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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庆宫礼部官邸,王阙在房中写字。各地的州试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他整理出各县几份特别选送的卷子,特意记下名字,以期这些人在州试中的表现。全国三十二州选出来的人,来年春天将齐聚京城。到时候盛世之下,新人必有新气象。
他的目光落在名册中的两个人名之上,淡然浅笑。
白焕改了身份,变成颍州首富的义子,改名李嘉义。此次颍州选送的卷子里头,他的最为精彩,颍州知府的文书里更是多有提及。
秦书砚在云州的表现同样出彩,史元稹给王阙的信上说,如无意外,州试头名很有可能是他。
颍州和濠州都是沈家的势力范围,白焕这枚棋子落在这个棋盘上,恐怕沈怀良要气得跳脚了。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玉狮子镇纸,那狮子足底下踩着四个火球,虽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可爱憨劲。他的目光不由放柔了,伸出手指,轻摸了摸那狮子的头。
前几日,他和兰君去街上,为了方便,一个扮作公子,一个扮作书童。进了玉器店,他那可爱的书童一直盯着这个镇纸:“你不觉得这个狮子的表情好可爱?我总觉得它这样子,我像在哪里见过。”
听她这么说,他便仔细看了看,趾高气昂,却又娇憨可人,不是跟某人一模一样吗?
王阙轻轻一笑,对掌柜说:“这个镇纸我要了。”
等从玉器店出来,兰君伸手去拿那个镇纸,王阙却不让。
“不是买给我的吗?”兰君惊讶地问。
王阙低声说:“公主殿下能不能割爱让给臣呢?臣很喜欢这镇纸,想放在时时都能看得见的地方。”
兰君见他谦称都用上了,不由叹道:“跟着侯爷是它的福气。不过,连我都不能时时看见你呢。”
王阙的目光中透露出几分歉意:“抱歉兰儿。”
兰君笑着摇了摇头:“傻瓜,你为国家选拔人才,鞠躬尽瘁,哪里需要抱歉?你一身才华,可以为万民,为国家做很多的事。对于他们来说,你已经迟到得太久了。阿衡,我很高兴看到你长成一棵大树。对于我来说,看到这棵树在东青国根深叶茂,与有荣焉。”
那个时候,她眼中的光芒,像是那夜的天灯烟火。他忍不住低下头去吻她,浑然忘记了是在街上。直到一个总角小儿大喊:“娘,快看这两个哥哥在亲亲!”
他们这才惊觉,尴尬地看了那个小儿一眼,相视而笑。
这时,有人敲门,把王阙从回忆中拉回来。其实他在处理公事的时候很少走神,也只有某人有这样的魔力了。
“请进。”
一个小书吏恭敬地呈上信封:“侯爷,刚才有人送到礼部来的,说要亲自交给您。”
王阙接过信封,拆开看了一眼,脸色微凝:“谁送来的?”
“一个面生的书吏,不知是哪部的,没看清楚相貌。”
王阙不动声色道:“你下去吧。”
他把那信封揉成团,扔进待会儿要处理掉的废旧文书堆里,但那信中的字句却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脑海:“宋允墨与承欢公主今日在醉仙楼单独约见。”他下意识地抓着腿上的衣摆,目光黑沉得仿佛化不开。
在兰君面前,王阙一直是自卑的,她年轻美好,他年长残疾,而宋允墨则是完美的。所以当初张巍把宋允墨落在寺中的画轴给他看了之后,他几乎是立刻下令销毁掉。他回到京城那天,跟宋允墨彻夜长谈,后来宋允墨便去了冀州。
这一次他知道宋允墨回来是为了宋昭文的事,可昨日刚到京,今日就单独约见他的妻子……他们到底要谈什么?
王阙越想越坐立难安,心里那个阴暗的口子,好像被无形的手撕裂成殇。
最后,他站起来,交代了政务之后,就告假外出了。
***
兰君虽然想不明白方宁托口信在醉仙楼约见她是何事,但想起那个香囊,以为是有什么新的线索,就去赴约。
公主府里在整修花园,阿青走不开,兰君只带了三七前去。
到了牡丹,她推开门进去,见到的不是方宁而是宋允墨,简直是吓了一跳。宋允墨见到她也十分意外,来传信的明明是大理寺卿的家奴,说有关于宋昭文的事情相商……这难道是什么圈套?
