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承君一诺

邯子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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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的阳光淡淡洒落,将刀光血影中的长平军营镀上了一层极浅的金色。

    先锋营帐外,秦子尧正蹙着眉,遥遥看向中军大帐的方向。远远望去,只见大帐附近人头攒动,不时有士兵和随军的医官匆忙进出。更为奇怪的是,顺着风声,似乎还断断续续传来了女人凄厉地叫喊。

    毫无疑问,中军大营那边一定出事了。那苏南他会不会……

    秦子尧念头刚起,就见裴南秧拖着步子,从远处缓缓走了过来。她的前襟和袖口此时染满了鲜血,就连脸颊上也是通红一片。

    男人面色微沉,上前几步,低声问道:“你怎么受伤了?中军大帐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裴南秧闻言一愣,抬头对上了秦子尧的目光。也不知是不是被日头晃花了眼,她竟然从男人波澜不惊的眸子中看到了一丝慌乱。不过片刻之后,她便心下了然——营里伤兵众多,她虽然满身是血,一路走来倒也无人觉得异样。而秦子尧先前同她一起清理过伤口,自是知道她脸上尽是新添的血迹。

    “没事,”裴南秧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地说道:“刚刚有人想要行刺宸王殿下,现在已经被正法了,我身上沾染的全是刺客的血。”

    说罢,裴南秧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朝秦子尧递了过去,语气有些僵硬地说道:“这是玉蓉膏,去腐生肌的,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秦子尧眉梢轻挑,似是有些吃惊。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往日的漠然神色,接过药膏,淡淡说道:“谢了。”

    裴南秧没有应声。就在秦子尧以为她不会再搭理自己的时候,少女突然眉梢一掠,定定抬眸,压低声音问道:“秦子尧,你明明是个北周人,为什么要来投军?”

    秦子尧长眉微扬,有些诧异地望进少女的眼眸深处。因为,这虽不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但却是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注视他,心平气和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秦子尧静静注视着裴南秧清丽的面容,片刻后,他仰头看向远方的天际,眸光变得辽远悠长,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我生于北周的都城栾郢,在家中排行第二。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在军中任职,因此年幼时,父亲总逼我习武、教我兵法,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做个像他那样保家卫国的武将。可是,我却偏偏钟爱商贾之道,总是忤逆父亲的意愿,久而久之,他实在拿我没有办法,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话及此处,他凉薄的唇角微微上扬,似是想起了童年的趣事。不过很快,他的面色便黯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冷冽阴郁:“然而七年前,我的父兄双双战死在了宁周的九泾原之役中,家中只留下我和一个年幼的弟弟。那时候,北周遭遇劫难,国衰势微,我便应了父亲生前的愿望,弃商从戎,去了军中任职。虽然九泾原之仇绝不敢忘,但宁国的兵法战力之强确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几年前我曾混入西府军当过兵卒,想借机了解他们的治军之道。这便是我知道你那套祈阳拳法的原因,也是我眼下投军的缘由,不过都是为了研习你们大宁的军法战术罢了。”

    听完秦子尧的话,裴南秧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杨熙哥哥七年前写于九泾原的那封家书——夔陵屠城、喋血九泾原,终究是大宁背信弃义、伤人在先。她在心中轻叹一声,想起自己先前对秦子尧的百般猜忌和对方的不计前嫌、舍身相救,一时间几分愧疚不禁袭上心头。她神情微动,遮过眼底翻起的波澜道:“你这般坦然相告,就不怕我去告发你吗?”

    “苏兄弟当真会这般做吗?”秦子尧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眉目间依旧是温文一片。

    裴南秧眼波流转,微微扬唇道:“你们北周蒲城产的桑落酒,在大宁这边极为少见,平日里更是千金难求。若是战事结束后,你送我十坛蒲城产的桑落酒,我就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不去告发你了。”

    “千金难求?”秦子尧摇头失笑,有些无奈地说道:“其实这酒原本在北周极为常见,只是因为我们那位戎陵侯偏爱桑落,蒲城的商人们才编了歌谣四处传唱,引得各国百姓争相购买,闹的一时间蒲城酒贵。不过,你今日既然问我要了,战事结束后,我定会送你十坛。”

    裴南秧暗暗咋舌,对秦子尧的腰缠万贯又有了更深的体会。她扬眉一笑,朝秦子尧伸出手道:“一言为定。”

    秦子尧怔了片刻,与裴南秧手掌相击,眉目静远、神色温和地说道:“承君一诺,来日必践。”

    言罢,男人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他沉吟须臾,扬眸问道:“苏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战事结束后,你可愿随我去一趟北周?到时候,你想知道的那些前尘往事,都会得到对应的答案。”

    裴南秧直直望向秦子尧,眼底浮沉过各种复杂的情绪。半晌过后,她终是什么也没问,只轻轻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秦子尧轻轻点头,目光扫过少女染血的衣袍:“说了这么久,都忘了你这身血迹还没处理。”

    随后他顿了顿,淡淡垂眸说道:“若是你身上有什么不方便的伤口,我来帮你包扎。”

    裴南秧心中蓦然升起几分暖意,她抬手拉住正要往营内走去的男人,压低声音问道:“你既是北周人,今日却在战场上手刃了那么多骨肉同胞,可曾有过锥心刺骨之感?”

