐得直不花心不移情你能戴什么绿帽子?别人说两句你就戴绿帽子了啊?照你这么说那我不是早戴上绿帽子了?”
“你一个女人戴什么绿帽子,你是男的吗?”谷涵不可置信看着她。
宁青穹看着他笑了笑:“我不是男的我就不能戴绿帽子了?你跟陈四姑娘那点流言你以为我没听到吗?我就问问你,现在外面人不但知道你要跟我定亲了,还以为你跟陈元晨有情,你说这到底算不算我吃亏戴绿帽子?”
谷涵皱皱眉:“那个流言又不是我想它起的。”
“所以说喽,别人觉得我不好,也不是我要它传起来的啊!你怎么就觉得你戴绿帽子了?”
谷涵端着茶盏看她,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渐归平静,才开口跟宁青穹说:“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愿不愿意放手,现在我问问你,假如我让你把这个押题班子交给其他的姑娘夫人,你肯放手吗?”
宁青穹就这样看着他,深深吸气,浅浅呼气,半晌才含笑问他:“你的意思,就是一定要我放手了?我不放手的话,你是不是转头就跟陈四姑娘成亲去了?”
“这跟陈四姑娘有什么关系?现在谈的是你以后的事好吗?”
宁青穹就看着他笑了笑:“你难道不知道我愿不愿意放手吗?却还要故意来问我这种问题?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想悔亲啊?”
“我想悔亲?”谷涵就很生气的样子,沉了沉茶盏,“那我告诉你我安的什么心?我听说你现在让梁晋朝在操办个什么蝶社,收了一些久试不第的士子,梁晋朝还天天在外面鼓吹什么入社包过举人坎,直通进士路。我问你,你一个姑娘家拉一帮士子起什么社?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青穹顿了一顿,“我没有想干什么,我不过是要给姑娘夫人们留条后路。”
谷涵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打量她:“你现在跟我玩起花腔了?这像是留后路的样子吗?人家留后路是买批铺面办个营生入干股,好保证以后吃吃喝喝没问题,你留后路是起个社收士子?还蝶社,我看最后别变成飞蛾都算你们运气好!”
宁青穹不说话了,偏过头去,手里的帕子松松地松开了,背挺得直直的。
谷涵看着她的侧背影追问:“你跟我说实话,你想干什么?”
宁青穹背着他挺了许久,谷涵也等了许久,宁青穹才站起来,走到他身旁跟他说:“我没有跟你耍花腔,我就是要给姑娘夫人们留条后路!我不希望以后再出现你这种情况,我不过是偶尔跟士子们见过面说过话,我做什么了?外面就不好听了。你也不想想你跟陈四姑娘那流言才是传得飞起,现在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以为我要被抛弃了,你还理所当然觉得自己要戴绿帽子了!我有错吗?错的难道不是你?”
谷涵瞪大眼看着她,仿佛也是不可置信,呆了半天,他把手里的茶盏重重往茶几上一搁,站了起来。茶盏里几滴已经冷掉的水洒出来,溅到了宁青穹手背上,帕子上。宁青穹没有去管,谷涵已经对她毫不留情地说道:“当初就不该教你写策论,就不该教你朝堂上那些东西!你一个姑娘家这么大的野望,难道不是错得离谱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说完,他最后看了宁青穹一眼,拂袖走了。
宁青穹就站着,也没有去追他。她低下头,拿帕子一点一点把自己手背上溅的茶水擦干净了。
她也是不明白,想娶你时说你会押题稀世珍宝天下独一无二,不想娶时就是押题不缺你一个,就是当初就不该教你了。这世上最好听的话是他说出来的,最难听的话也是他说出来的。
人心总是这么易变呀。谷涵难道就真是只为了起社这件事就找她求证吗?他难道就真的不对陈四姑娘的背景动心吗?
宁青穹和他做了四年邻居,还不了解他吗。这个人这些年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在朝权力中心靠拢。
他不贪财不好色,什么都好,就是爱权。
钱财对他来说是不重要的,纵使宁青穹万贯家财,在他眼里与千贯家财也没有太大区别。美色对他来说也是不重要的,他能跟宁青穹发下不狎妓不糟蹋丫鬟的誓,当然也能闭着眼去娶皇派第一家陈尚书家的姑娘。
更何况那姑娘还长得貌美,不需要他闭着眼去娶。更何况那姑娘还能天天围着他转,整个世界只有他。更何况那姑娘说不定还得是个贤妻,能主动给他备小妾送丫鬟。
……如是种种,不比自己一个空有钱财还管东管西的孤女好太多?
宁青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哭湿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