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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藏经年的酒,一打开便闻到浓烈的酒香。坛子里的酒只剩下约莫三分之二,却似粥水一般带着些黏稠感。
这是当年她刚进大明宫的时候埋下的,埋到现在,她觉得那已经不是酒,是她埋藏在深宫里的岁月和流年。
玉碗盛来琥珀光。
茴香想要陪她共饮,念云却打发她下去歇了。此去经年,能够陪伴她的,恐怕只有月光了。
酒已经不似昔年那般烈,可三碗酒下肚,她发觉后劲绵长,竟让她有些醺然。
她举着酒碗站起来,对着月亮遥祝,轻轻地唱起来:名花倾国两相欢,长的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唱一遍,又一遍,从婉转妩媚,唱到凄然惶惑。
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窗边,背对着她,好似在跟随她的歌声落泪。
“淳,这么多年,为何你到底还是弃我而去,为何……”她知道自己定是醉得厉害,看花了眼,才会觉得他还站在窗边,似过去的许多年里一样。
她的寝殿北面窗户是对着太液池的,他有这样的习惯,但凡心中有难以决断之事,总是要这样背对着她,凭窗而立,以致于她醉了,最先想到的关于他的影像,还是这样的他。
“念云,对不起。”
她仿佛听见那人低声说出一句对不起,这使她觉得那窗边人仿佛像是真的在那里。但她仍不敢靠近,生怕一走近,便扰乱了这梦。即使明明知道是梦,是幻觉,她还是愿意让他在那里久一点,陪她共饮这经年的美酒。
她不要听对不起。对不起于她而言,太单薄,也太无奈。
再饮一碗酒,她轻声叹,“若不是知晓你心中江山社稷远比我更重,我就该随你到地下,也免去这半生孤苦,半世艰难……”
她手里的玉碗滑落到地上,碎了。哪里还顾得上珍贵不珍贵,这蓬莱殿从来都不缺贵重的物事,金玉堆积,却不再能给她半点愉悦。
暮春时节已经不觉得冷,她伏在地上,掩面而泣,然后借着酒意睡去。
梦里那窗边的人似听见她的话一般,终于转身走了过来,将她揽在熟悉的怀抱里。他的衣衫上少了昔日萦绕的龙涎香的味道,似当年在东宫的时候一般。大约……是那边并不焚龙涎香的吧?
念云无比留恋地将头倚在他怀中,感受这一点来自梦中的欣喜。他的声音飘渺如微风拂过树梢,“若没有江山社稷,我不再是大唐的帝王,你可还愿同我在一起么?”
若有可能,我从来都希望你不是大唐的帝王,这江山社稷,都与我们无关。
淳,我愿这梦境,永远都不要醒来。
梦中那人似乎也落了泪,泪水滚烫地落在她的脖颈里,她紧紧地抓住他衣衫,低声喃喃:“淳,不要哭,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梦到你一次,你怎能哭?”
他将她抱起来,安放在榻上,替她脱去外衣和鞋袜。她一直都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抱着他的腰,“淳,你不要走,陪着我……”
“我不走……”
她于是放心地睡去。
梦里有他的怀抱,她舍不得醒来,哪怕明知只是梦境,却放任自己沉湎其中。
这是许多年来她头一次贪睡未起,既没有去早朝,也没有早早起身换上庄重的衣裳等着众妃嫔过来问安。茴香贴在门上听了许久,似乎也无什么异样,想着太后多年来辛劳,难得贪睡一回,也就没叫她。
可梦还是要醒的。
念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窗外明晃晃的日光照进来,暖洋洋的。昨夜因为贪恋月光,也不曾拉上窗幔,倒给了太阳一个可乘之机。
她躺在床榻上,外衣整整齐齐地挂在床榻的围栏上,鞋袜放在榻下。因为昨夜梦见他来,所以她习惯的睡在大榻的一侧,给他留出了位置。但那一侧显然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半幅锦被盖在自己身上,剩下的那一半,根本不曾打开。
她朝地上望了一眼,酒坛子尚在桌上,玉碗碎裂在地上。那是吐蕃进贡来的羊脂玉雕的呢,说来也价值连城。
一切都无甚异样,只是没有他的痕迹。
她坐起来,太阳穴跳了两跳,她伸手去按了按太阳穴,叫茴香进来服侍她洗漱。
茴香早已候在外头,听见她叫,连忙拿了脸盆手巾等物进来,见她坐在榻边,笑一笑道:“难得娘娘睡了个自在的好觉。”
“哀家梦见陛下……”她悠悠地叹一声,茴香意识到她说的“陛下”并不是李恒,而是先帝。
她也不好接话,只得默默替她梳头,过了一会儿才换过话题,“娘娘,郭驸马来求见,听说娘娘还睡着,不叫打扰,这会儿还在外头等着呢。”
“三哥哥来了,怎么不早说?”念云一惊,连忙叫茴香把发髻梳得简单一点,匆匆换上衣裳,便叫郭鏦进来。
这时玉竹带着人进来摆了早膳,叮嘱道:“娘娘少用一点儿,略垫一垫,待会就到午膳的时间了。”
念云不理会,朝着郭鏦招手,“三哥哥,你也来用一点,早晨上朝想必站着也饿了罢?”
