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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的行军奔波,念云的确是累极了,很快就沉沉入梦。李淳揽她在怀,连日来的担忧和牵挂都了无踪迹,自然也睡得无比安稳。
次日清早,远远听见外面一波一波的钟声,李淳睁开眼睛,看到身畔女子恬静的睡颜,忽然心里生出一种满足感。江山,美人,他都得到了,上天的确待他不薄。
他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和微微颤动如蝶翼般的长睫,可手伸到她面前,他又停住了,他的美人恐怕一时半会还不能彻底原谅他呢。
也罢,反正她是他的贵妃,他有一辈子的漫长时间来等待,他不担心。
他轻轻地披衣起身,却发现身上的中衣衣角被她压住了。
他不敢用力扯,这段时日她一定累坏了,该好好休息才是。可他也不想效仿汉哀帝断袖——他的贴身衣物,她从不让尚服局插手,每一件都是她亲自选的料子,亲自裁剪的尺寸和式样,由蓬莱殿里的四大宫人亲手缝制,他怎能这般暴殄天物?
他无奈只得解了衣带,索性将那件中衣脱了,自去榻后面的箱笼里寻了另一件中衣换上,这才低声唤了六福进来伺候更衣梳洗。
念云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大榻宽大柔软,被褥温暖舒适,她有多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李淳温柔地看向卧得慵懒如猫的人儿,心里有点犹豫要不要把那露在外头的小半截嫩藕一般的玉臂放回锦被里去。
念云却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皱着眉头,微微睁开了眼睛,见外头朦胧的天光,又看向他,忽然想起来这是已经回到蓬莱殿了,于是就要起身。
李淳道:“你不必着急起身,这些日子如此辛苦,你多睡会罢。”
念云已经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手里犹自抱着李淳的一件中衣,不觉有些赧然,连忙放下,道:“习惯了,回到这蓬莱殿,便一向是这个时候起身,再睡怕也睡不着了。”
这时六福拿了他的头冠替他系上,李淳道:“你既然起了,那就送朕去早朝罢。”
贵妃这一向都在“病”着,今儿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来问安。倒不如出去转一圈,前朝后宫地走一走,昭示一下贵妃听闻镇海一站大捷,心情一好,病就好了。
“好,那么陛下稍等妾片刻。”她连忙扬声叫绿萝玉竹进来梳洗更衣,一面又叫传膳。
早膳仍旧是由小厨房准备的,清粥、糕点、四碟小咸菜。
念云陪他用了一点早膳,换上一件胭脂色织锦团花大袖袍,着高头履,梳着略为正式的高髻,插上一对华贵的金步摇,陪在他的步辇旁,送他往宣政殿去。
天气是比昨儿好多了,竟出了太阳。
蓬莱殿离得不算远,迎着初曙的晨光,清爽的晨风,李淳坐在步辇上,微微侧头去看念云。晨曦在她的脸上染了一抹霞色,点点金黄在她的睫毛上跳跃着,路边的积雪都像是染了一层金屑,繁华如是。
他不觉再度在心里慨叹,他和她依然并肩作战,他君临社稷,她母仪天下,他们依然能在晨曦中一同去上朝,岁月刻画出一种令人心碎的美丽。
到了紫宸殿前,众臣已经等候在大殿里。她在大殿的汉白玉阶前站定,向着众臣遥遥颔首,微笑着扶他自步辇上下来。
李淳握一握她的手,她因为出征而特意剪掉了十个长长的凤仙花染过的红指甲,现在只有小贝壳一般的天然指甲,透着点米分色,修剪得整整齐齐,握在手里柔软温润。
他不由得笑起来:“朕先进去了。”
她微微躬身福了一福,目送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他在走进紫宸殿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眉眼间全是晨曦般的温柔。
那一刻,她仰视着他,和他的臣僚他的黎民苍生一般的仰视着他,看他走进那汇聚了帝国最重要人物的巍峨大殿,他是她的君王。
她款款转身,回到了蓬莱殿。
时辰尚早,绿萝和玉竹想来又去六尚局忙去了,只杜秋一个人在大殿里擦拭花瓶。
郑乔乔的伤还未完全养好,李錡案也还未发落,念在这两个一路上也算是护驾有功,暂时便留在了蓬莱殿里。
杜秋这丫头手脚倒是个勤快的,不过,看她人也伶俐,念云可没打算仅仅把她当个粗使丫鬟。若是始终有这份忠心,她倒是愿意抬举这丫头去六尚局做个女官,也好减轻一点绿萝和玉竹的担子,多点时间留在蓬莱殿里陪伴。
念云看了她一眼,道:“做清扫的小宫女到哪里躲懒去了,怎的是你在做?”
