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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牵着母亲的手, 穿过前院的花园, 见到了假山喷泉, 曲廊亭榭。草木葳蕤胜春, 被园丁精心修剪, 枝叶掩映花丛, 叶底有溪水流淌, 水声空寂而悠远。
苏乔停下脚步,蹲在那条清澈的小溪边, 伸手去捞水里的金鱼。
父亲温声劝诫道:“小乔, 起来。你怎么能捞鱼呢?”
年幼的苏乔抬起头, 懵懂道:“我想摸它们的尾巴。”
“这是你爷爷家的金鱼,”父亲低声说,“小乔, 你今天要有礼貌。”
六岁的苏乔还不懂察言观色。但她被父母的情绪感染, 当天的表现十分拘谨。当她堂哥心爱的卡斯罗犬狂奔过来时,她被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尖叫。
古罗马时代, 卡斯罗犬被用来狩猎狮子。它们有锋利的牙齿,暴烈的性格, 和对主人的绝对忠诚。
苏乔觉得, 那只狗想咬死她。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正确。
烈犬近在咫尺, 张着血盆大口, 咬向她的脖子。父母都站在凉亭边,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救她,她听到母亲发疯般地惊叫,还有从哪里传来的轻飘飘的一句:“狼牙,回来。”
发话的人,是她的堂哥。
堂哥名叫苏展,那年也才十岁。
苏展用看笑话的眼神看待堂妹。他岔开双腿,坐在草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抚摸那条名为“狼牙”的恶犬。
狼牙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兔子。
而他们的爷爷就站在狼牙的身后。他戴着一副眼镜,两鬓微白,身姿笔挺,开玩笑一般说道:“小乔吓哭了吗?”
苏乔摇头,又点头。
眼泪哗地滚了下来,她自己不知道原因。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被突如其来的泪水宣泄——她当时毕竟只有六岁,她抱紧了母亲的手臂,死活不肯和堂哥打招呼。
爷爷便说:“苏家的孩子,胆子这样小。”
苏乔的父亲开口道:“爸,这和孩子没关系,我七年没回家了。阿展养了一条大狗,热烈欢迎我们小乔。我这个做叔叔的,不能没有表示。”
他在凉亭边点了一根烟。烟火缭绕时,长辈们的只言片语,就传进了苏乔的耳朵。
爷爷共有三个儿子,苏乔的父亲是老小。父亲早年便离开家门,在乡镇里做生意,倒卖橡胶,翻炒地皮,公司规模不大不小。
父亲不愿意将自己经营的公司并入家族企业,他和两个哥哥充满了矛盾。时间一长,激化的矛盾影响双方关系,像一根导火.索,点燃诸多猜忌。
苏乔依稀记得,她堂哥的那条狗不久之后就死了。死因不明,无人追寻。
父亲教导她:“小乔,如果有狗来咬你,你侥幸脱身,哪怕不能伤害它的主人,你也要拔掉它的牙齿。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苏乔心有余悸:“如果下一次,哥哥还让狗来咬我……”
“首先,你没有哥哥,我和你妈只有你一个孩子,”父亲纠正道,“其次,苏展如果再这么干……”
他掐灭烟头,耸肩一笑。
可惜苏展天资聪颖,是爷爷最喜欢的孙子。
苏乔和苏展势不两立,爷爷家也不欢迎她。
那时苏乔年纪小,并不知道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你再怎么争强好胜,也是徒劳无功,只会显得没脸没皮,越发让人厌恶。
今年一月份的葬礼上,苏展从头到尾,脸色阴沉。他穿着纯黑色西装,站立在墓碑旁,好似一尊雕像。
苏乔路过他时,这位堂哥忽然说:“如你所愿,爷爷去世了。”
“应该是如你所愿,”苏乔回答,“你们家的人,终于能上位了。”
——前提条件是,他能在那个位置上坐稳。
回忆告一段落,现实纷至沓来。
画廊里的游人络绎不绝。而在玻璃门外侧,陆明远已经驻足。他双手插.进衣服口袋,审视的目光落在苏乔身上。
苏乔靠近宋佳琪,在她耳边轻轻说:“佳琪,你帮我一个忙。”
宋佳琪道:“什么忙?我要是能做到,一定帮你。”
苏乔立刻道:“好,你听我说……”
她和宋佳琪讲话的时候,陆明远跟随游人进门了。他去了酒吧才发现,自己没带钱包,只好折返回画廊,去休息室里拿他的东西。
但是苏乔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明远顺遂自己的疑心,走到了苏乔的身边。她果然拉住他的袖子,向宋佳琪介绍道:“这位就是陆明远,一号厅展品的创作人。”
她原本只是拉扯他的袖子。后来,她干脆握住了他的手腕。
宋佳琪的眼神一霎了然。
陆明远第一次被人这样牵手,他很不习惯。人与人之间,有相处的安全距离,苏乔一再打破惯例,而且没有自知之明。
苏乔看着陆明远,神色不改道:“她是宋佳琪,也是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主顾之一。我刚刚知道了一个消息,你肯定很感兴趣……”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就抢先发话:“宋小姐的父亲是投资集团的董事长,他赞助了这次画展。”
宋佳琪没有否认。
她含笑点头。
宋佳琪的母亲早已离开了这个区域。那位贵妇看中了一副风景画。她称赞作者的卓绝技巧,和江修齐聊得很投机。
而在这一边,苏乔撒谎道:“我向宋小姐的父亲推荐过你的作品,你应该不介意吧,陆明远?”
