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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考究的厢房内,熏香和墨香交汇在一起,麻痹着人的嗅觉。几盆植物摆设娉娉婷婷、绿意盎然,迷惑着季节。
“周大人,宜州刺史左启,这个人你知道多少?”申屠鹰问,明明一脸的不在意,却紧紧盯着周融,语速很慢,“此次出行途经宜州,他几次三番前来拜见,恭敬之态过头了……”
“回殿下。左启此人精通书法,一手‘连绵草’堪称当世一绝……按理说有如此天赋和才华的人多半应是个风雅之士、受人推崇,可是左启的名声却并不好,其种种行径多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周融坦言,随即又说,“臣听闻此人在宜州,甚至多次让手下伪装成山贼,劫掠来往客商。”
申屠鹰一笑,不以为然,语气里有着见怪不怪的意味,“谁能想到地方官就是贼首?此人有趣。”眉间豁然一片开阔,带着难以分辨的神态,他接着说,“其实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也未必就一尘不染,他们对人的品评大都不能说明什么……况且周大人又何必迷信才学之人必然高洁之说?那样的话对庸碌的常人太不公平。”
周融也笑笑,几分信服,“殿下所言极是……臣确实主观了。”续上先前的话题,用疑似赞叹般的口吻说,“这个左启倒也是个真小人……从不假模假样将心思想法藏头露尾……他这个宜州刺史的官职就是明着要去的……”
“正是通过种种非常手段横行一方、鱼肉百姓,左启聚敛了巨额财富,生活奢靡……据说他的庄园囊山括湖,他的宠妾用鮰鱼养猫,他家木柴在使用前先要雕刻成各种珍禽异兽的形状……”周融表情中暗含几分嘲讽和愤怒,语调却仍然平缓。
申屠鹰重重地“哼”了一声,冷笑说:“这些我也有所耳闻,百官斗富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像左启这样的猖狂高调之徒,按说应当严加整治,可皇兄偏偏喜欢从他身上找乐子,纵容着他攀比……再说,他名义上一直是三哥申屠奕的人,申屠奕得人心,谁也不想得罪他……我自然巴不得这个左启人品再差些,这样三哥他面上挂不住,威信也会大打折扣。”
“三殿下恐怕早就嫌恶他了。”周融接过话去,进一步论证说,“要不,早就助他来京为官了。臣打探过,这些年,左启在三殿下的家眷亲随身上没少下功夫,金银珠宝不消说,谄媚讨好的方式堪称百变。但三殿下待他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尤其现在到了京城洛阳之后,更是对他不屑一顾了。”
申屠鹰嘴边快速闪过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毒笑,似笑非笑看着周融,“有趣,实在有趣……他申屠奕嫌弃厌恶的人当然也入不得我的眼,可是如今左启转向来逢迎我,我正好再多一个筹码——只要能给三哥多添些不愉快,我这心里就要舒坦许多。周融,这次左启差人给我送了厚礼,在我身上下了血本,我是否应该卖他一个人情,召他来洛阳做官呢?”
周融笑而不答,他深知申屠鹰早已拿定了主意。果然申屠鹰并没有等着他的答复,而是接着说,语气出奇的稳,“现任吏部尚书蔡韬老而顽固,碍手碍脚,我早就有心拿下他,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本来这样的高位断然轮不上左启这等角色,可是如今看来,他再合适不过了。”说到这里停住了,欣然而笑。
“愿闻其详。”周融恭谦地说,心里却已明朗了大半。
“周大人心知肚明,还需要我细述吗?”申屠鹰嘴上虽这样说,可内心的得意还是需要与人分享,“朝中大都只知左启依附的是申屠奕,他如果做了吏部尚书,不知情的人也只会以为是申屠奕一手遮天、滥用亲信,是他多方疏通的结果……我们大可期待,这位左尚书的所作所为——让一个只知拍马逢迎、贪污贿赂的谄媚小人来考核、选任官吏,他的表现定不会让我们失望,而三哥心里会堵得发疯,毕竟他不可能四处嚷嚷左启早已不是他的人……这样会有很多自以为正直实则浅显的人会把左启的过错都一股脑儿的强加在申屠奕身上,他的英明睿智会被看做欺世盗名,到最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是人云亦云的人多,而我至少比他早早看清这个事实……”
“我们就等着看一场好戏吧。”申屠鹰神情忽然变得无比安然,语调悠长。周融默默地站在一侧,没有微笑,也没有言语。他有些不安,因为说不出缘由而愈发不安。
月落星沉,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窃语。
两个黑影出现在大司马府一个偏僻幽深的角落。
“你要的东西。”一个瘦小的男人开口说,递过一张卷着的藤纸。他的话简短明了,听不出更多的情感。
女子伸出手接了过来,放进袖中,面无表情地说:“我说过继续在府上见面很危险,我会用别的方式联络暗示你,像上次一样,我可以让珑韵去找你……可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你想害死我吗?”像是在责备,却没有激昂的情绪。
“就因为被那个丫头看到了吗?”男人有些愤怒,“我有数不尽的方法可以让她闭嘴。”
“你不许动她。”女子突然狠狠地说,不容置疑地坚决。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情?别告诉我,你们情同姐妹——简直是滑稽,亲姐妹又如何……而且你不也在利用她吗?她在府上的地位决定了她的利用价值有限,可她还那么多鬼心眼儿……不该手软的时候手软,你会死的很难看,到时别扯到我头上,说是我害的。”男人冷言冷语,语气复杂,“你要一意孤行,逞能到什么时候?”
