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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海观音踏上太涂堂正堂, 几百年的重檐建筑,自有一股岁月洗礼后的威仪, 杜汀组引她走向东厢会议室, 她反常地把自己的人留在门外, 只身进入这个敌我尚不明朗的险恶之地。
这引起了杜汀组家头的兴趣:“怎么,你的人还不知道你背叛狮子堂,就要挂染社的旗了?”
搅海观音横他一眼,很不客气的,直接坐上主位:“背叛谈不上,识时务而已。”
家头盯着那个位子,目光如炬。
“怎么,你想坐?”搅海观音调侃他,快意地笑,“可惜啊, 北方分社答应我了。”
家头移开视线, 故作无谓地笑笑, 在她对面坐下:“昨天你们那个叫火钵的, 说伽蓝堂正在为去兰城做准备,不像命丧黄泉的样子啊?”
“哦?”搅海观音面不改色,“你的意思是我诈你们?”
家头冷冷看着她,不说话。
“我带来的,是伽蓝堂三号人物,红咒语金水的骨骼,”她比他更冷, 一掌拍在红木会议桌上,“六具尸体、五具骨骼,一具不少全在我手里。”
“我要验货。”家头说。
搅海观音轻笑:“和我约定的是北方分社,不是你们太涂堂……”她拖长了尾音,故意强调,“杜汀组。”
家头拍案而起,同时,会议室两侧的屏风被齐齐推倒,各埋伏着十几个人,端着枪,搅海观音岿然不动:“你不敢杀我,”她抬起左手,芯片发亮,已经按了,“杀了我,你们没法跟北方分社交代。”
“北方分社?”家头大笑,“太涂堂从来不看北方分社的脸色!”
搅海观音站起来:“那是如意珠时代。”
“说到底只是一具骨骼,现在就在我手里,”家头举起指挥射击的手,“太涂会有新的如意珠出现!”
他即将放下手臂,两侧的狙击手准备射击,这时搅海观音身后的窗户突然破碎,一具海蓝色的骨骼撞进来,碎玻璃反着装甲的光,被新雨之后的春阳一照,霎时湛蓝,像一道波浪。
“开火!”
密集的子弹在短距离内发出可怕的呼啸,搅海观音反应再快,也不免多处负伤,狼狈钻进御者舱,启动骨骼仓惶而逃。
她没想到杜汀组敢开火,她以为只要仗着伽蓝堂,就有足够的谈判筹码,即使这些筹码并不存在。
整个太涂堂都布置好了,一道包围圈压着一道包围圈,不久前她就是这样伏击伽蓝堂的,她咒骂,胳膊和大腿在流血,御者舱里弥漫着刺鼻的腥味儿,可能要折在这儿了……意识到这点,脑子里紧接着闪过一个词,玉石俱焚。
她把双鞭甩得眼花缭乱,炮筒向所有移动的物体射击,不讲策略,不顾火力,敢死般向前冲锋,后背中了两炮,御者舱打穿了,装甲上楔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飞过来的合金刀,她冲破太涂堂的钳制,跑上大街。
面前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背后是杜汀组的追兵,她丝毫不考虑骨骼对普通人的巨大破坏力,加大蓄能就地反击,刹那间,市中心陷入一片火海。
哭叫、求救、凄厉的哀嚎,伽蓝堂全副武装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以太涂堂为中心,以南两百米全是倒伏的树木和受伤的人群,血和火胶着着,在合成路面上燃烧,显然,踏着他们过去的不只是搅海观音,还有杜汀组。
岑琢扒在逐夜凉背上,咬牙切齿,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有无辜的人在死于社团火并。
“避开老百姓!”他下令,命令黑骰子他们往前迂回包抄,然后就近问一个腹部受伤的男孩,“前面有什么主要建筑?”
男孩傻傻看着他,似乎没见过主动避让人群的骨骼。
“南面有什么主要建筑!”岑琢大喊,搅海观音如果想跑,应该往北,绝不是向南。
“有……有……”男孩吓坏了,一个瘸腿大叔忍着疼蹭过来,对岑琢说,“南面有一个菜市场,几个脑毒作坊,一个核电站,还有杜汀组的两个堂口。”
“核电站?”岑琢的眼睛简直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市里怎么会有核电站!”
