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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中极是清静素雅,亭心一张桌案上摆着一张古琴,桌旁生着一个小火炉,温着一壶酒。
地面上围着桌案摆有三个蒲团,那少女回到亭心,在桌案正前的那个蒲团上坐下,笑道:“钟公子,请坐。”
钟蕴朗走到桌边,在那少女对面坐下。那少女问道:“刘道长的伤势好多了吧?”
钟蕴朗听她问起刘道长,不禁想到阿紫刚问的三个问题,心中很是感激:“多谢姑娘挂念。服了姑娘的灵药,刘道长已经好多了。”那少女嫣然一笑:“那就好。”
钟蕴朗见她确是真心真意,毫无半分虚伪,想到之前曾多次骂她‘邪教’妖女,倒颇觉得有些羞愧。
钟蕴朗从怀中掏出风火令,递给那少女:“这是姑娘的东西,该还给姑娘。昨夜在船上,我满心担忧刘道长伤势,倒把这事给忘了。你怎地也不问我要?”
那少女并不伸手去接,侧头一笑,秀发微扬:“我一个‘邪教’妖女,怎可向钟爷讨要东西?是我技不如人,这才丢了风火令。你不必将它还我,待我回去勤学苦练,什么时候你的功夫不及我了,我再恃强夺回。”
钟蕴朗见她说的天真,笑道:“那这风火令,你是拿不回去了。”
那少女笑道:“是么?那可不见得。你瞧好。”说着起身离座。左足在亭中一点,身子腾起,轻轻巧巧的在亭周绕了几圈,又再回到原位,所使的似乎正是‘轻烟步’步法。钟蕴朗心中暗自诧异:“很像轻烟步,但又似乎好些地方使得不对。”
正想询问,那少女右足轻点,飞出亭去。这沙岛甚小,亭外几无容身之地。那少女脚步沿着亭外漂移转动,看起来身子几乎是浮在水面之上。钟蕴朗心中暗惊:“‘轻烟步’步法精髓,十分之中,她倒已得了八分。不知是何人所授?”念头忽地一动:“难道竟是那白发女子么。”
那少女越行越快,脚步已掠上水面,在湖面上绕着沙岛轻轻松松地绕了一圈。钟蕴朗心中称赞:“女孩子身轻,在这水面上掠动,倒比我合适的多。”正欲开口夸赞,那少女脚下一个失误,左脚陷入湖中。钟蕴朗一惊,忙奔上去。却见那少女身子斜侧,右脚急蹬,已踏上岛了。
那少女险些落水,心里暗道一声:“好险。”回过头来,却显得镇定自若,向钟蕴朗道:“怎么样钟爷?我这轻烟步使得还可以么?”钟蕴朗赞道:“不错,轻烟步精髓,十得其五。”
那少女却不乐意了,当即回道:“怎会?整个烟霞门就数我悟性最高,便是我爹……反正,反正,我悟到的肯定不至五成。”
钟蕴朗闻言一惊:“听她话中意思,莫非他爹竟是宁教主?我若直接问她,她定推说不是,我且试她一试。”当即接口道:“怎么?便是你爹宁大教主那般的武学大宗师,悟性也不及你?”
那少女一愣:“你都知道啦?”