兰君率先笑了笑,大方落座:“看来宋大人也没想到我会出现。那我们不妨坐下来,看看对方接下来还有什么高招。”
宋允墨点了点头,抬手倒茶。
雅间中一时无言。六曲看了看自家丰神俊朗的公子,再看了看那美丽动人的公主,只觉得两个人真是无比的般配。想起去年在醉仙楼里,两个人的那一吻,六曲至今还觉得脸红心跳。
可惜,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公子为了成全靖远侯和公主,也是该做的都做了。
“母亲说,多亏了公主送给宋家的银票支持,这段日子宋家才没有过得太难。臣代宋家上下谢谢公主。”宋允墨起身,深深地一揖。
兰君连忙站起来:“宋大人为何如此?宋家忠良,惨遭人陷害,为宋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是应该的。”
宋允墨的语气里有几分嘲讽:“宋家落难之时,只有公主伸出援手。母亲曾联络了往日里那些相好的朝臣,他们各个明哲保身,甚至连在御前替宋家和大哥说一句话都不肯。”
兰君从以前就觉得宋家人太过耿直了。宋昭文孤高,宋允墨冷傲,他们不结党营私,不贪赃枉法,只做自己本职分内之事,因此在朝臣中并没有什么人缘。那些愿意跟宋家走动的朝臣不过看在国公爷的面子上,只是走场面,宋家真要出事,还牵扯到通敌叛国这样的罪名,谁又会拿自己的前途去开玩笑呢?
她想劝宋允墨宽心,却听到刃器破空之声。
三七迅速冲上前,只来得及挡住其中一个,六曲离得远,冲过来已经来不及。兰君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宋允墨扑倒在地。宋允墨高声喊道:“六曲!”
六曲连忙推开露台的门,冲到外面去,四下查看。
宋允墨把兰君拉起来,紧张地问道:“公主可有受伤?”
兰君怔然地摇了摇头,宋允墨松了一口气。
三七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宋允墨:“公主,另一把匕首插在宋大人的后背……流出的血是黑的。”
兰君一惊,慌忙抓着宋允墨的肩膀,越过他肩头一看,汩汩的黑血正从他背心处流出来。此处离心脏极近,兰君最清楚不过。
有血从宋允墨的嘴角边滑落,他冲兰君淡淡笑了一下,似在宽慰她,下一刻便倒在了她的怀里。
“宋大人!”兰君惊叫,连忙吩咐道,“你们俩一个去叫辆马车,一个回宋府去禀报,快!”
三七犹豫:“可是刺客也许还没有走远……您的安全……”
“这是命令!”兰君拔高了声调,几乎是歇斯底里。
这边酒楼出事,很多人都涌到街上询问情况。
王阙几乎是在出事的下一瞬,就冲下了酒楼。他本来要去醉仙楼,不知为何,双脚却像被钉住了。大街上人来人往,兰君扶着宋允墨下来,两个人一起上了同一辆马车。从头到尾,兰君都没有看见他。
***
宋允墨被抬回国公府自己的房间里,兰君的手上,身上都沾染了他的血。六曲和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搬来了巨大的墨兰屏风,兰君退在屏风外面,见秦伯和两个御医女进来。
秦伯要行礼,兰君催促道:“都什么时候了,快去看看宋大人!”
“是。”秦伯不敢怠慢。
赵蕴扶着宋如玥赶到宋允墨的房间,着急地往床边走了几步,却被御医女挡住:“请夫人稍候片刻,院正大人正在诊治。”
兰君看到赵蕴颤颤巍巍的模样,心中不忍,走过去说道:“夫人别担心,宋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赵蕴侧头看见兰君,口气温和:“公主身上都脏了,让玥儿带公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吧?”
兰君婉言谢绝:“我等宋大人无事再去。”
半天,秦伯才抹着额头上的汗走到屏风外面来,面有愧色:“伤倒是没有伤及要害,但刃上涂着的□□极为致命,臣一时解不了,容臣想想办法。”
赵蕴踉跄了两步,险些要昏倒。
“娘,二哥没事的,您别担心。”宋如玥喃喃念着,不知是安慰赵蕴还是她自己。
兰君只觉心中沉重无比,本来躺在那里的人应该是自己。他好像跟她在一起,永远都只会有灾难。两次在醉仙楼的牡丹,两次都挂了彩。
赵蕴和宋如玥看完宋允墨,出去跟秦伯商量救治的方法。兰君走过屏风,也想看看他。御医女刚好给宋允墨包扎完伤口,恭敬地退出去了。
他的脸上很苍白,唇色尽失,俊美无匹的脸庞仿若经久的银盘,黯淡无光。兰君上前去,倾身想把他的手放入被子里,却猛地被他抓住了手腕。他皱着眉头,好像在痛苦挣扎。
“宋大人?”兰君试探地叫道,动了动手,却挣不开。
“还君明珠……”他喃喃地念着,“玉衡,我可以去冀州……我将她还你……莫相负……”
兰君整个人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的手却渐渐松开了,仿佛耗尽了力气。兰君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只觉得心被人狠狠重击了一下。原来你去冀州,是因为他。
“公主,侯爷来接您了。”三七在屏风外面说。
兰君深呼吸了口气,走出屏风。她要去问个清楚!
