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岗巴

酸拌折耳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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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岗巴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因为上下左右全是暗黑一片。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聋了,因为四周死一般沉寂。他试着开口叫了一声,声音传出很远,听不到回声。难道自己已经死了?这里是虚无缥缈的天上还是地狱的最底层。

    岗巴在黑暗中抚摸自己的身体,头还在,身体也完好无损,甚至被鞭打的后背也恢复如初,看来自己的确是死了,不然伤口不会愈合得这么快。离乡背井死在异国他乡,灵魂注定漂泊,这里绝对不是天堂。想不到,刚满十八岁,这一生就这么结束了,既没能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也没能在故乡善终。生和死就在转瞬间发生,刚刚还在劝说基布他们离开逃生,转眼自己就死在一个土兵的皮鞭下,人生是多么的无常。

    那是什么?前面隐隐有一抹微光,如同暗夜里微弱的一点星光。岗巴朝着星光走去,脚下很平坦,比青石板铺成的路还光滑,却比松枝还松软。越靠近,星光越明亮,甚至亮得有些刺眼,岗巴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另一只手伸向前,像瞎子一样一步一步小心地接近光芒。

    岗巴的眼睛从指缝里瞧出去,想瞧出光芒里到底有什么,可当他全身都被光芒包裹住才发现,所谓的光芒只是一个出口,光芒里竟然是另一个天地。这里有巍峨的石头山,荒凉的大地,山鹰在蔚蓝天空翱翔,这片景象怎么如此熟悉?等一下,云山雾罩的地方是哪里?无界墙?对,这里正是绝望断崖,从断崖边走来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孩。突然,男人举起婴孩,看样子是要把孩子扔下断崖。岗巴拼命地朝着男人跑过去,速度快得像一阵风。就在即将跑到男人背后时,男人还是狠不下心,把孩子放下来,抱在怀中。但这时惯性使得岗巴停不住脚步,他竟然如空气般从男人身体里穿过,冲出断崖坠入深渊。

    男人根本没有察觉到岗巴的存在,就在岗巴下落的一瞬间,他转过身来,赫然看到男人的脸是那么熟悉,是——阿爸?年轻时的阿爸!他想张口喊叫,但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他徒劳地挥动双手,什么也抓不到,只能任由自己不断往下坠落。风在耳边呼啸,云雾在身边升腾,断崖渐渐在视野里变成了一条若明若暗的细缝。耳畔响起冤魂凄厉的哭吼,似乎深渊下才是无尽头的地地狱。

    突然,传来一声长啸,紧接着,炽热的火焰从深渊里喷涌出来,一只巨龙从火焰里冒出头来,张开血盆大口,岗巴嚎叫着径直掉进了巨龙的口中。

    大叫着的岗巴腾地坐了起来,睁开眼睛,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原来刚刚做了一个噩梦,现在才是现实。

    岗巴四下打量,这是一间幽暗的木屋,一束阳光从结满了蜘蛛网的窄小窗口投进来,打在屋里老旧的陈设上,积满灰尘的桌子,凳子。破旧的柜子上摆满了陶罐,陶碗。墙壁上挂着牛、马、羊的头骨,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留下黑色的痕迹,整个小屋里还散发着腐臭的味道,让岗巴想起了腐烂的尸体。

    木屋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跨进了门槛,宽大袍子下摆吊着的鸡骨头窸窣作响。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坐在不远处一张油腻的凳子上,她挂在胸前用各种野兽牙齿做成的链子似乎有千斤重,以至于让她直不起腰来。

    “你是谁?”岗巴用手支撑着上半身,背上的伤口像被火烧过一样火辣辣地痛。

    “这个问题真是让人难以回答,”老妇人抬起皱巴巴像风干老牛皮一样的脸,“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该叫什么名字。”

    岗巴皱了皱眉,老妇人说话的样子看不出丝毫虚伪糊弄。

    “这一世他们叫我尼楚,三百多年的上一世据说叫做后牙,是个男的,再上一世要到七八百年了,好像是叫轧图,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老妇人说话慢悠悠,似乎在边说边回想久远的历史,“唉,叫什么都无所谓,反正转来转去都是森多的大摩师。”

    “尼楚大摩师?”岗巴联想到了同样苍老的乌东大摩师尼楚。

    “对,他们都这么称呼我,”尼楚不以为然地说道,“就像我要叫你岗巴大摩师一样。”

    “我?”岗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尼楚大摩师拿过一个陶罐放在她脏兮兮的长袍上,不紧不慢地说“是的,你就是能喷出火龙的邑人大摩师。”

