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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开碧落楼的门,立刻感觉到了异样:果然一反常态,热闹而冷清,众人都在,却保持着奇特的缄默。
见瞧见各个房里的姑娘都卯足了劲儿,敷粉薰香,争奇斗艳,整齐而又焦虑地候在厅堂内,平日张扬露骨的谈笑此刻都隐匿不见,像是脱胎换骨的又一个人……碧玉提着竹篮,像是置身于花海,有些迈不开步……
琵琶从西翠房里探出头来,一见碧玉,赶紧叫:“阿姐——你回来得正好,快点儿上来——姑娘等着用胭脂……”
碧玉“嗯”了一声,快步上了楼,走进房中,西翠依旧坐在铜镜前,还是清晨时的姿态,似乎这么长的时间一直没有挪动过。碧玉小心走到她身后,冲镜子里那张美得既炫目又僵硬的脸应了一声。
“……你总算是回来了,平日帮衬不上也就算了,今日还这么磨唧……成心坏我好事不成?”西翠只是埋怨,这一回连生气都没了精力,叹气懊恼道:“赶紧把胭脂拿过来……怎么会迟钝到这种地步……我这脸色,什么时候也要靠着胭脂呢?”
“……看看我这发式……”她又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碧玉,喃喃自语,“……总像是缺少了点什么……可到底是哪里?”
碧玉细细地看着她,一切堪称完美,她并不知道西翠指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西翠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忽然变得渺小柔弱,她开始强烈地幻想摆脱桎梏,情绪有些恍然。
碧玉和琵琶相互看了看对方,两人的眼里都是空洞的困惑。
最终西翠还是带着这份遗憾去了厢房。临走时,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回头说:“阿姐,我有一壶上好的花雕,在红木橱子里,你待会儿给我送去……我要陪这位显贵人物喝上几杯……”
她款款而去的身影带着骄傲与斗志。
过了一会儿,碧玉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从西翠说的橱子里拿了那壶酒,放上托盘,慢步朝厢房走去,一路暗想着西翠或许已经把这位贵客迷得神魂颠倒了……她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己若身为男子,会被西翠这样的女子迷住心窍吗……如果不会,又会去倾心仰慕什么样的女子呢……花钿、绮梦、书婉、凛凛等一长串名字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并没有想到自己,那个叫梁碧玉的女子是她厌倦的。
厢房门口,童妈妈走来走去,表情陶醉,富贵荣华之梦似乎触手可及……全然没有察觉到前来的脚步……
“童妈妈。”碧玉轻轻地叫了一声。
“……是你?”童妈妈像是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珠,“你跑来这做什么?”
看到碧玉手中的酒壶,才明白了过来,催促道:“快进去,别让贵客久等……小心礼数,别失了体面……”
碧玉点点头,轻轻地叩门,片刻之后,厢房内传出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进来。”碧玉心上莫名一沉。
她推门,走进厢房,关好房门,朝更深处走去……
纱幔鲜艳朦胧,隐约可见一名男子坐在桌旁,西翠站在他跟前,粉颈低垂,有些局促不安,周边还有几名女子,却也是同样神态,看来这回慕名前来的贵客并不好伺候……
碧玉拨开纱幔,缓缓而入……男子不经意间缓缓望来……
……
“碧玉……”突然他像是从梦魇里惊醒。
碧玉手中的酒壶翻落在地,琼浆玉液随即蔓延开来,芬芳苦涩辛辣的滋味呛得人发疯,这个声音即使沾染了尘霜沧桑,变得像压着厚重积雪的树枝,她依然能一下辨出原貌。
厢房内,一干人呆若木鸡。
“奴婢见过淮南王殿下。”她淡淡地说,没有想象中的伤感,努力装得从容。不是没想过夺门而逃,可是这样幼稚的举动只会显出自己的零乱和不堪。
倒是申屠瑾,一个箭步,走到她跟前,她却别过头去,不曾看他。
他一把扳过她的头来,在外人看来是蛮横之举,可当事之人只是发乎于心。四目对撞之时,山崩海裂。
碧玉眼中的申屠瑾不再戴着镶嵌宝石的皮弁,身上也再也没有供装饰而用的短剑,他眸里的颜色深了许多,剑眉入鬓,成熟而稳重。
