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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房间里,莫小七一脸满足地躺在床上拨弄着方才林路恒赠予他的泥人,咧着嘴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恒恒如此有心,原来那天一整日不见人是瞒着偷偷给我捏泥人去了,我记得当时我还骂了他一顿,现在想来真是罪过。”
将泥人放在一边,她又拿起艾轩赠予她的荷包细细端详起来:“也不知道哪位手艺人给绣的这荷包竟然这么上眼,瞧这架势应该也花了大手笔了,加上下面那串玛瑙,我若是拿到当铺去当了估摸着也能拿到不少银子吧。”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真要将此物给送到当铺去,一直金钱至上的莫小七却有些舍不得了。
正在暗自琢磨之时,忽闻一阵开门声,她猛得从床上坐起来将荷包塞进自己的怀里,她的娘亲陆采薇已经端着一个托盘慢悠悠地进来了。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神色平和,也没有去看莫小七,只是淡淡地问道:“这一整天都不见你人,去哪儿了?”
“没,没去哪儿,只是随便转转而已。”莫小七从床上下来,踩着绣花鞋坐到桌边应和道,“扬州城那么大,还有好些地方我没去过呢,今儿个正好闹灯会,我就去走了走。”
“小七,你一定在怨娘亲每年都没有好好陪你过生辰是吗?”陆采薇在莫小七身边坐下,语带歉意。
莫小七拿过桌上的糕点不以为然道:“没事儿,这一来二去我都已经习惯了,您别放在心上,要怪就怪自己偏偏赶在这一天出生。”本来已经劝慰自己不要再因为这种习以为常的事情而跟娘亲赌气,可是说着说着,她心里的埋怨又开始作祟了。
陆采薇柔声道:“娘知道你心里有气,可是娘也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今天听嫣然说…”
莫小七一听到杜嫣然的名字,就想起了那副令她憎恶的嘴脸,于是赶紧插嘴道:“哎呀娘,您别听那个杜嫣然乱说,我瞧着她就是看我们家不顺眼,所以才张口闭口地找我们的茬!哼,等我哪天发了大财,我就买下还月楼让她给咱们洗脚。”
“你这孩子,心胸应该宽大点,这点你就不及路恒了。你毕竟还是大姑娘家,就应该有个姑娘的样子,整天这么大大咧咧的娘可不喜欢。”
陆采薇说笑着就招来莫小七满不在乎的口气:“大大咧咧又怎么样,我可不喜欢大家闺秀那些病恹恹,轻声细语的模样,看得我都心里发颤,啧啧啧,这人要是变成那副样子可怎么活呀?”
说完还夸张地摇了摇头,当真是千万个不愿意,心里则想象着自己笑得灿若桃花,身着林罗绸缎,撑着油纸伞在大街上漫步,那细腰一扭一扭的,再加上那长裙拖到地上遮住了双脚,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女小鬼在飘来飘去似的,这风一吹,估计八成就能将其带走。
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莫小七定了定魂儿再去看自己的娘亲,却发现她秀眉微蹙,神色无奈:“那你倒是说说哪有女儿家常在外面闯祸被大人追着跑的?”
莫小七两手拖着腮帮子支吾道:“那是他们吃饱了没事儿干。”
看着女儿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陆采薇叹了口气:“你真是一点也不像我。”
“嘿嘿…娘你不知道了吧,”莫小七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枣泥糕笑道,“我这叫自己像自己,萝卜白菜自成一体。”说着把手上剩下的糕点丢进了嘴里。
陆采薇失笑道:“傻丫头,你呀该说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才是。”
“我才不要呢,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没爹疼没娘爱的多可怜啊,哪能吃上这么香糯的枣泥糕呀。”莫小七抿嘴笑着,突然面露沮丧之色,“不过…我长这么大又何曾被爹疼爱过。”
陆采薇听着莫小七的话,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她想试图掩饰些什么,可是一切都已经让对面的莫小七尽收眼底。
“行了,吃完就早点睡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也累了。”陆采薇对莫小七的话不予理会,神色淡漠地起身嘱咐了一句,原以为女儿会息事宁人,却没想到身后的莫小七追问道,“娘,为什么我每次提起爹你都这么避讳?”