钟蕴朗听她如此回应,心中再无怀疑,这时细细回想,不禁自嘲:“亏我自诩‘细查入微’,蒙她相救却连她的身份都未猜到,可真是蠢到家了。若不是她无意中漏了嘴,我此刻还推想不出。”原来,这烟霞门宁教主膝下一儿一女,宁公子善使奇毒。宁小姐却善解毒,常备解毒治伤之良药,四方走动,年纪轻轻,却已救人无数。钟蕴朗也听过她的名头,自觉蒙她赠药相救,竟未能猜出她身份,因此自嘲。
钟蕴朗拱手行礼道:“原来是宁大小姐,先前可得罪了。”
那少女转过身去,回到亭中坐下:“宁大小姐又怎么样?在你眼中还不是‘邪教’妖女。”钟蕴朗听她话中还是在提‘邪教妖女’之事,微微一笑,向她又行一礼道:“宁姑娘心地善良,可不是妖女,是在下言语失礼,还望姑娘莫怪。”那少女听他这么说,灿然一笑,很是开心,但口中仍道:“钟爷可别忙着改口,你怎知我心地善良啦?我偏就是心狠手辣的。”
钟蕴朗笑道:“看来江湖传言并不可尽信,居然能将一个心狠手辣的宁大小姐,传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
宁小姐闻言不禁一笑,嘴上谦虚道:“不过解人疾厄而已,哪是什么菩萨心肠?”但听钟蕴朗话中称赞自己,仍是不由得喜上眉梢。
“我叫宁盼晴,你可别宁大小姐,宁大小姐的叫我。平日里有人这么叫我,我哥总嫌抢了他宁大公子的风头。你也别叫我宁二小姐,这也不太对。就叫我‘晴儿’吧,我爹平时就这么叫我。”
钟蕴朗刚在桌旁坐定,听宁盼晴这么说,不禁心中一荡,忙收摄心神,说道:“我还是叫你宁姑娘吧。”宁盼晴秀眉一扬,小嘴微撇:“成啊,自然由得你。”
钟蕴朗也道:“你呢?怎地有时称我‘钟公子’,有时称我‘姓钟的’,有时又称‘钟爷’?你可也别再喊我‘钟爷’了,听着当真有些别扭。”
宁盼晴伸手调了调琴弦,笑道:“我心情好时便喊你‘钟公子’;喊‘钟爷’嘛,那可不一定,有时是随口喊的,有时是挤兑你,有时是赞你功夫好,不一定的。向昨夜救人时那样危机的时刻,就喊你‘姓钟的’,显得更像大名鼎鼎的江湖女侠。”
钟蕴朗无奈一笑,心中暗道:“到底是邪教女子,几个称呼都有这般古怪。”口中说道:“以后喊什么可莫要变来变去了……”
宁盼晴不等他说完,抢道:“行行行,不再变来变去了,以后就喊钟爷啦,成么?钟爷。”
钟蕴朗摇头一笑:“自然由得你。”
宁盼晴一笑,提起炉上烧酒,取过一个青瓷古杯斟满,递给钟蕴朗道:“钟爷喝杯酒,暖暖身子。”
钟蕴朗称谢接过,饮了一口,周身暖烘烘的。这时亭外风雪仍劲,这湖心亭四面透风,竟也十分温暖。钟蕴朗又饮几口,问道:“姑娘今日叫我来,可是有事相告?”
宁盼晴笑道:“可不是我有事相告,是位前辈要找你。”
钟蕴朗奇道:“找我?是谁?”
宁盼晴道:“等会你就知道了,咱们先等一等。”她见钟蕴朗杯中已空,又提壶为钟蕴朗斟满。钟蕴朗见还有一个蒲团空着,也知还有一人未到,便也耐心等待。
宁盼晴并不喝酒,只静静坐在桌边调弄琴弦:“钟爷,你说我的轻烟步只领悟到了十中之五,可是真的么?”
钟蕴朗放下酒杯,说道:“是我有意说的低了,你的轻烟步已领悟了十之七八。是谁教你的?”