陆明远罕见地回答:“谢谢。”
苏乔差点以为听错了。
陆明远又说:“这次竞价的总交易额是多少?我想在将来,把这笔钱还给你的父亲。”
宋佳琪双手拎包,落落大方道:“陆先生,无论投资人是谁,花了多少钱,他都是真心想让更多人见到您的作品。您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宋佳琪之所以愿意为苏乔圆谎,都是因为苏乔说,她很仰慕这位年轻英俊,充满才华的艺术家。作为画展背后的投资人,苏乔担心这种金钱关系,会影响她和陆明远的感情发展。
苏乔言辞恳切,宋佳琪信以为真。
她还为苏乔的朴素打扮找到了原因。
和苏乔不同,宋佳琪从未涉足商业竞争。她的世界和苏乔格格不入,而她自己感觉不到。
画展尚未结束,陆明远去休息室拿到了钱包。随后,他再次离开画廊,走向附近的酒吧,苏乔紧跟着他,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酒吧的招牌并不起眼,门口往前,是一道石阶楼梯。楼梯通向底部,酒吧被修建在地下,或许是因为没到深夜,此时的乐声悠扬动听,称不上激烈。
苏乔拽了一下陆明远,道:“我请你喝酒。”
陆明远拐弯抹角地拒绝:“我刚才回画廊,是为了拿钱包。”
苏乔佯装听不懂:“你喜欢朗姆酒吗?这里的鸡尾酒品种好多……”
他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椅子和靠背都是深红色。椭圆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落,发出看似明亮、实则昏暗的淡光。
桌上还有精巧的烛台,内置燃烧的蜡烛。蜡烛高约两厘米,形状矮小,光芒跃动,陆明远低头的时候,那烛火便在他眼中闪耀。
苏乔双手托腮,凝视着他,轻叹了一口气。
陆明远问道:“你想要鸡尾酒?”
苏乔点头:“对啊。”
她表现得像个新手:“鸡尾酒一定比葡萄酒好喝吧。”
陆明远既不肯定,也没否认。他说:“我的介绍,都是废话。你自己试试。”
苏乔随便点了一杯名字最复杂的。她很快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骄傲,刚刚尝过一口,就有龙舌兰的香气,冰块的刺激,甘冽的辛辣酒味,充盈了她的唇齿。
“好特别,”苏乔言简意赅,“我喜欢。”
她端起酒杯,又说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陆明远放下了手中的伏特加。
苏乔轻声补全道:“你的作品。尤其是那座雕像。基座是金字塔形的构造,我蹲在旁边研究了,马蹄都被你精雕细琢过。”
她叼着吸管,视线下移,眼睫毛浓密卷翘,像是弯曲的蝶翼。她的肤色很白,白里透粉,灯火中更是明显。天光照不进地下酒吧,她恰如一朵没有刺的玫瑰。
陆明远想起林浩的话。
林浩说,像小乔那样的女孩子,都要给你上门.服务。
陆明远喝了一口酒,道:“雕像一直被我放在地下室。”他试探一般,随口说道:“我打算卖了它。”
苏乔附和道:“卖了好。你出名不久,需要收藏家的追捧。”
陆明远出尔反尔道:“那还是不卖了。”
苏乔随机应变道:“你的第一个巨作,自己保留,有纪念意义。”
陆明远拨开桌子正中央的烛台。他的手指搭在桌面上,骨节分明,修长匀称,不过残留几道疤痕。当他还是一名初学者的时候,锋利的刻刀经常让他长教训。
他对苏乔说:“我怎么做,你都能找到理由。”
“给你留个念想,”苏乔用吸管搅拌冰块,意味不明道,“我们分开以后,你就找不到像我这样反应迅速,体贴入微的私人律师了。”
“分开”两个字,被她念了重音。
陆明远置若罔闻,只低声道:“你将来再工作,别住在雇主家里。”以他之见,苏乔的行为涉险。她的防范心理很弱,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苏乔却说:“嗯,我住进来,是因为主人是你。”
他画得很好,手法熟练,技巧专业。
该怎么形容他?
——既英俊,又有才华。
这是苏乔首先想到的七个字。
比起他手中的素描画,他本人更像是艺术品。
苏乔观望了一会儿,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闲庭信步一般,从陆明远的身旁经过。在这个伦敦郊区的公园里,他们都是独自出行的异乡人,但是搭讪这种事,还要讲究一个天分。
苏乔没有天分。她胜在自然而然。
她看到苍穹愈加黯淡,青苔爬满了石墙,乔治亚风格的古建筑融进了夜色中,促生一种孤落的美感。她便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问道:“哎?你一个人在这儿,站了多久呢?”
