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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天,孩儿脸,快近午时,天气说变就变,宽阔平直的朱雀大街卷过一阵狂风,细如粉末的黄土扬起漫天的沙尘暴,这时,不得不出门的人皆戴着仅露口鼻的风帽,艰难地走在朱雀大街上。
回到长安将近两月了,李岩每天都在午初时分,由几个少年仆从跟着,亲自将酒菜送到大理寺监狱,陪着父亲一起吃午饭,没有一天缺席过。
虽然来到大唐的开元盛世,前世的记忆深刻,李岩总想起前世父亲被人陷害,失去公职后为生活四处奔波的样子,总想起前世父亲在饭桌上语重心长,讲述成功的人生就像环环相扣的精密链子……他给自己不断地夹肉夹菜,他却用咸菜下着白饭。
在无人的时候,想起父亲,李岩前世总是眼眶湿热,上大学报的是园艺专业,他有个愿望,想给父亲在郊区买块地,营造处山水庭院,让父亲坐在庭院里,周围花树环绕,沐浴着春天温暖的阳光看书。
经历过挫折后,前世父亲爱读书,奸臣传厚黑学没少读,有次他醉醺醺地讲道,中国人,几千年了,骨子里脱不了君臣父子儒家那一套,讲究的是等级秩序,听话的孩子才能得到领导的重用,你如果能在领导身边干起,把他侍候好了,举个例子,他在外面讲话,你手里拿个茶杯,脸带微笑随时准备递上去,茶水不能太烫或太冷,比侍候你亲爹还亲,做到这个份上,你才能得到他的赏识提拔。否则就慢慢熬到白退休,一生沉沦下僚,什么理想抱负都是白搭!”
平康里,公主府门前。
瞧着这狂风大作,暴雨欲来的天色,李岩对几个仆从下令:“备马,准备蓑衣。”
永穆公主赶到府门前相送,心疼他:“岩哥儿,叫仆从去送酒菜就行了,你大考临近,身子骨淋了雨如果受了寒,可出不得一点岔子。”
摇了摇头,李岩注视着永穆公主风致楚楚的俏脸儿:“姐姐,你快回去,每日操劳那些帐薄,用了午饭小睡一会,好好休息。”话语温柔,透出对永穆浓浓的关切怜爱之情。
雹子般的雨点从天而降,噼噼啪啪砸在黄土地面上,瞬间形成了雨打沙滩万点坑的景象。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尘土的气味,李岩头戴毡帽,身披蓑衣,翻身上马,双脚重重一磕铁连钱,马儿吃痛,似枝离弦的箭射了出去,几骑紧紧跟随,消失在永穆公主痴痴的目光中。
朱雀大街上,倾盆大雨让李岩呼吸都有几分困难,心中默默念叨:永穆公主,有些事你不会明白的,我遇上泥石流,对前世父亲的歉疚之情无论用什么法子都不能弥补,只有对今世的父亲尽一份孝心,才能减轻我心头的痛。
李岩不断用双脚重磕马腹,连鞭子也用上了,朱雀大街虽是帝都最长最宽阔的街道,但因地面都是颗粒细小的黄土,雨水一下,大街泥泞不堪,排水沟也无济于事;而晴天车马一过,又是尘土飞扬,让人口鼻里蓄满了尘土。
帝都长安的士绅百姓,吃朱雀大街的苦头不是一天两天了,直到大唐天宝三年(744年)以后,为保持路面的干燥清洁,在朱雀大街等主要街道的路面上,铺设从浐河岸边运来的河沙,起到了“风吹无尘雨无泥”的作用。
朱雀大街的路面纯粹是黄土,不是古代的三合土——粘土、熟石灰、砂等掺拌在一起夯实平整而成。
李岩前世在大学里学过,三合土路面强度高,承受得住载重的马车,耐水性好,道路不会泥泞。
在路面变得泥泞不堪前,李岩已赶到了大理寺监狱。却见监狱大门口有好大一大群人,不期而至的倾盆大雨竟然驱散不了这群人。
人群中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个个神情哀伤。仿佛站了许久,嗓子已哭得沙哑了,身上的绸衣被暴雨一淋,全湿了,粘在身上,还不住朝下滴水,跟落汤鸡一样。瞧他们个个在风雨中瑟瑟抖,神情绝望的模样,在千牛卫的监押下,跟灰孙子似的排成队往监狱里去。
旁边还有一辆公主的辇车,停在大理寺监狱门口,李岩策马从辇车经过,一眼瞟去,车上坐着一位体态丰腴的半老徐娘,另一位,竟然是太学里的冤家对头,欺辱自己的王宝真,因为那次狠揍,他一直在府中卧床养病,消瘦了不少!
母子俩脸色苍白,神情呆滞,半边身子都被暴雨浸透,跟木头似的坐在辇车里。
李岩赶紧转过视线,策马进了大门,心中好奇,这事得弄明白了心里才安稳。在走廊上,伸手将一串铜钱递给狱卒,耳语几句。狱卒早跟李岩混得熟了,往日见他带的随从都是鲜衣怒马,出去一打听,长安也不是不透风的墙,李岩几诗词才名远播,获得众口称赞,据说他交游的都是权贵皇亲。狱卒点头哈腰,对他的话无敢不从,这会儿像对待自己的亲爹一般。
李岩吩咐奴仆先将酒菜送进监牢,狱卒将李岩带到了大理寺狱丞的签押房,狱丞不过是个从九品下阶的官儿,一身浅青团衫,人老成精,一听李岩过来,连午饭都不去吃了,就在签押房专门候着。
李岩刚坐下,狱吏就端上热气腾腾的姜茶,呷了一口,放了糖的,滋味甚甜。开口问道:“刘狱丞,难道是驸马王守一出了事?”