宁盼晴一喜,笑道:“都说了,是我自己悟的,昨夜你下船时我见了一遍,适才你过湖而来,我又见了一次。已经是第二次见了,若不是这轻烟步奥妙难学,我早就会了。”
钟蕴朗不信,但也不欲反驳,只道:“既然姑娘如此聪明,不需多久便会超过我了。我可不敢和你动手,这就将这风火令还你罢。”宁盼晴执意不要:“钟爷留着吧,总会派上用场。”钟蕴朗见她如此,只得将风火令又再放入怀中。
两人等了一会,仍不见有人过来。宁盼晴此时心情极好,笑道:“我给你弹首曲子听吧?”钟蕴朗道:“当然好啦,可是我愚笨的很,对琴棋书画之类的一窍不通,可不见得能听懂姑娘高艺。”
宁盼晴一笑:“钟爷莫要妄自菲薄,你听好啦,我这便要弹啦。”话音刚落,缕缕琴声悠扬而起,时而舒缓如流泉,时而激越如飞瀑,时而清脆如珠落玉盘,时而低回如喃喃细语。
钟蕴朗听不出什么,只觉得琴声悦耳动人,听着十分舒服。听了一会,钟蕴朗忽地站起,道:“咦,这琴声中可像是……”宁盼晴见他这般反应,手中不停笑道:“像是什么?”
钟蕴朗挠挠头道:“像是一位老将军正驰马纵横。”宁盼晴微笑赞道:“还说自己不懂,你头一次听,便已有此境界。已经比孔老夫子强啦。”
钟蕴朗奇道:“你是说孔圣人么?我怎地比他强了,可是有什么故事,快给我说说。”
宁盼晴道:“孔夫子当年拜师襄子学琴,师襄子教了他一首《文王操》。这一首曲子孔夫子学了好久,才听出琴声中是位黑黑面孔,高大身材,目光凝视远方的王者。你这么快便能在心中浮现曲中之意,岂不是比孔夫子强了吗?你倒来猜猜,我弹的这首是什么曲?”
手中加紧,琴声渐急,金戈之声骤起,隐隐可闻悲鸣之声。钟蕴朗听了一会儿,惊道:“这位将军战死沙场了么?”
宁盼晴点点头,开口唱道:“矢尽兵亡战力摧,陈家谷口马难回,李陵碑下成大节,千古行人为感悲。”声音娇柔,低回婉转,钟蕴朗听着不禁心摇神驰,意酣魂醉。只是这歌声优美之下,却暗含悲戚万分。
一曲终了,宁盼晴起身赞道:“你很厉害啊,还说什么都不懂。曲中之意,你可全都能领悟。”
钟蕴朗道:“我不过是听着琴曲,心中想到,便说了出来。那位将军是谁,什么朝代,我可全然不知。还有你最后唱的这几句是什么意思,我可全都听不懂了。”
宁盼晴道:“我刚唱的小曲和这琴曲,是一致的,叫做《李陵碑》,讲得是杨业杨将军遭小人陷害,兵败陈家谷,撞死李陵碑的故事。你该是听过。”
钟蕴朗愤愤道:“我自小便听师父说起,雍熙三年,辽国攻我大宋。杨老将军约定潘美,要他接应,而亲自率杨家将军迎击辽军,以掩护大军及百姓撤退。谁知那潘美见杨老将军陷入重围,竟弃杨家军于不顾,先行遁去。杨老将军终因寡不敌众,负伤坠马,所部无一生还。”
宁盼晴点头道:“正是,那日战场便是陈家谷口,杨老令公也正是撞死在李陵碑下。因此曲中唱道‘陈家谷口马难回’和‘李陵碑下成大节’。”
钟蕴朗热血如沸,叹道:“都道是奸臣祸国,可真一点没错。那潘美抢了杨家军的功劳,回去后可不是仍做他的大将军,可怜杨老令公忠君爱民,一生征战,却落得个身死李陵碑前。”
宁盼晴也是一声轻叹:“我大宋气势日益衰减,可不就是因为这些奸臣么?这样的事,难道还少么?当年的澶渊城下,不也是一般的情形?”
钟蕴朗一惊:“宁姑娘,你说什么,当年澶渊城下……”
宁盼晴深叹道:“当年的澶渊城下,也是同样的抢功之事。那辽将萧凛武功何等高强,怎会误中宋军伏弩而亡?如不是穆老英雄和……,和我爹出手,只怕辽军铁骑此时早已踏平开封府,辽主已坐在大宋金殿的龙椅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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