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交锋 上

卢克勤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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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人未及搭话,只听帘笼响动,一个三十岁左右,身着海蓝色倭缎团福袍子,儒雅俊朗的男子健步走了进来,朗声笑道,“兰儿,你叫父亲想得好苦!”

    雪兰伏身便拜:“兰儿见过父亲。”

    “快起来,让父亲好好看看,我的宝贝女儿胖了,还是瘦了?”

    雪兰趁势扶着父亲坐到了太师椅上,自己仍在先前的位置坐了,笑得调皮,“父亲大人,可还记得女儿的长相?!”

    “哼,你这丫头,竟打趣起父亲来了!”严松饶是发怒,可终究架不住兰儿娇俏可人的模样,舒心地笑了,“嗳,盼来盼去,只有今儿方才如愿了!没想到兰儿,漂亮得令父亲不敢相认了!”

    “谢父亲夸奖!兰儿也是日日记挂父亲,记挂祖母。”说完,轻笑着将锦盒递给了父亲,体态轻盈更兼妙曼,“这可是兰儿千挑万选才选中之物,父亲看看可还喜欢?”

    严松虽是兵部侍郎,却写得一手好字,闲时常与一帮文人骚客吟诗作对,后受她母亲影响,才对名人字画,毛笔、砚台的鉴赏及收藏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严松打开锦盒一看,嚯,竟是一方十分抢手的青州砚台,质地细腻若玉,听闻研出的墨带股淡淡的檀香,写出的字据说三月都不会褪色,他多方设法也不得如愿,没想得兰儿居然知道买来孝敬他,让他兴奋得几乎不知所措,把玩再三,才乐呵呵地道:“兰儿有心,父亲又岂会不喜?”

    嗯,看来还挺识货的,不枉自己花了血本。于是咯咯笑道:“父亲喜欢就好。哎,怎么没见二弟?”

    “你二弟和他姨娘昨儿去了凌云寺,为合府祈福,吃斋念佛得一个月呢。”

    二弟名唤严浩,年方九岁,家中独子,甚得太夫人看重,父亲喜爱,傲娇的张姨娘更是把他宠上了天。

    倒真会挑日子,雪兰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笑嘻嘻地拿出一块上好的和田玉佩递与父亲,软语娇声道:“那就烦劳父亲转交。”

    “好。”

    这时门口的帘子忽地一挑,一个身着水红色花缎袄裙的小女孩一闪而入,娇怯怯的唤一声“祖母,父亲!”才往这边地走来,在严松下首的小杌子上坐了,只听太夫人鼻孔里“哼”了一声,正谈笑自若的严松沉了脸,终还是应了,看到雪兰疑惑的神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这是你未曾谋面的三妹雪华,”末了又忙补了一句,“她母亲是续弦王氏,过世都四年了。”眼睛攸地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

    “续弦王氏,过世都四年了?”就是说,母亲一年的孝期未满他就急不可耐续弦,还千方百计瞒着江家,这就是母亲到死都心心念念的男人!

    为了他,母亲甚至不惜绝食,迫使外公应允了这门亲事;嫁到严家后,又放下世家嫡出小姐的架子,默默为他打点着一切:苦心支撑门楣,孝敬他的母亲,为他开枝散叶,为他在官场铺路,助他爬到兵部侍郎的位置,甚至还把自己名下的一个嫁妆铺子过到了他名下,还为他在富庶的近郊置办了田地,可当母亲病危想见他最后一面却借口兵部公务繁忙走不开,由得母亲郁郁而终,转眼就忙着迎娶新人,这是何等讽刺!她为母亲不值,为母亲不平,她定要让这辜负母亲一片深情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沉住气,沉住气,不要乱了方寸,她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来日方长。借着喝茶的功夫暗暗观察,祖母似乎很心安理得,父亲也只是在提到王氏才有一刹那的恍神,根本没觉察到此话的不妥,哼,母亲的银子算是喂了白眼狼!“原来如此,难怪母亲下葬,父亲都不曾赶过来!”外公一再坚持将母亲葬在海宁,倒不失为明智之举,与严家的瓜葛还是愈少愈好!

    这话一出,两人饶是脸皮再厚,也不禁红了脸。原配孝期不满一年,就结新欢,一来有悖律法,二来着实为世人所不耻,只不知他们是如何使得这招瞒天过海?