郭鏦看看玉竹,道:“你们也下去用点东西罢,我同太后坐一坐。”
茴香猜他大约有什么话要同太后说,也寻了个理由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兄妹两个,念云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们几个,都是身边的老人了,有什么话这么神神秘秘的?”
郭鏦道:“连着茴香绿萝,还是当初从郭家陪嫁出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我知道,但还是有几句大逆不道的话,不想给旁人听去了。”
念云嗤笑了一声,拿过一个蒸卷,“行了,这些年来你说过的大逆不道的话还少吗,我也只当你有些口无遮拦罢了。好在外人面前,你到底咬得紧,没落下什么话柄。”
郭鏦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孔,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好似真的老了些。称呼从贵妃变成太后,装束也从素雅清淡变成了暮气沉沉,而她要操的心,比从前更多了。
李恒身为皇子的时候,虽然也未必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但是那时候没有什么直接的矛盾,母子之间的相处还算融洽。而现在,他开始慢慢的受到身边人的挑唆,开始不满足于凡事屈居太后之下,连他的一个三品婕妤都敢对她露出尖牙利爪。
从前无论是他,还是念云,或许都过于溺爱与放纵这个孩子了,替他遮挡掉了所有的风雨,却没有想到使他变成一个既没有担当也没有足够才智的庸才。
即使念云能忍,他这身为舅舅的,却不能忍。
他试探着问道:“听说昨儿,陛下同娘娘有些不愉快?”
“不愉快?”念云诧异:“昨儿我梦见他……”
话说出口,才忽然意识到他说的“陛下”是指恒儿,偏生她心里却一直都觉得她的陛下是李淳,她总是不愿叫他“先帝”。
她带着几分不自然,放下食物,在湿帕子上擦了擦手,然后又忍不住揉太阳穴,“哦,恒儿啊,那个孩子,哎,一说起来哀家就觉得脑仁疼。”
“念云,为何你总是不愿意接受先帝已经驾崩的事实,其实在你心里,一直都觉得陛下只是个孩子,对不对?”他顿了顿,“而且,你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陛下恐怕不足以托天下,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我无力看管了,或者陛下不再愿意让你我替他看管了,该怎么办?”
这一次念云口里咀嚼着的食物都好像凝滞了。怎么办?她不是没有想过,可她潜意识里就不愿意想下去。
她又能如何呢,行废立之事么?可恒儿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
“念云,我不想看见你受委屈,不管是来自哪里的委屈,任何委屈。”郭鏦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忽然在她面前跪下来:“念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什么?”念云大惊,“三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郭鏦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张口说出惊世骇俗之语:“废李氏自立,效仿武后,君临天下。”
“不不不,这不可能!”念云惊得从凳子上跳起来,自立,当女皇,这怎么可能?
“郭家荒年施粥,开设医馆,赈济灾民,已经做了数十年,耗费钱帛无数,当然也赢取了无数的美誉。德宗皇帝驾崩之际,太后只身退数万边军,元和初年亲征李錡,虽然刻意隐秘,但朝中也颇有些人知道内情。
先帝在时,便常嘱太后临朝摄政,如今也一直垂帘听政,众臣心里都清楚,太后之才,远胜于陛下。而且,本朝已有武后身为女帝的先例,天下人再接受第二位女帝,想必没那么困难。”
念云仍是用力地摇头,“不,淳把他最珍视的天下交到我手上,我不能……”
“念云!如今母子离心,恒儿难当大任,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先帝留给你的天下慢慢毁于庸人奸妃之手吗!先帝留给你的是李氏的江山,可百姓并不会在意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郭,他们只需要一个更适合坐在那里的人来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