她听到“啪”的一下,是画架合上的声音。
苏乔抬起头,笑意更深。
凉风吹过耳边,筑起一道无声的界限。她本分地站在原地,抬手指了指天空:“太阳快要下山了,你画完了吗?”
画完了吗?当然没有。
陆明远觉得她明知故问。
他一边收拾着画架,一边敷衍了一句:“这是半成品。”他反握着画笔,戳了一下白纸,问道:“看不出来么?”
借着几米外一盏路灯的柔光,他回过头来,打量苏乔的脸。
苏乔轻轻挑眉。
她终于能和他对视。
灯光似乎在风中摇曳,奏响一场盛大的晚祷。
“我知道你画的是远景,”谈论艺术不是苏乔的长项,她绕开话题,向他介绍自己,“陆先生,我们长话短说。我来自金城律师事务所,你应该猜到我是谁了。您的父亲委托我们……”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苏乔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
公章、签名、合同条款,都是一应俱全。哪怕陆明远仔细研究,也不可能找到任何纰漏。
苏乔却没料到,陆明远背起画架,看都没看她的东西。
他一手拎起一个挎包,在里面摸了一会儿。苏乔以为,陆明远要找什么信物。毕竟事关重大,他无动于衷的概率为零。
然而陆明远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
他找到了一瓶罐装饮料,当着她的面,拉开那一瓶易拉罐。清甜的果汁溢了出来,陆明远直接用手擦。他就这样喝了几口,完全没有说话的打算。
这也难怪,苏乔心想。
陆明远的父亲供职于公司高层,作为董事长唯一的助理,数十年来,一直深受信赖。由于早年和妻子离婚,他无暇顾及自己的儿子,便将儿子托管到了国外。
从小到大,陆明远都在上寄宿学校。
苏乔知道的不仅是陆明远的经历。还有他目前的住所,经济来源方式,以及日常交际圈。
她再接再厉道:“陆先生,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先看看合同怎么样?金城事务所的陈贺律师,是我的老师,也是您父亲的私人律师。他最近身体不舒服,做了一个手术,所以让我出国找你。”
“你们不是说好了,17号和我见面,”陆明远侧目,忽然回答道,“怎么提前了两天。我记错日期了?”
他晃了晃饮料罐子,拎着那个挎包,旁若无人向前走。
穿过绿意盎然的公园,走近了夜色中的教堂。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墓。十字架在月光中挺立,落影虚浮,幽深而冷清。
苏乔没有紧跟着陆明远。
虽然为了找到他,她花费了很多功夫。
她站在一座墓碑前,审视其上雕刻的文字。大写字母被风霜侵蚀,只能辨认出几个单词。
脚下是一片繁盛草地。而在草地的下方,可能埋葬着一副棺材。神圣与死亡、新生都不可分割,诚如教堂是举行婚礼的地方,也是安葬故人的地方。
无论回忆还是现实,都让苏乔更加冷静。
她双手拎包,反问道:“陆先生,我们现在联系不到你的父亲。情况这么紧急,除了提前动身,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了。
至少陆明远回答不上来。
他喝光了那一瓶饮料,握着空掉了的易拉罐,斜靠在一道铁栅栏上。蔷薇的花枝伸过矮墙,落到他面前争色夺妍。
入夜,月光如练,给人以无限遐想。
爱与美都是诱发邪念的原罪。
苏乔移开了目光,不再凝视陆明远。她深知陆明远一定清楚他父亲的下落,但她摸不清他的脾气。
大概几秒之后,苏乔听见陆明远问道:“你知道我在公园,谁告诉你的?”
“当然是林浩了,”苏乔耐心解释,“你平常不用手机,邮件回复也很慢……我们只能找林浩。”
苏乔所说的林浩,是陆明远的大学同学,也是他现在的邻居。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认可了苏乔的说法。他拉开院子的后门,和她一起走到了街外,两人在公交车站边默默等待,直到双层巴士姗姗来迟,陆明远才和苏乔挥手:“我走了,明天见。”
他居然就这样道别了?
苏乔感到不可思议。
但是随后,她又给他找了一个理由——艺术家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和她这种斤斤计较的俗人,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她快步跟上陆明远,踏进了公交车内部。
“陆明远,我能不能跟你回家?”苏乔开门见山道,“完成合同上的任务,我才能回国啊。”
窗外景色快速更替,玻璃映出模糊的人形。由于当前时间为晚上九点,大多数商铺早已关门,只有酒吧和饭店屹立不倒。
苏乔一贯嗜酒如命,但她不能下车。她还要尾随陆明远。
陆明远的态度不清不楚。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半个小时后,双层巴士停靠到站,昏黄的路灯照亮了长街。繁茫星光隐入夜幕,街头巷尾不见行人,只有一个喝多了的醉汉,迎面向苏乔和陆明远走来。
他口齿不清,胡言乱语,骂天骂地,脚下还踢着一个酒瓶子。因为他胡子拉碴,魁梧高大,仿佛是马戏团里滚球的棕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