杜秋连忙道:“回娘娘,姐妹们不曾躲懒,只是奴婢觉得这供着梅花的花瓶定要一尘不染,才衬得出红梅的雅致高洁,或许奴婢多擦一遍更好,奴婢正闲着无事。
今日花瓶中的梅花形态果然与平日也有些不同,姿态更为清雅,看得出是有人特意花了心思挑选的。
这丫头的才学涵养,恐怕她身边的四大宫人是难以望其项背了。念云微微颔首:“那些事情,交给外头的小宫女做便是了,杜秋,你进来陪本宫说话罢。”
杜秋连忙放下手中的软布,又取水净了手,这才跟了过来。
念云到偏殿里,凭窗坐下,看着外头的凋敝的花木,吩咐道:“杜秋,替本宫把头上的首饰取了罢,怪沉的。”
杜秋站在她身后仔细把那些繁复的金步摇和华盛摘下来,忽然轻轻开口道:“奴婢斗胆,不知娘娘有何烦心事?”
念云一怔,随即收回了目光,笑道:“何以见得?”
杜秋低头看着手中精致华贵的首饰,低垂了眸子:“娘娘的心情都写在脸上,怕是蓬莱殿的人都瞧得出来,娘娘虽然德胜归来,但心中并无欢喜。”
念云捻起一支金步摇在手中把玩,缓缓道:“你说下去。”
杜秋略略迟疑:“奴婢不敢说。”
念云轻叹一声:“无妨,本宫恕你无罪。”
杜秋道:“奴婢觉得,娘娘锦衣玉食、儿女双全,这大明宫中既无堪与娘娘作对的宠妃,又无敢不听从娘娘指派的奴才。且连日来奴婢见驸马待娘娘之心,亦是兄妹情深,无出其右。”
沉吟片刻,方又道:“奴婢以为,陛下虽然待娘娘情深意重,可娘娘看陛下的眼神,却好似有些疏离淡漠。恕奴婢多嘴,娘娘与陛下十余年的情分,似乎不应如此。”
念云不置可否,淡淡应了一声:“哦?”
杜秋道:“奴婢斗胆,娘娘似乎对陛下有心结。”
这丫头,倒真有几分聪慧。
她身边跟了太久的四大宫人,因为看得太多,反而不愿意就这些事多话。就连最亲近的茴香,也只会劝她为着自己,为着郭家,不要与陛下置气。
念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步摇上的金凤,“依你所见,本宫与陛下有何心结?”
杜秋道:“奴婢多嘴,娘娘可是在为着去年陛下纳的新妃嫔不快?”
宫中纳妃的事,她是知晓的,当初李錡家里也送了一位不受待见、病歪歪的庶女过来。
念云以为她会说出些什么来,原来只是这个话。她将那金步摇放下,起身走到窗前:“那些妃嫔,是本宫亲自翻着户部的名册替陛下选的,也是本宫主张纳进宫的,本宫心里有何不快?”
杜秋连忙跪下来:“奴婢斗胆,奴婢也曾嫁过人,知道这世间所谓贤良淑德背后的苦楚。”
可不是么,她身边的四大宫人都不曾嫁过人,哪里知道这些,她们只看到是她一力主张替陛下广纳妃嫔,也是她亲自命三寿把她们的绿头牌捧到陛下面前,叫陛下雨露均沾。她那么努力地做一个贤良淑德的贵妃娘娘,可他却怨她背地里使的手段……
她没有回头,却是道:“起来罢,别跪着了,说下去。”
这一路上她为了以后更好地生活,可是出尽百宝,把大明宫里这一两年间的事情提前打听了个七七八八。若是娘娘因此而对她起疑,可就画虎成犬了。
但杜秋咬咬牙,决定赌一把:“娘娘愿意为陛下纳妃,是娘娘的隐忍和退让。但陛下愿意宠别的妃嫔,甚至为此而冷落娘娘、对娘娘心生怨愤,便是陛下薄情寡义了。这世间,任何女子都不希望如此。”
念云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有做声。杜秋心里有些忐忑,她猜到从来没人敢对贵妃娘娘说这样的话,可她并不能完全肯定,贵妃娘娘到底会因此而对她另眼相待,还是疑她满腹心机、居心不良。
这等待是漫长的,杜秋不敢挪动,十个指头在袖子底下绞成了一团,虽然是数九寒天,屋里的火盆也并不十分暖和,可她手心里全是汗,两只手都已经湿漉漉的。
贵妃忽然转过身来,笑了:“是啊,杜秋,你说得对。本宫虽然替陛下纳了六位新人,可是陛下的心真的给了那个萧家的女子。便是那女子心术不正,企图毒害陛下,本宫处置了她,陛下仍旧以为是本宫做了什么手脚。你说,本宫怎会不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