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山雨欲来

折一枚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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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是你, 我一分钟也不苟活下去。”

    丁焕亮离开了,但他的话留在黑暗中, 荡出涟漪。

    死?

    想到这个字的瞬间, 岑琢觉得解脱, 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后悔、憎恨、希望,都烟消云散,他没有父母兄弟,不会有人悲伤,逐夜凉有白濡尔,高修和元贞有贾西贝,九哥……九哥也许就没奢望过他活着回去。

    “哥……”岑琢叫鬼魅。

    “嗯?”

    “你帮我个忙。”

    鬼魅拖着脚过来,“帮我,”岑琢挣动铁链, “抽一根钢钎出来。”

    “干什么?”

    “你先别问, 抽出来。”

    “我要知道你用钢钎干什么。”鬼魅说。

    这就是岑琢的现状, 连死, 都要求别人:“杀了我。”

    鬼魅默然。

    “你骗我,”岑琢笑了,“让我别放弃,让我等着逐夜凉,还说我是他重要的人……真他妈是个笑话!”

    鬼魅叹一口气。

    “他把我扔在这儿,根本就没后悔,”岑琢克制不住, 歇斯底里地咆哮,“我恨他,他眼里从来没有我,没有!”

    “你就那么相信一个仇人的话吗?”鬼魅问。

    岑琢愣住。

    “逐夜凉到成沙,你看见了吗?”

    没有。

    “即使他到了成沙,是什么目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放弃等待?”

    因为……

    “太难了……哥,”岑琢在铁链中颤动,“真的太难了……疼、黑暗、那些折磨,我都能忍,不能忍的是怀疑、背叛和绝望!”

    鬼魅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很响:“那就给自己创造出希望来!”

    岑琢被他扇懵了,歪着脑袋,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希望?像你一样把刁冉的意识放进机器里,每天摆在桌上看,就叫希望吗!”

    鬼魅哑口。

    “因为你背叛过他,就想在我身上赎罪,让我像条丧家犬一样,傻傻地等一个不可能来的人!”

    “住口!”鬼魅怒吼,有不容置疑的霸主之气。

    “洛滨,”岑琢隔着黑暗与他对峙,前07师的师长、江汉曾经的主人,“就是你,干嘛不敢承认!”

    鬼魅被激怒了,扑上来,先是掐他的下巴,然后摸到他右肋的钢钎,猛然用力,只听一阵血肉搅动的声音,岑琢凄厉地嘶叫,在剧烈的疼痛中,在近乎晕厥的迷茫中,听到鬼魅在耳边说:“大声叫,不许停!”

    岑琢觉得自己不正常了,像爆炸中被震聋了的孩子,疯狂尖叫。爸妈、哥姐,都不在了,连逐夜凉,也成了一个泡影,他什么都没有,孑然一身,只有鬼魅抵在脖子上的钢钎,实实在在,马上能要他的命。

    丁焕亮正锁抽屉准备离开办公室,听见地板下有声音,先是争吵,然后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咆哮,最后变成惨叫,他第一反应是开囚舱,但脑筋稍一转,从容了,踩在那块三角形的花纹上,缓缓踱步。

    等了五分钟,下边静了,他打开囚舱,气定神闲地走下去。

    岑琢死了一样坠在铁链上,一动不动,身上趴着一个家伙,长长的灰头发,拿钢钎的手像枯枝一样,最可怕的是那双腿,不,不能称之为腿,是一粗一细两截金属,丁焕亮看过档案,白濡尔把洛滨关进核心囚舱前做了改造手术,防止他逃跑。

    两人之间,血滴答滴答打在地上,是岑琢的。

    “a0001,”丁焕亮叫洛滨的编号,“你在干什么?”

    “我杀了他。”洛滨死死攥着钢钎,松开岑琢。

    “杀?”丁焕亮看看他,又看看岑琢脖子上的血,“为什么?”

    “他嘲笑我。”

    丁焕亮去瞧岑琢的伤,右肋血肉模糊,脖箍周围的皮肉被划得乱七八糟,探了探鼻息,已经没了。

    丁焕亮狂喜,他想逼岑琢自杀,咬个舌之类的,没想到洛滨竟替他把这事办了。

    “你杀了核心犯。”他说。

    “哦,”洛滨无所谓,“他死了,这屋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

    “是谁又怎么样,”洛滨冷笑,“我是这间囚舱的第一个主人,在这片黑暗里,连白濡尔都要跪下来求我。”

    丁焕亮惊讶:“白濡尔跪过你?”

