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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生火用力捶击能量场的球形轮廓, 外头听不到一点声音,场里应该是真空, 他是靠御者舱的残余空气在呼吸。
“小易!”贾西贝看着元贞的样子, 惶急地哀求, “求求你,求求你……”
张小易很长时间没说话,再开口,声音冷若冰霜:“你以为你是谁。”
“啊?”贾西贝翻着脚坐在地上,红着眼睛看他。
“你只是伽蓝堂一个不入流的御者,”张小易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感情,“是最容易掌握的人,所以我和你在一起。”
眼泪从贾西贝眼眶里涌出来,他委屈地瘪着嘴。
“而现在,你没有任何用处了。”
“我们……不是朋友吗, ”贾西贝忍着抽泣, 圆嘟嘟的小脸扭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张小易覆手, 提起转生火,“如果是朋友的话,你现在离开伽蓝堂,我放这小子一条生路。”
所有人一怔。
“我离开!”贾西贝不假思索,然后问,“我……我怎么离开?”
张小易抬头看向岑琢:“你们所有人,离开太涂, 贾西贝留下。”
岑琢还算冷静:“你真会放我们走?”他故作轻松地笑,“截杀我们,是有人给你命令了吧,你不怕没法交差?”
“呵,”张小易也笑,尽管那笑听起来干巴巴的,“在太涂的地面儿上,北方分社只能求我,没资格命令我。”
居然是北方分社直接下的追杀令,岑琢和逐夜凉对视一眼。
“我要是怕北方分社,就不会一个人出尧关去找你们玩了。”张小易用的是“玩”这个词,他自大、傲慢,有生猛的孩子气。
元贞开始缺氧,转生火耷拉着脑袋,无力地滑坐在球形场里,贾西贝急切地向空中伸着小手:“小易,快点,快点!”
如意珠立起手掌,将能量场推高,然后猛地一握,看不见的场壁碎裂,转生火失重掉下来,摔在地上。
“交易达成,”张小易扬手,“你们走吧。”
转生火的舱门打开,元贞气儿还没喘匀,手脚并用着往前爬:“不行……咳咳,贾西贝不能留下!”
“刚饶你一命,就变卦了,”张小易恶狠狠地说,“很难看啊!”
他张开两臂,宽大的银白色胸廓前能看到待激发的粒子云形成的不稳定电场。
“元贞!”岑琢喊他。
“岑哥!”元贞攥起拳头,铁了心,“贾西贝他……还那么小,他保护不了自己,我得陪着他……要走你们走,我不走!”
岑琢无奈地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地说:“谁说我们要走了?”
“啊?”元贞呆住。
如意珠则亮起全身的照明灯,因为愤怒。
“我们不会走的,”岑琢坦言,有些不要脸的流氓气,“你就是把我们几个都拿球儿弄起来,摇色子似地摇成灰,我们也不走。”
如意珠的目镜灯长亮,这是攻击的前兆。
“因为,”岑琢和它针锋相对,“贾西贝是我们的伙伴。”
伙伴?张小易第一次在战场上听到这个词,愣了。
“伙伴,是在前进路上互相扶持的,不是一有危险就拿来丢弃的,”岑琢目光坚定,有要和他死磕的架势,“我岑琢,不会放弃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张小易审视他,贾西贝说的没错,如果是这个人,真的可能把电拿出来分给老百姓,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像贾西贝那样的爱哭鬼,也不可能进入核心团队,这样一个老大,张小易不禁好奇,也钦佩。
“放弃一个‘伙伴’,和全军覆没,”如意珠再次张开手臂,能量场在胸前聚积,“你很愚蠢地选择了后者,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这个世道!”
岑琢怕,他当然怕,但迎着能量不后退:“你没有感情,别以为我们也没有!”
这话,把张小易激怒了。
“你说谁没感情!”他收起能量,双手握拳重重击在地上,“我十岁,爸妈就在尧关上给狮子堂尽忠了!十岁,你明白吗,我还没有自己的骨骼,一个败军之子,你们谁能体会我的感情!”