他的怒吼让所有人意识到了危险,大叔赶紧说:“原、原来太涂分甲字和乙字,核电站在甲字的边缘,太涂统一后,工厂和做工的人越来越多,那儿就成了市内。”
“她想玉石俱焚。”逐夜凉判断。
“妈的,”岑琢一想到爆炸的核电站可能给这座城市带来什么,不禁浑身战栗,把特种枪上膛,“追!”
逐夜凉打开红外热感系统,普通视觉画面随即被红外辐射图像取代,在所有深红浅红的目标物中,一个灼热的红点出现在西南1.5公里处。
“叶子,定位!”
“已经锁定,”逐夜凉加速,“三分钟到达。”
岑琢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辛苦了。
“现在撤还来得及,”逐夜凉却说,“我能保证在核爆前把你送到安全地带。”
岑琢蹙眉:“我们撤了,太涂怎么办?”
“你要搞清楚,现在太涂和你、和伽蓝堂没有一点关系,”逐夜凉冷声,“天塌下来有杜汀组顶着,他们也在追杀搅海观音。”
岑琢沉默。
“一旦核爆,”逐夜凉的声音没有起伏,但cpu嚓嚓作响,“骨骼是有机会存活的,而你没有任何屏障。”
岑琢明白,这么多次战斗,他太明白了,以血肉之躯和钢铁对抗,虽然有逐夜凉保护,但每次都是九死一生。
黑骰子他们正在另一条车道上向正南方向疾驰,逐夜凉朝他们打手势,要求向他靠拢。
“叶子,”岑琢在他背上说,“如果现在我走了,一旦太涂爆炸,这辈子我都会记住这一刻,我选择做一个懦夫。”
逐夜凉没说话,转而加快步伐,既然岑琢选择了前进,他就要让他得偿所愿。
转眼,一片灰白色的建筑群出现在面前。
园区内有经过激战的痕迹,主体建筑外侧有几具骨骼残骸,“杜汀组的人呢?”岑琢在逐夜凉背上四望,整个核电站静得像一处鬼蜮。
“不是被干掉了,就是跑了,”逐夜凉直奔反应堆,那里是火力攻击的首选,“那女人很聪明,骨骼也不错,对付杜汀组绰绰有余。”
但反应堆没有人,工作人员应该是逃命去了,连个能提供线索的人都没有,逐夜凉立刻转向发电机组,那里和反应堆的情况一样。
偌大的无人厂区,只能听到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搅海观音到底在哪儿!”元贞急了,他们身处核电站内部,爆炸一起,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眼下每一分每一秒都生死攸关。
逐夜凉也有点慌,“慌”这种感觉他很久没有过,他清楚,是因为岑琢,这个人让他有了顾忌。
打开全维度成像捕捉系统,他一时无法集中注意力,要在这么大范围、这么多建筑中找到一具骨骼,耗费的能量和花费的时间难以想象。
“反应堆……”岑琢嘀咕,他有一座核电站,很宝贝,找吕九所去研究过几次,反应堆是核心部分,为了预防敌对社团的袭击,工作区外壁做得极其坚硬,一般的骨骼炮很难打穿,搅海观音不选择那里是对的。
“发电机组……”没有意义,如果她的目的是瘫痪电站,打这里是对的,但如果要引起核爆,炸十个发电机组也无济于事。
那只剩下……
“冷却塔!”岑琢转头往上看,一个巨大的烟囱形建筑,在核电站西侧,最显眼却最不为人重视的地方。
冷却系统如果失灵,反应堆就会因为过热而发生物理爆炸和大火。
众人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不约而同往冷却塔狂奔,果然,在塔身近两百米高的弧线形外墙根部,用钢筋水泥搭建的入风口,看到了搅海观音的身影。
地上,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是从她御者舱流出来的,她快不行了。
听到脚步声,搅海观音回头,看到伽蓝堂,吃了一惊:“你们不是去兰城了吗!”
她只剩一条鞭子,吊在半空,用肩炮轰击冷却塔x形的水泥支柱,已经倒了两根,以这座塔的高度和重量,再倒五到六根,塔身就会向一侧倾覆。
“停手!”岑琢从逐夜凉背上跳下来。
瞬间,逐夜凉失去他的重量,心上陡然空了一块。
“和你们有什么关系!”说着,搅海观音放了一炮,炮弹从上往下当腰打中细长的水泥体,又一根巨柱在硝烟中轰然倒掉。
“你有没有想过老百姓!”岑琢朝上喊话,她离地面至少有二十米,“你要让上万人给你的失败陪葬吗!”