    “当然,是他把我关进来,拿走了我的腿,让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洛滨哑着嗓子说,“你觉得汤泽让我在这儿‘伺候’他,是为什么?”

    丁焕亮恍然大悟,汤泽的心太黑了,让白濡尔在自己建立的囚舱里受苦,还要被他仇深似海的老对手折磨。

    “把他弄出去吧,”洛滨说,“别再让人来烦我。”

    丁焕亮是个多疑的人,铁链钥匙就在兜里,但鼻息是可以伪装的,他想再确认一下岑琢的颈动脉,却发现那里被钢钎划得皮开肉绽,根本下不去手,不难想象他临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洛滨盯着他,把钢钎掩到身后。

    丁焕亮掏出钥匙,一串五把,是五组量子解码器,一米以内按照设定顺序依次按下开关,铁链会自动解锁,这个顺序只有核心办公室的主人知道。

    五道锁同时打开,岑琢咚一声掉在地上,丁焕亮第一件事是确认他的脉搏,三指按住原本被铁箍扼住的手腕外侧,薄薄的皮肤下,隐隐的有血脉要跳动,岑琢突然一跃而起,同时,洛滨把钢钎扔过去,他一把抓住,顺势抵住丁焕亮的咽喉。

    “没想到吧,”岑琢带着一身高热、数处溃烂的伤口和扑鼻的血腥气问他,“咱们的形势逆转了。”

    丁焕亮没想到,简直匪夷所思:“洛滨,你疯了!他是狮子堂的人,就是他帮牡丹狮子进入猛鬼城,劫走了白濡尔,他们下一步就要去夺取江汉!”

    洛滨淡然:“我知道,”他仍站在平时的那片阴影里,“我要帮的是他这个人,跟什么狮子堂、染社无关。”

    钢钎顶进皮肤,岑琢催促丁焕亮:“走,别乱动,送我们出三重天!”

    丁焕亮照他说的做,举起双手往出口蹭,岑琢架着他踏上金属梯,一回头,发现洛滨没跟上来:“哥?

    一片暗影,几乎看不到他在哪儿,只有一把嘶哑的嗓子:“你走吧,找到逐夜凉,问他为什么抛下你。”

    岑琢怔住:“哥!”

    “记着,”洛滨说,“到了什么时候,也别放弃。”

    岑琢强忍着眼泪:“哥你……你现在不就是在放弃吗,只要跨出这个井,外头是另一番天地!”

    “我老了,出去只能拖累你,”洛滨蹒跚坐下,“我的念想早没了,在外头还是里头,对我来说一个样。”

    岑琢顶着丁焕亮咽喉的钢钎松了:“怎么能一样呢,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刁冉’,我会像对亲哥哥一样……”

    丁焕亮突然搡开他,借着金属梯的坡度,狠狠踹了一脚,岑琢从半空摔下去,丁焕亮立刻拔枪,两步跳上地面,反身向囚舱射击。

    左腕和右腿中枪了,岑琢连滚带爬向角落躲避,枪声惊动了猛鬼城的警报系统,三重天以内有权限的干部全涌进来,密密实实堵在囚舱入口,先扔照明弹,然后把麻醉弹射向岑琢的腹部。

    岑琢瘫在地上,眼皮沉沉合上,眼球快速眨动,最后看到的是丁焕亮的脸,那是一副憎恨和快意交织的怪异表情,头发被抓住了,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只听见模糊的只言片语:“……琢,我……让你崩溃……”

    崩溃?岑琢笑了,他早就崩溃了,当逐夜凉把白濡尔从核心囚舱里抱出来,让他进入御者舱,他的心就碎了,撑着他挺到现在的,正是这份心碎。

    倏忽,纯然的黑暗降临。

    越狱事件,按规定要打报告做说明,丁焕亮刚把电子记录器打开,江汉的指示就到了,墙上的大屏幕亮起,这次出现的是汤泽。

    “怎么搞成这样?”看到丁焕亮身上的血,他蹙眉。

    “一号犯越狱未遂,”丁焕亮肃然,“刚平息。”

    “难为你了,”汤泽笑笑,“人送过来吧,江汉这边已经做好接收准备。”

    果然,丁焕亮切齿,汤泽是怕了逐夜凉。

    “你那是什么眼神?”汤泽的口气不悦,“三天前,北府的姚黄云在沉阳兵力和物资的支援下,派大军过尧关,夺取了太涂和乌兰洽,就在刚刚,整个北方已经挂上了伽蓝堂的高山云雾旗。”

    丁焕亮震惊。

    “西部重镇兰城、南方大城成沙,现在分属伽蓝堂和狮子堂,牡丹狮子随时到江汉,你最好给我搞清楚形势!”