    岗巴愣了一下,昏迷前的记忆突然涌上了岗巴的大脑,逃跑的奴隶基布,熄灭的炉灶,被土兵鞭子抽得死去活来,最后他忍不住疼痛的叫喊,再然后什么都不记得。

    “不用怀疑,你的确是邑人大摩师转世。”尼楚大摩师已经把膝盖上的陶罐打开,从里面抓出一把通体黑亮蠕动着的蛆虫塞进嘴里,像嚼黄豆一样咬得咯吱咯吱响。

    岗巴一阵发蒙,邑人大摩师?那个千年前进入轮回再没有转世的邑人大摩师?这太难以让人相信,“不,不、不,这不可能。”岗巴把头摇得像狂风中的野草。

    尼楚大摩师砸吧砸吧嘴,又从陶罐里抓出一把,递到岗巴面前,“养了很久,味道很浓。”

    看着在尼楚指缝里蠕动的蛆虫,岗巴厌恶地向后缩了缩。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尼楚遗憾地把蛆虫放回陶罐,“就像这些看似恶心蛆虫,其实是人间美味,只是很少有人懂得品尝。”

    尼楚把陶罐放到身旁的桌上,用袖口抹了一下嘴,很认真地看着岗巴,“我们来谈点正事,克吉岗巴大摩师。”

    “我不是什么邑人大摩师。”岗巴没有理由相信尼楚说的话,或许很多邑人摩师都想成为邑人转世大摩师,但他一丁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在成为奴隶之前,他仅仅想治病救人,更大胆一点的想法就是和阿朵私奔。他知道成为邑人大摩师意味着什么,那是全部邑族人的希望,这么重大的责任怎么可能落到自己身上。

    “你在昏迷之前从嘴里喷出了一条火龙,冶炼场的人们都看见了。”尼楚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念几句咒语点燃火把这样的小法术倒是没问题,但是喷火?岗巴不认为自己有这么神奇法力。

    “邑人转世大摩师不会受到火的伤害,”尼楚把桌子上的油灯推了过来,“把你的手放到灯上,你就不会再怀疑。”

    岗巴有些犹豫地抬起手,长久劳作的手掌已经长了厚厚的老茧,尽管如此也不能抵挡火焰的灼烧。

    “放上来,你会看到奇迹。”尼楚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鼓动人心灵的魔性。

    岗巴看着微微摇曳的火光,慢慢把手伸过去,即将触碰到火焰的时候,他却僵住不动,“如果我是邑人转世大摩师,岂不是所有濮国大摩师的敌人?”

    尼楚扁了扁嘴,“的确,自古以来就有这种说法,邑人转世大摩师会打开无界墙,这样就会危及濮国的安全。”

    “你没有杀我,一定是我有利用的价值。”岗巴抽回了手。

    尼楚忽然展露出笑容,“你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需要我花费太多时间在解释上。”

    岗巴默然地看着尼楚,等着她把话说清楚。

    “冶炼场你看到了,我们需要神火才能炼出铁,而只有邑人转世大摩师才能掌握神火。”尼楚扬了扬稀疏得几乎看不到的眉毛,“你明白了吗?”

    “铁?”岗巴第一次听到铁这个东西。

    “比铜更坚硬,可以打造出比铜刀更锋利的武器。”尼楚很坦诚地说道。

    “森多要谋反?”岗巴直盯着尼楚,这个大摩师竟然把森多最大的秘密轻松地告诉他。

    “别说得这么难听,不过事实就是这样,”尼楚很淡然地说道,“森多的盘果头领将会取代濮国的令堆大王,我要帮助他达到这个目的,而你,要帮他炼出可以打造铁兵器的铁。”

    “首先,我不是什么邑人转世大摩师,”岗巴一字一句地说,“其次,就算是,我也不会帮助他炼铁,我会用火焰烧毁这里的一切。”

    “岗巴大摩师,你不会这样做,我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尼楚很自信地说道,“没有我的允许,你连站都站不起来。”

    岗巴相信自己背上的伤痛不至于让他连站也不能站,他果断地把脚从床上挪到了地上,没什么问题,脚板踩到了地面,能感觉到脚上的力量。

    尼楚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如果我能站起来……。”岗巴瞪着尼楚。

    “你将不再是奴隶,我恢复你的摩师身份,送你回邑人领地。”尼楚很郑重地回答,“大摩师向来不说假话,我对山神发过誓。”

    岗巴双手撑在身后,一咬牙,站了起来,“我站……”

    话还没说完,岗巴就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的刀子在他的脑袋里搅动,他双手抱住头倒在床上翻滚,发出痛苦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的感觉才慢慢消失,换成浑身冰冷,让他蜷缩着身子,山下牙齿不断磕碰在一起,嘚嘚作响。

    “我说过你站不起来,”尼楚慢吞吞移步到床边,看着簌簌发抖的岗巴,“这是第一次发作,会很快过去,如果以后你违背我的命令,发作会越来越厉害,直到最后一次要了你的命,克吉岗巴大摩师。”

    岗巴听着尼楚的脚步向门外走去,越来越远。当身体不再发抖,他慢慢坐起来,盯着桌上的油灯发呆。看了一会,他缓缓把手伸出去,放到了火焰上——没有烧灼的感觉,甚至没有一丝感觉,他难以置信地抽回手,把手心和手背看了一遍,火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