刘狱丞一张脸笑成了菊花,拱手却道:“恭喜小郎,驸马王守一倒了台,李司业就快要出狱了。”
“怎么说?”李岩皱起眉头,我问王守一的事,你扯上我父亲干什么。
“李司业坐了近五个月的监,既不审判,又不贬官流放,可见楚国公的事没有牵扯到他,更重要的是——”刘狱丞卖了个关子。
“刘狱丞有话快说!”李岩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飞钱递到他手上。
刘狱丞走到门边,左右瞧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将房门关上,悄声道:“皇上废王皇后为庶人,赐驸马王守一死。那帮子外戚个个倒霉,流放岭南,连户部尚书张嘉贞也受到牵连,被贬出京去。”
“咚咚咚!”李岩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嗓子干:“说说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王皇后无子,年老色衰却与武惠妃争宠,地位受损,常找圣人吵闹,楚国公姜皎的事提前泄露出来,皇后之兄驸马王守一很是害怕,他请来和尚祭拜南斗与北斗,取来霹雳木并刻上天地文与皇上名讳,让王皇后佩带,说带着它可保佑早生贵子。结果事情被揭,皇上亲自到皇后宫中追查,果然搜出了霹雳木,王皇后百口莫辩。岩哥儿,唐律中将造畜‘蛊毒、厌魅’定为十恶罪之‘不道’。罪在不赦。”刘狱丞的声音带着一些阴冷。
一阵冷风冷雨从门缝交窗吹了进来,情绪激动的李岩蓦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王皇后与皇帝也是患难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却因为这件事被废,还将舅兄处死,那可是助他登上皇帝宝座的从龙之臣。
皇帝都是这般冷酷无情?皇权令人如此生畏!杀人废后比这七月的天色变得还快,李岩暗叹,自己虽然知道废后的结果,但不知是这么个无足轻重原因。
后宫的争夺翻云覆雨,如此酷烈,那武惠妃的心机手段岂不是厉害得紧?
李岩拱手道别刘狱丞,临走时那张飞钱被他硬塞回来,嗔怪道:“岩哥儿才名显达于公卿,今秋制科必定高中,瞧得起刘狱丞,权且交个朋友。”
人情世故就是这样,趋炎附势一千多年后还不是这个样子,李岩假意推却了两次,显得诚意十足,最后才收起飞钱,微笑着拱手道:“多谢刘狱丞平日关照父亲,李岩谢过了。”
离开刘狱丞的签押房,在狱卒的带领下进了那间单独的监牢,瞧着眼前的场景,不由鼻子酸。
李林甫并未用饭,而是静静地等待李岩,父子俩在监牢里一块吃午饭都成了习惯,李岩在国子监被权贵子弟殴打,送饭的时候步履蹒跚,被心细的李林甫现,解开袍衫,满身的伤痕让李林甫平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父亲,好消息,王皇后被废为庶人,其兄王守一被处死,外戚多被流放。”李岩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真的?”李林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岩肯定地点了点头,挺起胸膛:“我不会再以犯官之子的身份参加制科秋试,我是大唐的宗室子弟,长平王之后。”
“对,我们是长平王之后,大唐宗室!”李林甫也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小眼睛里放射出灼热的光芒。
“父亲,再过十日就是八月初五天长节,玄宗皇帝的生日,我与永穆早已准备了一份大礼献上,再加上玉真公主,苏礼部等出面说情,父亲可以出狱,说不准还会官复原职。”李岩目光中有种自信的神采。
李林甫兴高采烈地取出酒菜,为李岩斟上酒:“嗯,我相信岩哥儿是咱李家的千里驹,你那几诗词为父都会背诵了,想不到我一入狱,倒让岩哥儿从逆境中磨砺出来。”
我还有好些事不想让你知道,得保持一份神秘,待父亲出了狱,我就到搬到永穆公主府去住,这样子不行,最好在公主府旁边买套院宅……
还得让父亲操劳忙碌起来,免得他一天到晚琢磨我,李岩心念电转,问道:“父亲,你官复原职后,想干什么事?”
“干事?岩哥儿,要想升迁,做事的官儿不如拉关系,会找靠山的官儿,我出去做什么事?”李林甫哂然一笑,美美地喝了杯酒,夹起一块酱牛肉咀嚼起来。
“最大的靠山是皇帝,皇上雄才大略,准备明年东去泰山封禅,父亲要是能干件锦上添花的事,得到皇帝的赞赏,前程一片光明。”李岩慢条斯理嚼着牛肉,不慌不忙道。
这话勾起了李林甫的兴趣:“什么锦上添花的事,能得帝心?”
“朱雀大街晴天车马一过。灰尘漫天,雨天道路一片泥泞,如果能将朱雀大街改造成风吹无尘雨无泥,赢得朝野一片赞誉,借这个机会,我手下有个胡商还出了个主意,能为皇帝敛上一大笔财富。”李岩天天从朱雀大街送酒菜,体会最深,有感而。
改造朱雀大街,为皇上敛财,这两件事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李林甫思考半天,百思不得其解,李林甫忽地想起一件事,问道:“永穆公主那位王驸马你还没动手?”
李岩摇了摇头,对一个文弱老实的表哥下手,良心实在过意不去,能拖就拖吧。
脸色沉了下来,李林甫收起了笑容,鼻子重重一哼,表情严肃:“岩哥儿,你要牢记,权力之争比那战阵厮杀更加惨烈,一个不慎,如同掉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