    丁焕亮的瞳孔骤然紧缩。

    “别忘了,”汤泽说,“我身边还有个卧底。”

    丁焕亮眉头一跳:“关铁强和柳臣先后死在逐夜凉手里,只剩下……”

    东方的田绍师和北方的司杰,汤泽说过,染社夺取江汉时,田绍师还不是分社长,没有获取牡丹狮子装备信息的权限,难道是……

    “我们能想到司杰,牡丹狮子也能,焕亮,提防对手的反间计,”汤泽提醒他,“牡丹狮子为了进核心区,连无情客郑远都手刃了,关铁强和柳臣的嫌疑,并不因为他们死了,就能洗清。”

    丁焕亮瞠目,汤泽再一次让他见识到什么是在权利的顶端、以天下为执掌的人。

    “你要操心的事还很多,”汤泽训/诫,“把眼光放远点儿。”

    信号直接切断,丁焕亮还没来得及表忠心,屏幕就黑了。

    他玩不过汤泽,差得远了,而岑琢,也因为天下形势的急遽变化,侥幸捡了一条命。

    不能再动他了,丁焕亮不甘地攥起拳头。

    第二天,贺非凡是被从床上拽起来的,“干嘛呀,宝贝儿……”他迷迷糊糊揽着丁焕亮的肩,怀里是小胖的圆屁股,“让我再睡会儿。”

    往常这时候,丁焕亮已经去猛鬼城了,今天却连外裤都没套,只穿一条白衬衫跨在他身上,端着烤好的面包片和合成香肠。

    小胖闻到香气,眼巴巴地伸舌头。

    贺非凡摸到他光滑的大腿,清醒了,光着膀子撑着床:“我说丁秘书,今儿是什么服务,这么带劲?”

    丁焕亮让他摸得有点舒服,弯起嘴角,没打发油的头发随意遮着额头:“吃完饭,陪我出去走走。”

    贺非凡黏着他,两手捧着他的腰:“先亲一口,亲一口再说。”

    丁焕亮笑着往后靠,扔一根香肠到地上,小胖立刻跳下去,他才搂住贺非凡的肩膀,和他亲吻了。

    很缓、很绵长的一个吻,不是激情或荷尔蒙,而是爱、亲昵和对家人的依恋,甜蜜湿黏,怎么亲也亲不完。小胖吃完了肠要上床,丁焕亮才依依不舍把贺非凡推开,用沾着油的手指擦了擦嘴唇。

    在贺非凡看来,这是某种变相的勾引,吞了口唾沫,抓起烤面包:“这他妈就是du药,我也得咽哪。”

    丁焕亮和他一起吃,吃完穿起衣服,不是衬衫西裤,而是淡蓝色的运动衫,一回头,就像个干净的少年。

    给小胖系上红项圈,戴上一对宽草帽,两人并肩走出别墅,门口停着两辆自行车,穷人家才用的东西,贺非凡却觉得那么窝心:“你找的?”

    “嗯。”丁焕亮低着头看脚尖,这是他第一次,把心思用在生活这件小事上。

    “丁焕亮,”贺非凡很少叫他的全名,不是太生气,就是太高兴了,“小时候,我他妈就是骑着自行车……带弟妹们去找吃的。”

    他曾经苦过,现在苦尽甘来,还有了爱。

    他急匆匆把小胖放进车筐,大长腿往上一跨,脚蹬子转半圈,利落踩住,帅气地看过来:“走,哥带你兜一圈!”

    那么骄傲,那么张狂,好像座下的是一辆价值连城的豪车。

    太阳很好,金子似地洒在头顶,丁焕亮灿灿地笑,贺非凡还不知道,兴都港已经备好了船,他们兜风回来就要离开,带着半死不活的岑琢,奔赴江汉。

    这个早上,也许是他们最后的快乐时光,顺江而下,迎接他们的将是权利中心的阴谋和血腥,最后这点单纯的快乐,就是丁焕亮能给他最好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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