陆采薇整个人为之一振,却站在原地没有回头,她闭上眼睛平复下情绪,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回道:“是你想多了,我没有,早点睡吧。”语气亦如刚才那般淡漠。
从莫小七记事起,她的记忆里就没有父亲这个角色,只是大概知道他在自己刚出生没多久便离开了人世,至于是何原因,每当问起,陆采薇从不愿意多说半句,也不愿意别人提及。
印象中,娘亲很少发自内心地笑过,她可以画上红妆怀抱古琴,在每一首不同的曲子中演绎不同的人生悲喜,然而回归于现实中,却对一切都看的那样云淡风轻。在她心里就好像留着一道无法抚平的伤疤,即使结了痂,撕开还是会痛。然而这痛从何来?随着莫小七慢慢长大,她逐渐意识到陆采薇绝口不提的伤痛似乎不仅仅只是一个妻子的丧夫之痛那么简单。可是,陆采薇不肯说,她也便无从得知。
从小到大,她曾无数次羡慕那些有父亲疼爱的孩子。他们可以坐在父亲的肩头越过人群看尽街上各种新奇的热闹,可以牵着父亲的手到小吃摊前买自己最喜欢吃的冰糖葫芦,在外面受了欺负也自会有父亲替他们出头,而每当自己被同龄人嘲笑是个没爹的孩子时,她只能忍着眼泪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与他们“决斗”,疯得像个没人管束的野丫头。渐渐的,连年纪稍长于她的男孩都不敢轻易地去招惹她了。
然而,莫小七并不想这样,她不想过早地学会和懂得一些事情,比如,如何保护自己。
夜越来越深,莫小七即便再有什么难以释怀之事也不会将它们带入睡梦中,现下睡得正香,陆采薇却因为莫小七刚才的那番话而独坐在床沿夜不能寐,那些原本已经被记忆所封尘的往事此刻在她的心中来回缭绕,挥之不去。
1644年四月,闯王李自成率军攻破北京,崇祯帝于煤山自缢,明朝政权彻底倾覆。皇宫内外一片混乱残败,军队肆意地放火掠杀,哭喊声厮杀声夹杂着呼呼的风声,听得让人心凉如水。
“莫翌,你难道真的要去救长平公主吗?在你心里…还是忘不了她….”
当时的陆采薇正值青春年少,又是名门之后,原本应该过着蹴罢秋千乐游园,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无忧生活。可惜她生于风雨飘摇的乱世,明政权大厦将倾,外面一片兵荒马乱,又何来一隅安乐之土。
她哭着奔出将军府的大门,上前紧紧地拽住了眼前这个奋不顾身要去搭救其他女子的男人,他所谓的丈夫。
莫翌眉目疏朗,长身玉立,他无奈地望着双眸含泪的陆采薇本想就此停下脚步,可想到皇宫内那有个孤寂绝望的身影,已然铁了心:“不是你想的那样,长平公主她有恩于我们,如今她有难,我不可以袖手旁观。”
“你果然永远都忘不了她,”陆采薇恨得咬牙切齿,仰头凝视着莫翌,厉声质问道,“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会负你。”莫翌蹲下身双手搭住了陆采薇的肩膀,字句坚毅,“我一定回来找你,你等我。”
他说着便起身欲走,却听见身后那个悲凉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永远都忘记不了她,你心里爱的始终是她,你要是再敢往前走出一步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陆采薇流着泪,拔出簪子对准自己的脖颈,企图做最后的挣扎。她深知莫翌此去凶险异常,极有可能身陷险境断送性命。作为女人,她无法忍受就这样被丈夫无情的离弃,陆采薇自私地宁愿被怨恨一辈子,也不愿意因为现在一时的妥协而抱憾终生。
如她所料,莫翌原本义无反顾的脚步停驻了,他深知陆采薇个性刚烈,不忍眼睁睁地看她伤害自己。艰难地转过身,他凝望着陆采薇秀雅绝俗的容颜,此刻已极尽苍白扭曲。
莫翌走近一步,眼眸中不禁泪光闪烁,语带哀求:“采薇你别这样,公主有恩于我们,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答应你,只要救出她,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相信我好不好?求——你——了——”
“真是好笑,为了那个女人,你竟然这样低三下四地求我?”
陆采薇只觉自己的心像被人用刀剜了无数道口子,她浑身颤抖着将发簪顶在脖颈上,白皙的肌肤上渗出了夺目的血迹,可她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一双因为泪水和嫉妒而殷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莫昱。
想到长平公主孤身一人在皇宫里无依无靠,亲眼见证大明的辉煌走到尽头,或许只有一丈白绫一杯毒酒才能让她脱离苦海。莫翌心如刀绞,他握紧了剑柄,双眸微闭,脸上那种因面临着艰难抉择而极度痛苦的煎熬,在片刻之后忽然呈现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
“对不起,等我回来。”还未等陆采薇有所反应,莫翌决绝的身影已经模糊在她的泪眼中,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在她的耳边回响。
“由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啊,哈哈哈......”
手中的发簪怦然落地,陆采薇绝望地大笑起来。悲凉噬骨的笑声散落在风中,听得让人不寒而栗,笑着笑着,她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也不知哭了多久,直至哭声渐消,她神情恍惚地瘫坐在地上,任由眼泪从脸颊流下,滴落在伤口上,与鲜红的血水掺杂在一起……
“呵…你说你一定会回来,结果再也没有回来。”重回现实,陆采薇自嘲地笑了笑,清幽的月光映衬着她美如当年的容颜,细看之下,却又多了几分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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