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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薛七喜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一睁眼,便见一张放大的面孔在眼前晃了一下,过了好半天,待三魂七魄归了位,方认出那张脸的主人原来是绿萝。
绿萝见他睁了眼,回头对外头大声道:“薛公公醒了!”
这时一个小宫女端着一碗粥进来,扶七喜起身,半靠着坐起来,七喜觉得浑身无力,就着她手上喝了那一碗粥。
这时茴香已经打起帘子,念云走了进来。
她身上仍旧穿着素衣,挽着简单的发髻,嘴唇却搽了浓重的胭脂,目光深邃而辽远,看起来像一尊嗜血的神像。
七喜挣扎着要起来行礼,念云向绿萝看了一眼,绿萝便伸手去按住了他:“罢了罢了,别跌倒了。”
七喜心里有点淡淡的失落,这件事,到底贵妃娘娘还是怪他的,若是从前,面对跟着她十几年的人,定会是她亲手来扶住他。
但又如何呢,她怎会不怪他,连他自己都是怪自己的,太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主子!
他低了低头,原本就因为身材太高而显得略有些驼的背脊更弯了,恨不得整个人都缩进衣服里。
他思量着开了口,“七喜有错,请娘娘责罚。”
发出这声音的时候,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喉咙沙哑得连音调都好像变了,听起来十分怪异。
念云走近一步,“罚是要罚的。等你好些了,去掖庭局领二十板子。还有……”
她顿了顿,“陛下的意思是,你暂时先离开京城吧,外头空了一个淮南监军的职位,你可去顶了。”
要他离开大明宫。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面上并无显露,“是。”
念云朝四周看了一眼,茴香和绿萝便带着小宫女们一并都下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七喜两个人。念云这才道:“气候多变,这天下好似又有些不太平了。”
七喜心里一动,贵妃娘娘的意思是……
他想着,便脱口而出:“七喜愿将功折罪,为娘娘分忧。”
念云点点头:“本宫到底还是不好再亲自出去一趟,你出了长安城,到了外头行动也就方便了。”
原来娘娘还是未曾真正怪罪他,只是有别的任务需要借此机会叫他去完成。七喜心里蓦然有些欣喜,复又为自己的患得患失而觉得可笑。
他身为神策军的都监,自然之道外头的地方势力又有些蠢蠢欲动了,特别是如今太子夭亡,更给了他们异动的理由。
要想还像上一次破镇海李錡谋反那样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恐怕没那么容易了,但出去探听一下情况,并伺机而动,寻找对朝廷最有利的条件却不是不可以。
念云当即同他稍微分析了一下天下大势,说定了行动的方向和联络方式。末了七喜方想起来他失去意识之前仿佛听见贵妃去了掖庭局,因问道:“娘娘可处置了澧王么?”
念云轻叹道:“到底是陛下的儿子,陛下才失去了一个儿子,本宫怎能再叫他失去一个!不过是夺了他手里的权,放在太极宫静养着罢了。”
她语气中有许多无奈,她恨李恽对自己的亲兄长做出这样的事,可她到底还是不忍伤陛下的心。
那么刘清清自然是不能那么容易逃过了。七喜看向念云,念云眼中闪过一丝怨恨,道:“你想问刘氏么,本宫已经托薛楚儿在平康里找了五六个手段最好的美貌小娇娘,并两个最会**姑娘的鸨儿……”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找美貌的教坊女子来是伺候澧王的,他不是最迷恋刘清清榻上的工夫么,可刘清清再会使媚术,又哪里比得过平康里那些专门以此为生的小娘子?
且叫刘清清先明白她寄托了希望的人又是什么样子,叫她亲眼看看她为之孤注一掷的男人跟别的女人欢好也是一样的欲生欲死,叫她知道效仿则天皇后并不是她这样的女人能学得来的。
至于鸨儿么……
她刘清清不是拿自己的肉体做诱饵行企图满足自己的野心么,那就让她好好尝试一番好了。悄悄送到平康里,送到那身价最低的北街去,免费供那些最肮脏最龌龊的下等恩客品尝。有那两个会**人的鸨儿在,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七喜心中梗着许多话想对她说,可此时却无从开口。
等他离京以后,宫中恐怕还有一番变动,陛下必然又要立新的太子。
他很想对她说遂王其实并不适合做太子,甚至于遂王自己也并不愿意做太子,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怎么说得出口?