他死死地盯住碧玉,看了很久,哀伤在他脸上尽情地弥漫开来,不知为何,他使劲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总算寻到你了,总算……”
顿了顿,又说:“你的眼神,世间不可能再有相似的了……所以,不要假装与我素不相识,更不要言不由衷……”
碧玉猛地抬头,无泪可流不等于无情可悲,拨开时空的迷雾……她恍然忆起年少轻狂之时申屠瑾那桀骜不羁的容颜……
“这是淮南王殿下,还不下跪行礼。”碧落楼的管事凶神恶煞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见了眼前的情形,不明就里,大声斥责着。
“不得放肆!”申屠瑾怒道。
“都给孤王滚下去!”又是一声怒吼。
满屋的人连滚带爬,顷刻消失。
“殿下。”碧玉欲行大礼。
“使不得……”他搀住她,痛楚而凄切,“这几年,我一直在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只是不想,你竟然就在我的眼皮之下,我却浑然不察……我一直不曾忘记在长沙王府的日子,你虽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却视你为知己……后来,我听说申屠玥暴毙了,而你下落不明……我一直都在托人找你,找遍了东海郡,又去了长沙郡,去了清远山……去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地,我都拼命地寻找,包括酒肆青楼……后来,我不再刻意,但要找到你的心从未动摇……不曾想到,今日竟在这等情形下相逢……”申屠瑾的声音哽咽了,如同渐渐融化的铁水一般,炙热翻滚,“我已经失望了无数次,本也不在意再多一次……”
碧玉的心上充满了感激,却只是一笑,有些冷漠地问道:“你怎么不想,我或许已经死掉了……”
他打断她的话,十分肯定地说:“不会,我知道不会是那样……叔父死了,你没有选择追随他,而是忍辱负重陪伴在申屠玥左右……申屠玥死了,你却护着他的灵柩回封地……我不知你爱谁、恨谁,只知道你有情有义……你不会轻易认输,更不会轻生……我认识的碧玉不是那样的,她没那么轻易就对命运妥协。”
碧玉开始沉默,这几年,碧落楼管事的皮鞭不曾使她落泪,客人的轻薄和辱骂不曾使她服帖,西翠的刁钻只会令她强韧,老鸨的苛责更是不值一提……只是此刻,一个多年未见的男子简简单单的一席话却引得她泪如滂沱。
不由分说,申屠瑾一把抱了她,却也双眼迷蒙。
这样的拥抱,撇开了一切男女之间狭隘的情爱。
这个男子,同他叔父一样,有着宽厚的肩膀。
申屠瑾根本不去征询碧玉的意见,火速令侍从去给碧玉赎了身,当童妈妈颤微微地将那张有些发黄的卖身契递到他面前时,他一把扯过,撕成粉碎,摔到老鸨的脸上,心中的愤恨不减反深,“碧玉体味到的痛苦,孤王会替她一一归还……你也算是个生意人,算得一手好账,那么,孤王更不会叫你折了本……”继而一字一句地说,“这些苦痛会数十倍、数百倍回敬给你们……”
童妈妈脸色煞白,一向能说会道的她此时哭丧着脸,瘫跪在地面上,不停地叩头,“殿下开恩、殿下饶命,都是老奴一时财迷心窍……”直到额上血肉模糊一片,声音也跟着含混不清。
碧玉几次开口想要阻止都被申屠瑾挥手挡了回去,他慢条斯理地摆弄着关节上的指环,显得无动于衷。
“殿下,我在这里很好,没受到什么委屈。”碧玉平静而客观地说。
申屠瑾看她一眼,笑意利刃般从眼中划过,“这样的人还值得你保全吗?”
碧玉笑笑,“不管你信与不信,正是这碧落楼保全了我。”
申屠瑾皱了一下眉头,缓缓说了一句,“碧落楼——我讨厌这名字……它还是永远消失的好。”
童妈妈听了这一句近似宣判的话,一下晕厥了过去。
“先押到牢里去。”申屠瑾有些厌弃地说。
转换了态度,犹豫着问碧玉,“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见她默然着,心里有些不安,“你若没有,或者不肯说,就让我为你打算一回。”
“我不会随你回淮南王府。”碧玉开口,先声夺人。
申屠瑾浅浅一笑,起身,“你会改变主意的……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我是个不祥之人,不想再拖累任何人。”碧玉继续辩驳。
申屠瑾毫不在意扬扬眉,按住她的肩,“你是我的小婶,我不会有逾越之心……况且,何来拖累之说?你又何必放不下?樊枫一直在找你,只有我才能让他找不到你……”
“可是……”碧玉不知这对话该怎样继续下去,一时间显出几分颓然。凭心而论,她确实对这碧落楼没有丝毫留恋,可是淮南王府无异于另一个牢笼,她的翅膀早已被剪断,那份惊恐始终如影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