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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之后的第二天,唐宋到单位报到。尽管心里很不情愿,甚至有辞职不干的想法,但是唐宋再三权衡,觉得还是不能扔了这份工作。等他开着破昌河快到厂门口的时候,老远就看到老黄站在大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唐宋刚到厂门口,老黄就迎了上去。
“你可来了!领导安排我一大早在这等着你呢!”
“什么事把你高兴的?”
“你这治好了病又来上班了我能不高兴吗?现在怎么样,身上不疼了吧?”老黄满脸堆笑地问。
唐宋把车开进大门停好下了车,才回答老黄的话:“还是浑身没劲儿,骨头发软,医生说要完全恢复还得半年。这车得交了是不?车钥匙给你!”
“没事儿没事儿,”老黄抬手推辞,“这小破车又不值钱!我跟领导单独说过了,这车还是给你开。领导也有交代,一定要照顾好你!”
唐宋勉强一笑:“领导这么照顾我?”
“那是,我跟领导说了,技术层面,咱们厂数你最牛!你是我们的全能机长!领导听了我的介绍,对你也是特别关心,特别重视!你现在对单位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可以帮你跟领导说……走,咱们去见见马总。”老黄只顾自说自话,没注意到唐宋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了。
老黄挽着唐宋进了办公楼。
马春妮安排了老黄去等着唐宋,自己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心里颇不平静。知道今天要见唐宋,她特意穿了看起来简约素净的衣服,不像平时那么华贵。但唐宋跟在老黄身后进门以后,马春妮还是特别明显地感觉出了她和唐宋的差距。
特别明显。
唐宋的旧夹克、黑裤子和廉价运动鞋,和他开的破昌河十分相配,没人会怀疑他不是那辆小破车的主人。
他和马春妮是同龄人,但是现在看起来他比马春妮老了何止十岁。
马春妮的目光越过老黄的肩头停在唐宋身上,唐宋却只看了一眼马春妮就把目光移向他处。
两人一个雍容华贵,一个衣着寒酸,马春妮看着唐宋,唐宋却看着窗外。
老黄扭头对唐宋道:“老唐,老唐!这是马总!”
唐宋还是不看马春妮,老黄在二人之间既觉诧异又觉尴尬,他看着马春妮道:“马总……”
马春妮回过神来,连忙开口:“哦,你先忙去吧……我和唐——老唐先聊聊……”
“好好,我就在办公室,您有事再叫我。”老黄说完就走了。
马春妮亦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了半天才对唐宋说道:“……坐吧。咱们……好多年不见了……二十年了吧?”
唐宋的眼神定定地看着窗外,似乎在盯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他就这样对着空气开口了:“马总,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马春妮眼里泪光闪动,显是很难过:“……唐宋……对不起!”
唐宋不为所动:“马总,我现在只是您手下的一个小小员工,您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当年是我不好……”
“你哪里不好?”唐宋打断了她的话,“你很好!你非常好!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花容月貌……”
“唐宋!”马春妮激动地喊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能原谅我?”
“原谅?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求我原谅?”
“二十年不见,就不能好好说句话吗?”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马春妮抹去眼角的泪水。
二人沉默。
一阵沉默之后,马春妮先开口了:“我听说你身体不太好……”
“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马春妮看起来很难过,“工作上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治疗上有困难也可以告诉我……”
唐宋摇摇头,嘴里念叨着:“告诉你?求你帮忙?不不,不。我不会求你的!二十年前你说要嫁给别人的时候我都没有求你,现在我更不会求你!”
“唐宋!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马春妮有些恼了。
“我不需要你来可怜我!”
“我只是想帮帮你!”
“我不需要!”
“唐宋……你!”
马春妮既恼火又无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马春妮只得让唐宋走了。
相隔二十年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
事后,马春妮又找到老黄,就如何安排唐宋的工作做了指示。
“唐宋的工作这样安排吧——他身体不好,就不用每天坐班了,你不是说他擅长设计吗?让他去制版室吧,制版室比较清闲,可以让他主管——你去跟人力资源说一声,就说是我的意见。”马春妮说,“另外,你找个时间再去他家里看看,慰问一下,有什么困难咱们尽量帮助解决……”
老黄连声答应:“好好好,我去!我去!……老唐他——走了?”
“你去的时候注意一下说话的态度,他这个人脾气还挺倔的……”
“马总放心!我们是多少年的老同事,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原来他这个人还真是没脾气,从得了病就有些变了……马总您对他可真够照顾的呀?”
马春妮勉强笑笑:“我们是中学同学。”
马春妮说唐宋可以不用坐班,唐宋毫不客气地接受了——他正好需要时间完成胡正熙的订单。
五百万伪钞。
小魏坐在桌前对着电脑出神,电脑显示器上是胡正熙被网上追逃的网页。
湘北走了过来瞟了一眼,问小魏:“已经上网了?”
“刚发上去。”
“你想什么呢?”
小魏咬牙道:“妈的!又被这小子涮了一把,心里很不爽。”
“就找不到突破口了吗?黑蛇确定已经死了?”