    “兰儿,话不是这样说的,”太夫人沉吟只一会,脸色已恢复如常:“其实王氏是早已定下的平妻,这点你母亲也认可的,谁也没料到你会落水,这才后延了婚期!”反正燕茹已死,自己即便信口雌黄,又有谁知晓?

    姜果然老辣!严松心头,对镇定自若的母亲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张口即来的谎话硬是说得煞有介事,连他这浸淫官场数年的人都无法与之比肩。想着打铁还得趁热,忙接口道:“兰儿,其实你们刚去了海宁不久,王氏便进了门。”

    “父亲娶平妻,原本是一桩喜事,可为何外公和我都未听说?”母亲是否知情倒是无从考证,但切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再怎么说,江家对这事还是有知情权的。

    其实赤燕国律法对这一点未作强性规定,但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坊间百姓,但凡娶平妻者,必知会原配家族,以示尊重;而原配家族也甚少反对,说白了这也不过一种形式。毕竟,平妻名义上虽也是妻,但其地位却远不及原配尊贵。

    严松何尝不知自己理亏,但官场摸爬滚打这些年,习惯被人捧着惯着,又如何能容得下他人一再置喙,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年幼的女儿,脸色当即一沉,目光似千年寒冰,冷到极致。

    虚张声势!还以大欺小!当自己是纸糊的,还是泥捏的?若非此事关乎母亲,关乎江家,她才懒得理会!按外公与他之约,母亲生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姓江,自己从五年前跨出严府大门的那天起,就叫江海澜了,回严家时叫雪兰,不过为了顾全他的颜面。他也太能作了,莫非以为自己即便入了江家家籍也逃脱不了他的掌控么?哈哈,今儿怕是要令他失望了,在海宁所学的各类知识岂是白学的,这些应对又怎会在话下?不过他终究是父亲,若是太过了日后恐遭诟病,可也不能任由其嚣张。索性就倚小卖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断断续续的道,“父,父亲,兰儿可有说错什么吗,您干嘛发这样大的火啊?”

    严松一愣,原只想吓她一吓,不料却作过了头,倒教自己有些进退两难,顿觉头皮发麻,“兰,兰儿,别哭啊,”一面说,一面忙给母亲递了个眼色,却见她没事人般的朝雪兰努了努嘴,一时不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连忙伸出手替雪兰拍背顺气,放缓了语气,“这事本该当时就禀告你外公的,也怨父亲糊涂,想着你母亲身子本就不好,你又年幼,尚在病中,怕你们受不得刺激,这才瞒下,还望你能理解,你理解了,你外公自然就不会怪罪父亲了!”

    不就是害怕失去了江家这个助力罢了,还打着为母亲、为自己好的幌子,哼!当初怕外公阻拦他娶王氏,如今又担心江家以后不能为他所用,倒是好盘算。罢了,反正王氏已死,再计较又有何用,不如好好利用、利用他这点愧疚之心,收点利息。咬着唇不说话,只用一种泫泫欲泣的眼神看向严松。

    严松有些不明就里,“兰儿,你这是怎么了?”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莫非这傻丫头还不明白么?

    “父亲瞒得好紧!我如今才晓得自己原来还有个妹妹,难怪父亲这些年从不来海宁看我,哼!”说着粉面含嗔,不满地撅起了小嘴。

    兰儿即便姓江又如何?终归还是在乎他这父亲的,不然也不会退让如斯,毕竟血浓于水啊,想到这儿,严松对母亲的崇拜之情水涨船高,果然,此事的关键在兰儿。兰儿虽是个聪明的,总还是个孩子,只要动之以情就可迎刃而解。江老爷子再精明又如何,从前有燕茹,如今有兰儿,能奈他何?家产通常传嫡不传庶,难怪老爷子跟自己来那样一份约定,当时自己心头还蛮不舒服的,但为了婚事还是咬牙应了,现在看来倒是一点不亏,人算终究不及天算啊,反正自己不会亏!不过以后对兰儿得多上点心,毕竟那是自己的财神啊,呵呵!对了,干脆把今日买给张姨娘的东西给她,先哄哄她。江家固然称不上富可敌国,但也是赤燕国数得上的大户,以后江家的财产,可就,嘿嘿……

    想到这儿,因王氏而起的阴霾一扫而空,反正人已不在了,再想念也回不来,只要有权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老爷子,若是知晓他至少一半的家产归了自己,脸上的表情想必十分精彩……不管了,先忍忍,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难得如此好心情,于是伸出食指就往雪兰额上一点,“你这小调皮,难得回来一趟就闹小孩子脾气,也不怕父亲作难?”虽板着脸,到底压不下刻意掩埋的那份得意,撑不住笑了,“行了行了,别生气了,你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而且还是嫡长女,单凭这身份,又有谁能越得过你去?”