岑琢从极近处瞪视他,第一次见面,他说父母是狮子堂太涂舵的管事人,居然不是谎话。
“那年我父亲二十五岁,就穿着这件如意珠,在尧关上,在和染社大军的激战中,神经元失活。”
神经元在战场上失去活性,岑琢瞠目,那意味着御者和骨骼的连接完全中断,等于是一个普通人套在一个巨大的钢铁棺材里,任人宰割。
“对,我现在穿的就是我爸的棺材,”张小易很平静,“他是被许多骨骼用各种利器,活活攒死在御者舱里的,而我的母亲……”
他没有说下去,似乎不堪说。
伽蓝堂没人发出声音。
“但就连这具棺材,”张小易的声音出现了波动,“都是我带着一身溃烂的伤口,用命,从叔叔们手里抢回来的!”
他忽然发笑。
“爸妈在的时候,他们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我,染社来了,都摇身一变戴上了莲花徽章,‘伙伴’?”他俯视岑琢,“可笑!”
“既然是狮子堂,你为什么……”
“我也要活下去!”张小易流泪了,在如意珠里,“狮子堂覆灭,难道我也要像爸妈一样,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死吗!”
他越是发泄,越是言辞激烈,内心越平静,像是放下背了许久的重担,又仿佛鼓足勇气跨出了那一步,终于与自己和解。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太涂,哪怕要向染社称臣!”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因为……这里是我的家。
岑琢仰望着他,藏在这个巨大杀人机器里的,只是一个十多岁、遍体鳞伤的孩子啊。
“如果我有感情,”如意珠转身,“只会被自己活活痛死。”
“喂,你去哪儿?”岑琢问。
“累了,”如意珠反问他,“你们不累吗?”
岑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来吧,到我这个没有感情的人家里坐坐,”张小易挑衅他,有些幼稚的,“如果你有这个胆量的话。”
没什么胆不胆量的,反正也斗不过他,岑琢用眼神征求了一下大家的意见,随他走向峤山别墅。
张小易在门口脱掉骨骼,岑琢问他:“我们闹这么大动静,怎么也没见你的人过来?”
“我不下令,他们不敢,”张小易顶着一张孩子脸,却说许多大人都不敢说的话,“再说,我用得着他们来吗?”
岑琢气结,管他什么太涂堂、如意珠,使劲儿在这熊孩子的脑袋上揉了一把,张小易推开他,一副厌烦的表情,心里却暖暖的。
真的很多年没人跟他动手动脚了。
到会客厅,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题着大大的三个字:正听居,岑琢他们进去,倒茶的倒茶,吃苹果的吃苹果,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一点规矩都没有。
“喂……你们是不是太随便了?”张小易脑仁疼。
“都老交情了,”岑琢挨着他坐,“这一路也算同甘苦共患难,别见外啊。”
张小易扶额,“别见外”这话应该是主人说吧:“你们下一步什么打算?”
会客厅霎时静了,大家不约而同看向逐夜凉。
“兰城。”他说。
兰城在太涂西南,一千五百公里,是染社在西部最大的城市。
“你们认识狮子吼,”突然,张小易提到了这个关键问题,“而且你那把刀,”他指着逐夜凉的左臂,“是左狮牙吧?”
“没错。”逐夜凉毫不掩饰。
“一具没名号的杂牌骨骼,有了两件牡丹狮子的装备,”张小易挑眉,“你们……和狮子堂有什么渊源?”
这次,逐夜凉看向岑琢,岑琢心想你他妈看老子干嘛,硬着头皮说:“其实我……是牡丹狮子的御者。”
张小易瞅着他,没表情,不说话。
岑琢也觉得这种谎言跟一般人说说还行,在如意珠这样的猛将面前,真的有点自取其辱……
张小易没接他的话茬,而是提起另外一件事:“太涂正北十公里,有一个叫乌兰洽的要塞式小城,守城的是狮子堂残部。”
“哦?”逐夜凉惊讶,“狮子堂已经覆灭三年了,居然还有自己的据点?”