小魏摇摇头:“说黑蛇死了只是胡正熙的说法。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黑蛇死没死现在也不好下结论。”
“我昨晚上想到一个问题——”湘北在手机上调出了卫星地图,投影到大屏上,她指着老虎台的位置说,“这里是胡正熙刚刚被摧毁的老虎台窝点,这里——”湘北指着下面的七星台一带,“这里是崔成浩第一次被跟踪的地方,崔成浩从这里开车前往老虎台——”湘北说着放大了七星台周边的区域,“这里没有任何建筑,一片荒山野岭,崔成浩来这里干什么?”
“他是不是——只是经过这里?”
“那他为什么——”湘北在七星台位置上画了一个圈,“走到这里才开机?而且——这里只有一条道路经过,顺着这条路往西走通往江边,往东走,全是山区,人烟稀少,难道他会到山里去卖伪钞?”
“他被发现的时候身边没有伪钞,这个可能性不大。”
“那怎么解释他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呢?”
“你是说,他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来?”
“他的手枪里少了一发子弹——”湘北说,“只少了一发!”
“他来这里——杀了一个人?”小魏眼睛一亮。
二人正说话间,大军慌慌张张跑进来,冲小魏说道:“快,安排人帮个忙,昨晚那个天龙大酒店的案子,讯问室正审着呢,老李还在那,我顾不上了,我现在得去医院一趟!”
小魏站起惊问:“怎么了?”
“早上我老婆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刚给我来电话…”大军神色慌张,“我闺女…很严重,可能是白血病!”
“你去讯问室接着审吧!我送军哥去医院——”小魏对湘北说完这句话就拥着大军往外走,“你就别开车了!我送你。先别慌,咱们先去听听医生怎么说……”
大军回头对湘北嘱咐:“你跟齐队说一声,我还没跟他说呢。”
湘北说:“你快走吧!我去说!”
大军虽然性格有些鲁莽,喜欢表现自己,但接触时间长了,湘北也逐渐理解了大军。
大军从农村参军,全靠自己苦干打拼,数次立功,才在部队转了干,又转业当了警察。像他这样在部队能转干的士兵非常非常少,可想而知他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有今天。大军媳妇没工作,家里本来就不宽裕,大军是靠着转业给的安家费在城里买了房子,才把孩子接到城里来上学。
唐宋的本意是不想接受马春妮的任何恩惠,但是听到马春妮允许他不坐班的时候,他却没有丝毫反对,反而心安理得地照办了。他每天对湘南说要去厂子里上班,实际上都是去寒山印社——夏炎家村头那个废弃的小工厂,为完成胡正熙的订单而忙碌。
在唐宋准备期间,郑贵财也曾按照胡正熙的吩咐来看过两次。
尽管唐宋什么都让他看,但他还是搞不明白唐宋为什么可以用并不先进的印刷设备印出高质量的伪钞。他自己猜测秘密是在油墨的配方上,但唐宋却狡黠地否认了。唐宋越说没有秘密,郑贵财就越不相信。不光是他,胡正熙也不相信。
但胡正熙并不甘心,他自信有办法让唐宋开口。
他想把唐宋夏炎都带走,等到了国外,唐宋要么说出所有的秘密,要么一辈子别回家。胡正熙相信唐宋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在这期间,唐宋依然在深夜利用自己单位的制版室,制作出了更为精细的印版。
马春妮当然不知道唐宋在做的事情,自从见到了唐宋的落魄样子,她总有些闷闷不乐。
这天晚上,她洗完澡之后穿着睡衣,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端着酒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若有所思。
江远穿着浴袍从浴室走出来,见马春妮神情有异,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马春妮端起酒杯,微呷了一口。
江远问:“咋了?有心事?”
马春妮掩饰道:“我在想印刷厂的问题……”
“有问题吗?别忘了你当时可是说这个厂子绝对是优质资产!”
“当然!地理位置优越,印刷设备在离山也算是先进的,”马春妮说,“只是管理和经营方式上还要更灵活一点。”
江远问马春妮:“你好像有心事?”
马春妮勉强笑了笑,敷衍道:“最近……因为收购这个厂子,还要为出口备货,咱们资金有点紧张……”
“没关系——你不是说,做了一大笔煤炭生意吗?对岸的煤炭那么便宜,我们一定会大赚一笔的!——这个印刷厂,你还真准备老老实实干印刷啊?”
“你想用这块地搞房地产?那也得过个一两年吧?”
“那当然,这都听你的。”
“胡正熙那边,你催他走了吗?”
“催了,可是这人太倔,老赖这儿不走!”