宫中如今只剩下三位皇子,除了遂王和澧王以外,还有一位就是那在太极宫中吃斋礼佛的郑宫人所生的小皇子李怡了。
可那李怡……
七喜苦笑,那个也是有内情的,陛下无论如何总不能真的把皇位交给郭驸马的儿子吧。
若不是遂王,岂不是只能是澧王了么,可她又怎会让澧王坐上太子之位!
除非,像先前的几位先帝一样,从皇族中再过继几个孩子来。但这些话,他同样不适合说。
元和九年,三皇子遂王李宥被立为太子,更名为李恒。
念云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孩子无论是资质还是后天的努力都远远比不上宁儿,可如今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这个太子之位,也只得他去坐。
陛下已经替他换了最好的先生教导,并时常把他带在身边,可或许是陛下对他期望太高,总觉得有些差强人意。
晚上李淳回到蓬莱殿用膳的时候,便向念云道:“朕记得,太子一向对太和公主是有几分意思的?”
这件事,念云曾经同他说过,他甚至也没表示反对。如今提起,念云忽然想到了什么,“陛下的意思是……”
李淳叹道:“太子如何,也只得慢慢教导。朕这一生,得卿便得了极大的助力,便想着,若是太子也能得贤德的皇后,或者也能有所裨益……”
这句话提醒了念云,对啊,落落这孩子外表看着是个稳重妥当的,颇有大国公主的气度,骨子里又有些胆识,当初敢跟着她去出征,若是好好培养,假以时日,或者真能对宥儿有些帮助呢!
最重要的是,舒王后继无人,落落如今并无外戚,到时候宥儿即位,若是立了她为皇后,即使宥儿软弱了些,大权旁落到皇后手里,她凡事还是会站在李家的立场上,并无外戚专权干政之忧。
但七喜一走,她身边原本就不多的几个亲信又少了一个,怕是有些事会忙不过来。
念云在屋里踱了两圈,吩咐道:“叫杜秋来见本宫。”
天色已经晚了,但贵妃连夜传召,杜秋知道是有事,便连忙从尚服局赶了过来。
到了蓬莱殿,便有小宫女迎上来,领了杜秋进去,到了念云的寝殿里。
蓬莱殿的布置同从前并无太大的区别,但乍一掀开寝殿的帘子,杜秋却吓了一大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硕大的高脚扶手椅,上头铺着一张十分厚实的棕黑色动物的皮毛,看起来大约是一张熊皮,但没有头。
贵妃穿着一件素白的锦袍,上头只用浅蓝色的线绣了些细碎的花样,仰靠在那块熊皮里头,熊的两只大爪子便围在她的脖子上。
她瘦了些,整个人都清减了,下巴尖尖的,嘴唇搽了厚厚的大红胭脂,裹在那张硕大的熊皮中更显得脸儿小小。那一头乌发却仍旧盘着复杂的发式,戴着沉重的金簪,整个人现出一种雍容华贵而脆弱颓废的特殊美感。
杜秋是记得的,贵妃房中一向不大用动物的皮毛,虽然温暖厚实,可她一直嫌弃动物皮毛有腥臊之气。
见她盯着那张熊皮看,贵妃伸手抚摸了一下那油光水滑的皮毛,有些伤感地道:“这是宁儿给本宫猎的熊……”
杜秋恍然大悟,昭惠太子便是死于这只熊的掌下,彼时他亦拼尽全力猎杀了这头熊。
若换做旁人,大约是一辈子都不想见到这一张熊皮吧。但娘娘却把这张皮毛留在了自己的寝殿里,日日对着,时时对着,不知究竟是为了缅怀昭惠太子,还是在提醒自己时时铭记曾经的疏漏和错误。
杜秋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赶紧岔开了话题:“不知娘娘召见杜秋,所为何事?”
念云从那厚重的熊皮中站起来,声音清冷,“杜秋,尚服局的事务,你可全部掌握了?”
“是,杜秋自以为各个部分,无所疏漏。”
在召见杜秋之前,绿萝已经询问过尚服局的司衣和典衣,她们的回答都对杜秋颇为赞许。
念云却继续问道:“那么,其他的呢,尚寝局,尚工局,尚仪局,尚食局,可都知晓一二?”
杜秋愣了愣,道:“杜秋也曾留心观察了些许,但毕竟不是杜秋的本职,不敢逾矩。”
念云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好。明日本宫召太和公主进宫,将命太和公主协助本宫打理宫中事务。本宫将擢升你为从六品典衣,公主便交给你了,你要好好指点。”
杜秋顿时意识到这是一项十分重大的任务,而且,娘娘对她的期望值或许是很高的。她略略迟疑,但十分沉稳地应了:“是,杜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