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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了观前巷,一路向西而行,在经过归云楼、青石坊后,就看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大片极为宏伟的亭台宫殿,梁柱檐饰,朱漆雕金,透刻敷彩,极为气派。待走至近前,一座琉璃牌坊立时高耸眼前,上面用极为的雅致的篆书刻着“太学门”三个大字。
穿过太学门,走过集贤道,便是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国子监的学规,戒条之多让人咋舌。在戒碑之后,一段极高的台阶径直通向国子监的大门,门后古槐成行,绿树成荫,左庙右学,钟鼓相对,与门檐上那块“天子之学”的牌匾相映相辉。
裴南秧和冯梓瑶因为不是国子监的贡生,只能止步于太学门外。不过他们也绝非形单影只,因为此时的太学门边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年轻人拿着纸稿来回徘徊,想必都是冲着陈绍来的。裴南秧见状不禁秀眉淡蹙,曲曲数月,陈绍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位置竟已如此之高了。若是这般下去,天长日久,威望见长,对他来说也不知道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快看!大门开了!”“那不是陈司业吗!”“诶,徐祭酒怎么也出来了?”“他们走过来了!”
随着人群的一阵骚动,裴南秧和冯梓瑶立刻伸长了脖子,向国子监大门处眺望。只见,国子监大门向外洞开,十几名身穿朱红山水纹官服,头戴进贤冠的国子监官员们正从中鱼贯而出,顺着台阶一路向下走来。
其中,陈绍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们带着众官员径直走到太学门前列队站定,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
就在围观众人不明所以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突然响起,集贤道的尽头,列队的士兵们正簇拥着一辆马车向国子监行进而来。
在离太学门还有一丈远的地方,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领头的士兵急忙上前一步,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车帘后,穿着一袭石青色平金绣蟒袍的姜昀下了马车,只见他抬手理了理腰间的锦绶和头上的镶碧鎏金七梁冠,向着太平门的方向遥遥揖礼,随后缓步朝着国子监官员的方向走去。
裴南秧静静站在人群中,看着姜昀无懈可击的一举一动,简直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个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姜昀判若两人。她哂然一笑,原来坊间所言非虚——宸王姜昀确是丰神俊朗,通透练达,秉节持重,文武兼济,倒是她先入为主、一叶障目了。
姜昀顺着集贤道一路前行,待到了国子监官员面前,竟不顾王爷身份,朝着领头的那位老者长揖到地,极为恭敬地说道:“姜昀见过徐大人。”
随后他直起身子,朝着陈绍和其余人等拱手揖礼,谦和有礼地说道:“各位大人有礼了。”
众人急忙躬身回礼,国子监的祭酒徐正青更是上前一步,长揖回礼道:“宸王殿下折煞老夫了。”
姜昀微提嘴角,极淡地一笑,缓声说道:“天子之学自然以天子之礼相待,徐大人担得起。”
徐正青眼里尽染激赏之意,他曲身拱手,沉声说道:“下官收到王爷的帖子后,特率国子监官员至此迎接,不知王爷有何圣谕要传?”
姜昀的面色陡然一肃,他上前几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昨日登科楼诗会,我怕人多出乱子,便让兵部从宿卫军中抽调了一队人马在楼外巡逻,可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这样的惨案。今日早朝,父皇命我主审此案,我便寻思着陈司业当时就在楼中,所以特来相询。此外,国子监的贡生们也有不少人亲眼目睹此案,若是徐祭酒不介意,小王也想一一问询一番。”
听完姜昀的话,陈绍曲臂揖礼,轻声说道:“宸王殿下有礼,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等小事宸王殿下派人传话便是,又何需亲自前来,”徐正青眼珠一转,捋了捋胡须,朗声说道:“今日外面风大,宸王殿下还请移步入内叙话。”
姜昀点点头,对徐正青处事之老道颇为赞许,他眉心一收,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然而,就在一行人刚要往国子监内走去之时,姜昀带来的士兵突然厉声高喝:“什么人?!”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抬眼望去,就见一个人影立在国子监正门的琉璃顶之上,他的脚底正对着那块“天子之学”的牌匾,远远望去,就像把“天子之学”四个大字践踏在脚下一般。
“你是何人?!还不快给我下来!”徐祭酒气得胡子直抖,指着人影骂道:“国子监乃太学之所,读圣人言,行圣人事,岂容汝等竖子无知胡闹?!”