“还是让九爷催他回去吧,他在这里可能会把麻烦惹到咱们身上——公安局都通缉他了……”马春妮忧心忡忡地说。
九爷是个神奇的人物。
他是中国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经参与聚众闹事断送了前程,因而流亡国外。
九爷那时是中国最有名的大学的金融专业的高材生,其导师在国际金融界颇有声望。九爷学的是金融,却很关心政治,常就国计民生问题发惊人之语。
流落异邦之后,九爷几经周折进了一家贸易公司。这家公司确实也做贸易,但实际上是当地权贵的一个特设机构。
这个特设机构,可以做很多种贸易,而且有些贸易只能通过它才能进行。也可以说,在对岸这个神奇的国度里,没有它办不了的事。
九爷从一个小喽啰干起,凭着出色的才干,一步步登上高位,成为机构的重要人物,负责中国的贸易,以及与中国相关的其他业务,比如秘密仿制人民币。
九爷与这个机构一样,自然也拥有多重身份,所以他在黑白两道都算得上是个人物。于白道而言,他有资源;与黑道而言,他有势力,有最大的保护伞。没人敢惹他。
九爷有时会因工作需要在正经经贸交流的场合露面,由此认识了已是外贸公司老板的马春妮。那时有一项简单而暴利的业务,就是从对岸进口废钢卖给中国的钢铁厂。九爷就利用他掌握的废钢资源,在中国获得他想要的东西。马春妮就是因为这个和他相识的。
说实话,九爷能吸引马春妮,绝不是只因为他掌握着资源,除此之外,他的学识,他的风度,他奇特的经历,都让马春妮感到好奇,甚至倾慕。九爷虽然能感受到马春妮对自己的好感,却恰到好处地控制了马春妮和自己的距离。
后来,马春妮因为对出口业务过于乐观,曾经贷了很多款与日本人做生意,却因为商品质量问题被罚得几乎倾家荡产,马春妮求救于九爷,九爷也真的出手救了她。九爷从此成了马春妮的救命恩人,马春妮再也无法拒绝九爷的要求,屡次为九爷暗中购买政府严控的违禁物资偷运出国。
到江远辞去公职收购造纸厂之后,九爷又以厚利诱使江远为自己生产印伪钞所需的特种纸张。
江远夫妇由此成为九爷在内地的合作伙伴,而平时负责与江远接洽的就是胡正熙。
一般来说,江远做好纸张之后,会交由黑蛇用冷藏车以运送药品的名义运出境外,在对岸印刷完成之后,再由黑蛇的冷藏车运送部分伪钞到国内销售。黑蛇既负责印钞纸和伪钞的转运,也介入了伪钞的销售。
唐宋手术期间,胡正熙向九爷报告了唐宋的事,九爷对唐宋十分感兴趣,又听说唐宋在江远新收购的印刷厂工作,于是让江远打听唐宋的基本情况,计划将唐宋收入麾下。不成想江远知道此事以后,事情起了变化。
江远为九爷生产造伪钞的纸,已经两年了。为了完成九爷的这个任务,江远耗费了巨大的心血,承担了巨大的风险。但是对九爷给出的价格,江远早就心怀不满,只是碍于九爷的恩惠和威势,从来不敢表露而已。
不表露就是表面上没有,实际上江远已经在暗中着手建立自己的业务体系——自己掌握着印伪钞最核心的原材料,难道不应该获取最多的利益吗?过去马春妮靠九爷挣了很多钱,这才有了今天的江氏集团。可现在局势已经变化了,国际上对对岸的制裁日趋严厉,江氏集团和九爷可做的交易也越来越少,而且九爷这里还出现了拖欠货款的现象。
江远已经不太看重也不太相信九爷了,但马春妮却不这么看,她一如既往地无条件地信任九爷,就在不久之前,还调集大笔资金为九爷筹办了大批对岸急需的物资。这批物资里夹杂着极为敏感的违禁品,马春妮冒险这么做,一是因为九爷开出了相当诱人的回报条件,二是她觉得为了报恩也不好拒绝九爷,三是过去也不是没做过,还差这一次吗?
可天有不测风云,马春妮没有想到,没过多久,九爷在对岸的靠山就因政治斗争死于非命,九爷也因此受牵连不得不亡命天涯,而马春妮和江远也因此濒临破产边缘。
其实,江远想背着九爷另起炉灶,还有另外一重原因——九爷和马春妮总让他觉得有点酸溜溜的,他从心里想远离九爷,或者在财富权势上超过九爷。
江远和马春妮结婚之后,随着马春妮的成长,江远的地位优势逐步丧失,到后来家里的事情都逐渐由马春妮做主了。再后来,江远个人的发展方向都是按马春妮的意见选择的。江远曾经改变了马春妮的命运,到后来却生活在马春妮的光环中,这让江远多少有点不甘心不情愿。
马春妮见到唐宋的那天晚上,回家之后犹自闷闷不乐。夜里江远搂着她求欢,也被她拒绝了。江远猜到了原因,酸溜溜地问马春妮是不是见到唐宋了。马春妮当时未置可否,反而让江远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唐宋因此又被江远当成了敌人和目标。
是的,是目标。
江远和九爷一样,也想让唐宋为自己服务。
江远已经在自己的秘密车间里试印过几次伪钞,但是印出来的质量都很差。如果这次唐宋能圆满完成胡正熙的订单,江远也会想办法让唐宋献出自己的技术。
唐宋会配合的,因为唐宋以前都是配合的。
没有背景,没有财力,逆来顺受,任人摆布,这不就是唐宋吗?江远轻蔑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