“上万人?”搅海观音狂笑,“上万人算什么,在这个时代,我是御者,我有骨骼,我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
她再次轰击水泥柱,岑琢回头喊贾西贝:“日月光,射击!”
贾西贝应声瞄准,子弹连发,但空中目标仰角过大,再加上空气阻力和风速,搅海观音只有装甲轻微损伤。
“她太高了,”逐夜凉推开日月光,拔出右狮牙,“我来。”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高度是那女人最大的优势。
逐夜凉提高琉璃眼的校准精度,焦距拉近,cpu精确计算距离、实时风速和仰角,右狮牙往后甩,直到刀背碰到肩胛骨,然后向前出手。
众人盯着那道猩红色的运动轨迹,明显失准了,搅海观音并不在它的抛物线上,反而是……那条鞭子!
右狮牙正中金属鞭,长鞭从中斩断,搅海观音从空中坠落,重重砸在嶙峋的水泥废墟中,几次滑落碰撞,弹出来扑在地上。
这个高度,即使穿着骨骼,也会受伤。
逐夜凉去回收右狮牙,岑琢他们把搅海观音围起来,打开御者舱,扑鼻是血的味道,她整个人浸在血泊里,从上到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
“我们……”含着血沫,她眯起眼睛,岑琢的脸逆着光,朦胧得像一道幻影,“都是失败者,败给了……染社,”她嗤笑,“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迟早……和我一样!”
黑骰子愤而举起拳头,岑琢抬手把它挡住。
她不再看他们,像是神智涣散,又像是回光返照:“我尽力了……挣扎过,坚持过,”微微的,她眨着染血的睫毛,“好女人,坏女人,都得不到善终,”一声叹息,“这个时代,从不是女人的时代……”
岑琢忽然心痛,不是为她,而是为了金水,为这个时代所有苦苦挣扎着的女人。
“如果有来生,”她嗫嚅,“只想要简单……快乐……”
最后一缕光从她瞳孔里熄灭,眼窝浑浊,像是蓄着一滴泪,岑琢站起来,远处逐夜凉握着猩红的右狮牙向他走来,岑琢突然有一股冲动,想向他奔去。
但忍住了。
“撤,”岑琢对大伙说,“向西,到兰城。”
逐夜凉重新把他托到背上,四具骨骼马力全开,呈菱形向城外突围,尽管路线已经选择了僻静处,但人还是渐渐多起来,没有防空洞可以避难的穷人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出城队伍,岑琢经过他们时大喊:“没事了,回家吧!”
人群愣愣看着他们,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朝岑琢扔了个东西,逐夜凉心惊,唰地亮起炮筒瞪,这时岑琢从背后伸出手,目镜前是一支新开的桃花。
一场雨,酝酿了死亡,也酝酿了新鲜的生命。
越来越多的桃花朝他们扔过来,粉的,白的,娇嫩欲滴,老百姓什么也没说,沉默着目送他们离去。岑琢扭过头,看侧街的交通路口站着两具巡逻骨骼,见他回头,不约而同背过了身。
失去了一座城,岑琢仰望着路边一面面煊赫的莲花旗,却似乎得到了更多,太涂和乌兰洽,滴血的花一样横亘在心上,他在这里失败,也学着坦然承受失败,从这里开始,他将至刚至柔,无坚不摧。
与此同时,太涂东南二百公里,宰州郊外,丁焕亮正在烈日下跋涉。
张小易的车开了一百多公里就没油了,扔在半路,他步行了十几公里,还有九十多公里才到离宰州最近的染社据点,在那儿,他可以搭上回江汉的飞机。
鞋磨坏了,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又饿又渴,没有一分钱,只有一块指甲大的芯片,他牢牢攥着,勉力支撑。
灿阳下,前面路口停着一辆卡车,是军用级,下来两个穿西装的小子,没戴徽章,朝丁焕亮这边张望。
这种荒野,怎么会有社团的人呢?他低下头,做好反击准备,赤手空拳,所谓反击不过是找准时机逃跑。
“喂,”他们叫住他,打量他的发色,“是从太涂来的吗?”