    “自是痛不欲生,”秦子尧停住脚步,神情中蕴着化不开的悲楚:“只不过,我是生意人,理应懂得‘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

    看着男人沉寂寥落的神色,裴南秧迟疑片刻,神色认真地说道:“明日若是再与北周开战,你就跟在我身后做做样子,由我在前面上阵拼杀、护你周全,这样你的负罪感好歹能减轻一些。”

    秦子尧闻言一滞,随即俊眸轻抬,展颜笑开。他抬手放到少女的头顶,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脑袋,可最终还是落在了少女的肩膀之上:“谢了,苏兄弟。”

    裴南秧抬头看向秦子尧,不由微微有些怔愣。只见,申时的阳光下,男人唇角轻扬,浅笑入画,俊逸寡淡的面孔仿若云破天光,生动而明亮。

    他眉眼弯弯、目色融融,在灼灼日影中晕染成昳丽缱绻的温和清雅,散落在天地山河之间,占尽人世风华。

    “你们在干什么?”

    正当裴南秧看着秦子尧默默出神的时候,一声轻喝突然从她背后响起。

    少女回头望去,就见姜昀带着王述站在不远处,面色微沉,目光正在她和秦子尧之间往来逡巡。

    “见过宸王殿下。”裴南秧规规矩矩地朝着姜昀躬身行礼,随后立身站定,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听到“宸王”二字,秦子尧眸光闪动,跟着少女抱拳施礼道:“见过宸王殿下。”

    “免礼。”姜昀言语淡淡,抬眼细细打量起面前的男人来。王述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秦子尧身上,赶忙上前一步说道:“殿下,这位秦子尧在先锋营的选拔中排在头名,功夫一流,远在属下之上。”

    “头名?”姜昀的唇角无声一挑,双眼微眯,脱口说道:“皎如玉树、爽朗清举,在营中做一个兵卒,当真是屈才了。”

    秦子尧闻言神色无波,他抱拳再拜,朝着姜昀不卑不亢地说道:“宸王殿下谬赞了。”

    姜昀轻抬眉梢,目光掠过男人清俊的面孔,侧头向裴南秧吩咐道:“看北周的阵势,大抵会在今夜再次渡江进攻。到时候你和秦子尧就跟着王校尉去副舰作战,从旁策应主舰。”

    裴南秧和秦子尧点头应诺,朝姜昀和王述拱手行礼,躬身退后几步,转身向营帐的方向走去。

    姜昀遥遥看向两人,就见走在前面的秦子尧掀起帐帘,示意少女先进,举手投足间萧萧肃肃、温朗如玉。裴南秧仰头对秦子尧报以一笑,眉宇清扬、钟毓灵秀,远看倒似一对璧人。姜昀见状,不由面色一沉,将眉峰蹙得死紧。

    一旁的王述通过这几日的观察,早已断定裴南秧必是京城哪位达官贵人家的公子,才得了姜昀的一再照顾。于是,他瞟了瞟男人阴沉的脸色,自作聪明地说道:“殿下不必担心,下官的侄儿王珅也在先锋营中,他对我说苏南和秦子尧似乎进营前就认识,而且两人……嗯……就是那种……亲密无间、关系匪浅。所以,有秦子尧在,定会保苏南性命无虞的。”

    话音一落,姜昀目光骤寒,劈头盖脸地朝王述怒喝道:“眼下战事迫在眉睫,你不想着怎么带兵上阵杀敌,每日尽琢磨这些有的没的,我看你是不想做这个校尉了!”

    见姜昀发这么大的火,王述吓了一跳,急忙俯身跪地,低头连声说道:“属下知错,望宸王殿下恕罪!”

    姜昀满脸愠怒,对着王述声色俱厉地说道:“今日的这些话,以后若是再让我听见,便是军法处置。你马上去岸边检查一下船只和火器,不得有任何纰漏,否则拿你是问!”

    说罢,男人怫然转身,面色冷冽地拂袖而去。

    见姜昀走远,跪在地上的王述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头上沁出的冷汗,忙不迭地往江岸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