    “我不信!”雪兰的眼睛起了一层水雾,“刚才父亲还拿眼珠子瞪我呢!”

    一旁的太夫人看得真切,暗暗点了点头。这孩子倒是性情中人,离开这许久,倒未把严家置之脑后。

    “若不亮出今儿个特地为你准备的物事,兰儿怕是再也不会信我这个父亲了,”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长叹了一口气后,方从袖袋里取出一物,往雪兰手里一塞。

    众人随兰儿看去,原来是个云纹织锦羽缎缝制的袋子,收口处以贯穿其间的云白色丝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既清新又雅致。打开一看,一支精巧的云脚珍珠卷须钗滑了出来,险些落在地上,还好,总算把它接住了,若碎了岂不可惜?看了看背面,这才展颜一笑,“父亲果真疼我,不然也不会送金宝莲的钗给我!”不论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还是走街串巷的凡夫俗子,谁不知道这金宝莲是丰城最顶级的珠宝店,进进出出的尽皆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兰儿知道便好,”严松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这女人不论大小都是好哄的,一点点东西再加上蜜语甜言便所向披靡。这云脚珍珠卷须钗固然贵重,总越不过江家的份量,一支钗不单收买了人心,还消除了隐患,真是一笔只赚不赔的大买卖,按捺住心中得瑟,拍了拍雪兰地肩膀,故作语重心长,“你是嫡长女,身份贵重,父亲看重你,再也正常不过,谁也不会拿此说事,可你自己也得拿捏好气度,切莫叫人小看了去。“

    雪兰微低着头,却未曾错过祖母挑剔的审视,父亲脸上转换多变的神色,及雪华细腻入微的观察,不得不说这府上的还都是些人精,听严松如此吩咐,乖觉的应了声“是”,脸上是全然信服的表情,严松一见心头十分的舒坦。

    “见过长姐,”那水红色的小人儿款款走到雪兰跟前,施施然地行了一礼,俨然大家闺秀的做派。

    这分寸拿捏得巧,不早不迟,恰好踩着父亲与自己交谈的空挡,小小年纪非但懂得察言观色,而且还能如此精准的把握时机,这份机心便是成人也未别具备,倒是难得之才,若是将来能为江家所用,现在助她一臂之力又何妨?显然,因着王氏的缘故,她在家不仅不受重视,还很不被待见。

    鉴于此,雪兰的眼中便多了几分挑剔,这小妮子不施脂粉的脸像极了荷瓣,晕出淡粉的光泽,清而不妖,媚而不俗。转盼自如的大眼睛,内敛华彩,时而纯净如不带一丝杂质的雪,时而幽深难测如深不见底的井。这样的眸光,这样小小的她,让雪兰在算计中多了几分心疼,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必定像自己一样付出了别人无法想象更无法忍受的艰辛,虽不动声色地看着,声音中却多了些自己也想不到的温和,“三妹,这是长姐给你的见面礼。”说着,从手腕处褪下那支价值不菲的血玉镯子,带在了雪华的手上。

    这支血玉镯子价值几何,雪华本不清楚,但瞥到祖母眼中的艳羡,父亲毫不掩饰的惊讶,还有啥不明白的,释然中又有些感动,姑且先记下长姐的好,有朝一日必将厚报,自己眼下没什么依仗,但不代表将来也没有!有姐姐的感觉真好,一双美眸不由泛起点点泪光,却是低下头,稚气却不失沉稳地说道:“多谢长姐。”

    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丫头,比起不知感恩的父亲不知强了多少倍,雪兰啥话也没说,只是伸手在雪华肩头上轻轻拍了几下,示意她回座。看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