丁焕亮不出声。
“丁焕亮?”他们叫出他的名字。
丁焕亮慌了,对方是有目标的行动。
“我们是染社江汉中心、社长秘书办公室的,”一个说,另一个居然掏出信号枪,朝天放了一枪,“奉命来接你。”
谎话!染社根本没人会来接他。
丁焕亮含混地点了点头,趁那两人放松警惕去开车门,拔腿就跑,他们没追上来,反而不解地大喊,“你跑什么,我们是贺秘书派来接你的!”
丁焕亮停住脚步,不敢置信地回过头:“你们说……谁?”
“贺秘书,”他们答,“社长秘书办公室,第三秘书贺非凡。”
丁焕亮张大了嘴,贺非凡来接他?社长秘书?他太想相信了,可不敢,张小易就是因为相信,可悲地死在了他面前。
正在这时,从南边一处土坡背后,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片刻,一辆越野车从坡上冲下来,速度极快,越过卡车横在他面前,后车门打开,跳下来一个人,高高的身量、闷骚的太阳镜,真的是贺非凡。
“我cao你……”丁焕亮低语,这不可能,简直他妈是做梦。
那个狡猾的贺非凡,待在江汉就能坐享其成的贺非凡,干嘛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千里迢迢,来接他。
“嘴巴放干净点儿,”贺非凡摘下太阳镜,还是那张自命不凡的欠揍脸,“老子现在可是江汉的社长秘书。”
丁焕亮低下头,不想显得太惊讶:“一个第三秘书,有什么了不起。”
贺非凡一把抓住他的手:“谁说这话都不行,”他把他往越野车上拽,“就你行,这个第三秘书,是你拿命给我换来的。”
丁焕亮抬头看他,“太涂和乌兰洽一传回消息,任命就下来了,”贺非凡上车,车后座是密闭空间,和驾驶室只通一扇小窗,“现在我们在高级干部区有一块地,有骨骼仓,有停机坪,有独立游泳池,隔壁就是司杰家。”
不,丁焕亮很清醒,在高级干部区有一块地的是贺非凡,和他没关系。
“开车。”贺非凡从小窗吩咐司机,然后把隔板拉上。
冷气吹出来,丁焕亮舒服地靠向椅背,车在崎岖的土路上摇晃,“幸亏我来接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贺非凡打量他,看到他的脚,“操,我看看。”
身体疲惫,心里也不平衡,丁焕亮反手推开他。
贺非凡却是那种越推越来劲的主儿,等不及了似的,掐住他的下巴,一口咬上去,咬的下嘴唇,粗糙、干燥,还覆着一层砂,他却吸得津津有味:“cao你妈,想死我了……”
丁焕亮皱眉,他们很少这样,接吻,是恋人才做的事。
他不习惯,边躲边从裤兜里掏出芯片,想还给他,贺非凡看见,嫌烦似地大手一打,芯片脱手,掉到座位底下。
一刹那,丁焕亮的心像要停了,在太涂,那些难熬的日夜,这块芯片就是他的信念,他搡开贺非凡,立刻去捡,贺非凡盯着他,看他捡起芯片,紧紧攥在手里。
这些日子,他有念想,可自己呢?贺非凡什么都没有:“喂,我梦到过好几次,你暴露了,没回来。”
在芯片的主人面前攥紧芯片,这种羞耻让丁焕亮尖酸刻薄:“那正好,你再找一个。”
“我也想了,”贺非凡说,“在梦里又找了一个,脱光了扳过来,一看还是你。”
我操,丁焕亮没脸看他,能不能别他妈说了……
“你相不相信,人有真心?”贺非凡问。
车子晃得厉害,连带着丁焕亮的心也晃:“不敢相信。”
“我也是。”贺非凡说。
丁焕亮冷笑,没想到那混蛋接下来说:“你敢不敢跟我冒次险?”
丁焕亮睁大眼睛,哑巴了。
贺非凡扑过来把他压倒:“我可当你答应了,”他拽他的破衬衫,“丁辅佐。”
什么就答应了,什么丁辅佐?
“染社江汉中心、社长秘书办公室,第三秘书辅佐,骷髅冠丁焕亮,”贺非凡捏着他的下巴,很用力,“我臭不要脸找汤泽给你要的。”
像是烟花一个接一个在头上炸响,炸得丁焕亮脊梁都软了,高级干部区那块地真的有他一份。
“亲一口,”贺非凡凑过脸,“痛快的。”
丁焕亮挡着自己发红的颧骨:“你他妈给我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