国公府门口,王阙看到兰君,还有她身上刺目的血污,嘴唇动了动,还是把她扶上了马车。
刚一坐下来,兰君就问:“宋大人他离京,不是自愿的,是不是?”
王阙平静地回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兰君对王阙,第一次横眉冷目:“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他留在京城或者去地方,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凭什么替别人决定人生?就因为你是王家之后,你是靖远侯,你就可以这样做?”
王阙沉默,手微微在袖子中握紧,复又松开,口气冰冷:““在云州之时,你为了求我救他,不惜以身犯险。他在慈云寺受到百般欺凌,忍辱偷生,手中紧握着你的画卷。”
兰君震惊,却听到王阙继续说:“我一直告诉自己,你们之间是清白的。但他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单独约见你,为了救你更是不惜自己的生命。你替他不平,跑来质问我。你们之间郎情妾意,我倒变成了绊脚石。公主若觉得我碍眼,可以向皇上提出和离,我成全你们就是。”
“王阙你!你混蛋!”兰君气急,捶地叫道,“给我停车!”
张巍依言停下来,不解地问:“公主?”
兰君的眼中弥漫起水雾,看着王阙,声音都在发抖:“你在我心里一直是谦谦君子,白玉无瑕,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我爱你,敬你,无条件地相信你。但是我今天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你卑鄙,无耻,阴暗,小人!王阙,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兰君不等王阙回话,起身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跑了。
张巍目瞪口呆,三七已经跳转马头追了过去。
马车里的人没有吩咐,张巍也不敢动作。他第一次感觉到呆在爷的身边是这么煎熬的一件事。
良久,王阙才吩咐道:“回侯府吧。”
张巍领命,把马车驾到了侯府门前。王阙一脸平静地下了车,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张巍不放心地看了看他神色,小雪迎上来,悄悄问张巍:“爷这是怎么了?看起来跟平常没两样,又总觉得哪里都不一样。”
张巍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多问。
王阙去了房间换衣服,寒露把袍子拿起来,看到衣摆的一块皱成一团,几乎都破了,好像被人长时间用力地攥着。她说:“奴婢拿去修补一下。”
王阙吩咐道:“不用,丢掉。”
寒露愣住,爷从来都不是这么浪费的人啊。
王阙没有说话,眼神却很坚决。意思就是:照做,不用多问。
等他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出来,王殊在外面等他。来了京城几月,做了禁军指挥使,从前的少年越发稳重了。他走到王阙面前,故意左右看了看:“哥,你今天怎么形单影只的,嫂嫂呢?”
王阙道:“她身体不舒服,今晚就不过来一起用膳了。你特意先来找我,想必是有重要的事?”
王殊撇了撇嘴,脸有点红:“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哥,你跟娘提一下好不好?我……我想娶玥儿。宋家出了这样的事,我却不能名正言顺地陪在她身边,心里着急。”
王阙本来往前走,闻言顿住脚步:“你现在要娶宋如玥?考虑清楚了?”
王殊点了点头:“哥,我认真想过了!我也想像你一样,娶个真心喜欢的人陪在身边,那样感觉日子都有盼头了。沈朝歌当时……毕竟是权宜之计,玥儿性格好,不会为难她的。”
王阙看他心意一定,便答应了:“既然如此,我就帮你向娘开口。”
“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王殊搭着王阙的肩膀,开开心心地往佛堂走去。
王夫人烧了一桌的好菜,听到兰君没有过来,多少有些失望,让孙妈妈把饭菜准备一份,送到公主府去。
王阙提起王殊的婚事,沈朝歌的脸色白了白,但也没敢说话。她来了京城之后,每日都被王夫人抓在佛堂里一起念经,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心思管别的事。她管了又如何?心长在王殊身上,她自己的身份摆在那里,也不妄想什么了。
王夫人说:“好啊,小七年纪也不小了,也是时候立个正妻了。难为你在宋家落难的时候还肯娶宋小姐,我想阿蕴不会不同意的。改日我就找媒人上门提亲去。”
王殊大喜,连声谢过。
孙妈妈从公主府送完菜回来,面有忧色:“小姐,公主府里的人都怪怪的,好像不是很开心。奴婢总觉得有什么事。”
“衡儿,你快过去看看。”王夫人推了推王阙的手。
王阙不急不忙地擦了擦嘴巴,从容起身道:“应该只是小事,我今天不过去,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娘,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你,你才吃了一口!”王夫人叫道,可是王阙已经出去了。王殊的下巴都要惊掉了,要知道他哥哥从成亲开始,可没有一天不宿在公主府,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七,你快去把张巍叫来,问问看到底怎么回事。”王夫人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