“我只是不想你整出一些多余的事情来。”女子的话同样冷漠,“申屠鹰可不是傻子……他周围那群人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我们已经在心里轻视了他们几百遍,可防备之心还是不能松懈。”
男人短促一笑,眼中散出一丝光彩,似乎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活物,“申屠鹰他大哥是傻子,傻子都能当上皇帝,这是上天要灭他们申屠家……保不齐申屠鹰自己也是个傻子,只是不自知而已,或者不愿承认……那帮人就更……”
“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探查他们申屠家的血脉相传……东西我拿到了,我要马上回去。”女子打断他,像是有些不耐烦,又像是用不耐烦掩饰着什么,“以免他生疑……”
男人一把拉住她,咬紧下唇问:“今天从一开始你就没看我的眼睛,你不敢,是吗?难道你害怕我看透你的荒唐可笑?你这么着急回去,也见不到他……他近段时间都不在府上……你又何必担心他生疑……撒谎本是你所擅长,可如今怎么这么大意,经不起推敲了……”
女子甩开他,直视他的双眼,回击说:“我有什么荒唐可笑的?我会急着见那尊瘟神吗……倒是某个人,简直是整个王府的笑柄……你本不该来这里。”
“那是因为整个王府的人都有眼无珠,他们的下场都会很惨……你如果不听我的劝,下场只会比他们更惨。”男人的话字字句句带着凶狠,话的尽头和余味中却泄露了一丝牵挂和担忧,“我们从小相依为命,历经种种灾难和险境,我不想看到你身上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
女子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眼里渗出温和的光,“我知道……只是你怎么有资格跟我打赌,以后谁会更惨……我能比你惨吗?这些年,你受的那些苦、那些罪,我常常想,无论我以后的结局会怎样,我都比你好。”
男人突然也笑了,“我会尽力让你至少比我幸福……可你不能……”男人的脸又冷了下来,压低声音说,“……你不能爱上他,一丝一毫都不能……”
女子愣了楞,眼神躲闪了一下,“你想的太多了……你在杞人忧天……”
“但愿如你所说。”男人平静地说,“石盒的图纸你已经拿到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他前些日子说要纳我为妾,我想着这是个机会,准备答应下来。”女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工匠进府就好办了。”
男人的心被猛地撕扯了一下,他仰头看看天,没有月光,更没有繁星点点,有的只是浓深的黑。似乎是瞬间的错觉,黑夜幻化成了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像是要将他活活吞噬,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忽然变得十分惆怅和无助,“这次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为义父做的最后一次……”
“这些年,每一次我都以为是最后一次,可是每次都不是。”女子竟俏皮一笑,淡淡地说,“不过无所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撑不住了,你一定要让我先走。我对这世间,本来就没有太多的留恋……我应该是投错了胎,来到了一个跟我没什么牵连的地方。”
男人心头在滴血,面上却现出毫无顾忌的笑,“你真是个自私的人——这样你至少还会有人去祭拜、去怀念。而我呢?我还是孑然一身,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个世界,轻飘飘的一个人,没有心,更没有灵……”他停了一下,又立马说,“你说的的确没错,我总是比你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