一语说罢,屋顶之人似乎充耳未闻,须臾过后,他抬起右手,不知从怀中抓出了什么东西,朝天穹中一扬。
顿时,雪花般的纸片在空中四散开来,顺着大风,吹落一地。众人纷纷低头去捡,裴南秧和冯梓瑶也俯身捡起了几张纸片,定睛一看后,两人不由齐齐变色。
只见一张张裁成四方的生宣上,全部写着一模一样的四句短诗——
“山河拱手,宣怀沉冤。
黄天不仁,忠奸难辨。”
裴南秧几乎是立刻去看姜昀的神色,只见他的一双修眉蹙得死紧,脸色阴沉晦暗,眸子里厉色尽染,手里的纸片也早已被捏成了一团。
一旁的徐祭酒被气得差点晕厥,全靠陈绍和其他国子监官员扶着,才勉强站直身体,手指颤抖着指向还在朝空中撒着纸片的人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徐大人得罪了,”姜昀的声音冰冷狠厉,朝身后的士兵挥手说道:“你们立刻把作乱之人给我拿下,若遇反抗,就地正法,绝不留情。”
“是!”士兵得了令,立刻冲过了太学门,顺着集贤道,往国子监内奔去。
屋顶上的人见状,即刻收了手,纵身向后一跃,跳入了国子监的层层院阁之中。
“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徐正青痛心疾首地高声呼道:“简直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姜昀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自己僵硬的面色,朝着徐正青一字一句地说道:“徐大人,姜昀虽知‘着兵甲者不入国子监’的规矩,但今日之事,事涉叛逆,事关国本,姜昀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徐大人海涵。”
徐正青看了姜昀一眼,没有答话,还是兀自喃喃重复着“大逆不道”、“斯文扫地”两句话。
姜昀面色一沉,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朝着国子监的官员吩咐道:“今日徐大人受惊了,你们立刻扶他进去休息。”
说罢,姜昀转头对立在自己身旁的士兵首领冷冷说道:“在抓到叛逆之人前,国子监内的所有人等都不准离开此地半步,若有违者,按叛贼论处,格杀勿论。”
士兵首领低头领命,随后上前对着国子监的官员们说道:“各位大人,请吧。”
国子监的官员们都是文官出身,从未见过今日的阵仗,急忙架起徐正青,瑟瑟缩缩地往国子监内走去。
“陈司业,请留步。”
还没走出几步的陈绍听到姜昀的声音猛地一愣,随即松开扶着徐正青的手臂,回身来到姜昀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宸王殿下有何吩咐?”
姜昀眸色幽深,一字一句地说道:“陈司业,昨日和今日之事,你皆亲眼目睹,故小王想请陈司业随我即刻面见父皇,禀明情况,已绝后患。”
闻言,陈绍沉默了片刻后,揖礼说道:“那便麻烦宸王殿下代为引路。”
姜昀点点头,领着陈绍就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待马车绝尘而去,冯梓瑶收回目光,满脸的担忧地问道:“裴姐姐,你说陈……大人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陈兄与此事断无牵连,不过是向圣上禀明情况而已,你无需担心。”
冯梓瑶心有余悸的点点头,隔了一会,她咬了咬嘴唇,有些迟疑地说道:“这纸上的诗句好像在说十一年前的宣怀太子一案有冤……”
“冯姑娘慎言!”裴南秧几乎是立刻打断了冯梓瑶的话,她眉头紧锁,低声说道:“当年之事早已盖棺定论,其中是非曲直,由不得我们妄议。我们赶紧回府,权当今日没来过这里,以免再生枝节。”
冯梓瑶颔首应诺,随着裴南秧迅速往回程的路走去。在她们的身后,满地的宣纸随风旋起复又飘落,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行人驻足观看,而这四句大逆不道的诗词也以惊人的速度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京城。
“永定二十一年八月十六,国子监司业陈绍自随州回京。惠王姜忱特为其接风洗尘,聚天下贤能之才俊,设诗台于登科楼。然,诗会未毕,乱贼突起,楼中死伤无数,血流漫地。经大理寺、巡检司、刑部会审,乱贼受命于人,特作乱于登科楼,以图刺杀惠王。
此事未平,次日申时,又有乱贼立于国子监正门之上,广发壁书,痛陈先太子一案冤情深重,以至街巷皆闻。天成帝为之盛怒,下令严查贼众,格杀勿论。
时睿王姜卓治水有功,自裕州返京,天成帝特命睿王主理此案。然睿王一脉借先太子一案排除异己,所涉官员甚广。不到月余,朝野上下,怨声沸腾,众臣各择其主,其中以宸王姜昀、惠王姜忱为首。此后一年间,大宁储君之争加剧,朝局动荡,官员更迭不断,世家贵胄厝火积薪,朝不及夕,史称“三王之乱”。
——《苍泽志·宁书·一百零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