“有,”张小易点头,“只在一些边缘地区,都很贫瘠。”
“守城的是哪个?”逐夜凉似乎很有兴趣。
“搅海观音,”张小易说,“长期和太涂堂对峙,打过几仗,非常弱。”
逐夜凉对这个名字很陌生,没什么反应。
“你们可以去看看,也许有熟人,”说着,张小易看向末席,那儿坐着贾西贝,“不方便带的,放我这儿,离得也近,随时可以回来取。”
贾西贝却没看他,而是眼巴巴瞧着元贞,小手几次去拽他的袖子,都被躲开了。
“贞哥……”他着急地抿着嘴,不知道哪儿惹元贞生气了,明明刚才还……还说要保护自己,要跟自己一起留下来的。
张小易却知道,因为元贞妒忌,他妒忌别人对贾西贝好。
之后逐夜凉问起了曼陀罗,张小易没听说过,草草又聊几句,吃过午饭,给他们安排房间,逐夜凉跟着岑琢,非进他的屋,要看他背上的伤。
“没事,”岑琢大剌剌的,“比这重的伤不知道受过多少。”
“少废话,”逐夜凉关上门,“我看看。”
“哎呀,娶个媳妇都没你烦。”岑琢嘟囔一句,开始脱衣服。
逐夜凉去把窗帘拉上,回怼他:“金水话是不多。”
岑琢听见,狠狠把衣服甩到他头上:“哪壶不开提哪壶!”
衣服掉在地下,逐夜凉捡起来,像是懒得说,又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我是第一次给人取子弹。”
岑琢噎在那儿,一时不知道从哪个角度损他好。
“我能看见,你后背肿了,应该是空腔周围的组织发炎,我想确认一下。”
岑琢急着来救贾西贝,被特种枪的枪带勒的。
“哦……”他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把那片染血的牡丹花丛转向逐夜凉,“早说呀,你是第一次。”
这话一出,气氛更怪了,岑琢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拼命板着脸,背上却红了。
逐夜凉扶着他的肩膀,那么漂亮的一片皮肉,多出一个丑陋的弹孔,即使愈合也会留下疤痕,他突然有些后悔,不应该从背后给他取子弹。
蓦地,他诧异,不知不觉间,岑琢竟然已经是可以让他后悔的人了。
“叶子。”
“嗯?”
“张小易说的那个乌兰洽,我看没什么意思。”
“我倒觉得值得一去,”逐夜凉说,“都是反染社的力量,能招揽点人手。”
“别了,”岑琢是假牡丹狮子,怕见真狮子堂的人,“还是按你的原计划,去兰城吧。”
逐夜凉没表态。
“对了,”岑琢犹豫再三,还是说出来,“那个曼陀罗……”
上次他问,逐夜凉把他呛了,这次又问,果然,逐夜凉从他背上拿开了手。
岑琢后悔了,可又不知道怎么把这个话头遮过去,正着急,逐夜凉沉声说:“曼陀罗是一个暗杀组织,我找了他们八年。”
岑琢诧异,八年?
“他们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连一点温度、一丝足印都没有。”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们……”逐夜凉迟疑。
岑琢等着,也许逐夜凉还不够信任他,也许他们还算不上推心置腹的朋友,也许只是暂时不愿意提,也许……
“他们摧毁了我的肉身。”
岑琢赫然回头,颤着睫毛看着他。
“那天没穿骨骼……是突然遭到袭击的,从背后,”逐夜凉的目镜灯闪得飞快,“醒过来,我觉得只是几分钟,可我的……会长告诉我,已经过去半年了。”
岑琢空张着嘴,那个凄怆的样子,仿佛失去了肉身的是他。
“粉身碎骨,”逐夜凉说,“他们告诉我的,除了脑子,全炸没了,那半年,他们试着用各种各样的金属接纳我的意识,无数次,直到把‘它’重新唤醒,‘我’,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叶子……”
这两个字让逐夜凉心悸,他别开脸:“从会长告诉我曼陀罗这个名字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在追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