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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待所里小饭堂里,简单粗暴的盘菜都上起了,省军区的物资供应比野战部队的还是要丰富充足一些的,起码鱼肉是不缺的。
推杯换盏之际,李家华突然的想起卢惠冠说的话,提醒道,“卢惠冠提到过,他过来和我们谈之前,和市高官通过电话。这说明市委领导是知道此事的。如果不是张营长你这边施加的压力,那会是谁?”
张龙摇头道,“肯定不是我,我一个小营长说不上话,也不会是我们司令员,我听得出来,他是刚刚才知道这个事情的,并且了解不是很清楚,只是交代我一定要保证你们的安全。”
张卫伟皱眉思索,“那会是谁呢?”
林培森眉头跳了跳,道,“会不会是老余?三叔之前给家里去了电话,老余是跟陆港市府通报了这个事情,陆港市府肯定会和这边的市府通报的。这样市高官知道这个事情,那就不奇怪了。”
众人都看向李路,李路手里端着酒杯,沉思着摇头,“不太像。陆港市府的通报不会到市高官那边。对咱们来说是天大的事情,但是在市高官那里,是微不足道的。而且,陆港市府的通报也不见得是很郑重的。”
那会是谁呢?
张龙问李路,“老李,咱们以前的老首长,你是不是还有联系?”
李路摇头,“除了张平山参谋长,目前为止重新联系起来的就只有你,原来的老首长更别说了,我只不过是个小兵。”
摆了摆手,李路道,“不纠结这事情了,总之事情完美解决掉了,来,喝酒。”
碰杯一口干。
那不是酒杯子,是刷牙和喝水通用的口杯,一杯三两多。
张卫伟、李家华和林培森是不缺酒肉的,作为先富起来的这批人,他们差不多是当今这个时代物资获取最容易的一批人之一了。不过,除了张卫伟,其他两人是不曾试过在部队里吃饭喝酒。
有点像人民公社时期,但不尽相同。
一脸盆一脸盆的菜,表面浮着的一层油差不多是这个时代最好的菜的标记了,比碗口还大的军用口杯。
痛痛快快的放开了吃喝,这几天的路途疲劳以及刚刚过去的糟心事带来的负面情绪统统的随酒水而去。而对张龙来说,再没有什么比与老部下重逢更令人高兴的了。
他喝高了,搂着李路大着舌头说,“老李,我,我跟你说,老哥我心里苦啊,老哥心里苦啊!他们都认为我张龙日子过得滋润,都觉得老子过得好,他们不知道老子心里有多苦!”
李路安慰地拍着张龙的肩膀,“老排长,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好歹咱们都还活着。”
张龙摇着头,控制着情绪,重重的锤着自己的胸口,“我比你早入伍两年,我运气好,我上了军校,参战的时候就是排长。可我惭愧啊!老子惭愧啊!”
他控制不住奔腾的情绪了,热泪滚滚的出来。
“整整一个排三十九号人,三十九号人!我张龙的手下,我带着他们打出去,但是我没能把他们都带会来,如果不是你,我张龙的排三十九号人都要打光!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战死的兄弟!如果当时我能够再果断一些……”
李路出言打断他的话,“排长!你不能这么想。战场的情况瞬息万变,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整整一个团的敌军,我们二排死死的钉在那里挡住了他们的反扑!从整个战局来看,咱们是立了功的!”
“但是不管如何都改变不了指挥失误的事实!”张龙热泪纵横,“顺风顺水的仗,打完收拾铺盖回国,他们都能回来,起码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能活着回来!是我犹豫不决错失了最佳战机,形成了后来孤立对敌的局面!”
他苦中带笑,笑得很惨白,自嘲意味分明,他道,“我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是老子的排几乎打光了。我升官了,回来之后就升了连长,一年一步到现在的营长。我多风光,年轻的特务营长,打过仗。”
他抱着重重的锤着自己的胸口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可是我心里清楚我是踩着我几十号弟兄的尸骨当上的这个营长,我他-妈-的心里难受啊!”
张卫伟抹了把眼泪,已经在竭力控制情绪。军工厂保卫科就是部队,就是兵营,他张卫伟也是有兵龄的,他也是有战友的,他很深切的感受到了张龙心里的痛苦。
李家华和林培森尽管没有相关的经历,但是张龙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他们心里。那么高大威猛的侦察兵头子,性格豪爽的湖北汉子,此时此刻抱着李路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那一声声野兽撕裂声带的嚎哭都在昭示着,如果不是痛入骨髓的痛感,这样一个汉子又如何伤心至此。
“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死去的三十二名弟兄,我这一辈子都放不下他们……”
李路已经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的内心已经频临崩溃,倘若不是两世为人,也许此时此刻他比张龙更激动。
第一次踏上战场所在的连队,步兵二排,三十九人,打出去,打过凉山直逼河内,一直到接到停止前进的命令,部队开始调整部署准备回撤。就在这个时候,由于各个单元衔接上出了问题,指挥上出现了失误,步兵二排成为了孤立突出的部分,而此时敌军的大规模反扑开始。
张龙认为,如果当时他能果断的下达后撤命令,或者果断的下达就地阻击命令,步兵二排不会战死那么多人。他把巨大的伤亡归结于部队仓促迎战,而他作为指挥员,难逃其咎。
只是,当时的情况非常的复杂,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恰恰是二排挡住了敌军的反扑锋芒,一个太过突出的野战炮兵团才能够有充分的时间完好无损的回撤。
或者再者说,如果当时的战场指挥员能够及时安排部队进行掩护,步兵二排不至于承担这么大的压力。说到这里,当时整个前指、指挥员、参谋人员都有责任,因为他们制定的后撤计划是有明显漏洞的。
因此,李路不认识这是张龙的错,恰恰相反,他做到了一名排长该做的事情。
只是,这个伤疤,谁也不愿意主动去揭开。整整三十九人,只活着回来了七人。而活着回来这七人,正是当时李路在最后关头顶住了张龙的决定才最终活下来的,否则,步兵二排会全军覆没。
拼得差不多了,张龙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命令还活着的六名战士撤离,他留下来掩护,打算以死明志。而当时李路认为,那个时候再撤离已经不现实,固守阵地等待增援才是正确的选择——你跑也跑不过敌军的机械化部队。最关键的是,当时李路是最冷静的,他坚定地认为,二排的阻击战打了将近两个小时,友军就算是爬也该爬到了。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留在阵地上固守是正确的,最终七人等来了增援,得以活着走下战场。如果当时脱离了阵地,他们七人差不多只有一个结局——战死。
这边是张龙以及其他人把李路视为救命恩人的原因。活下来七个人,李路是张龙见到的第一位老战友,他内心何其的激动,过往的一幕幕自然的都纷纷的在酒精的刺激下涌现出来。
死去的人不在了,没了感知,活着的人却依然还要生活下去。换一万种角度去看,活着的人都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还活着。然而极少有人真正的去了解过那些活着回来的兵心里的最深处究竟负担着如何沉重的愧疚——哪怕那根本就与你没有关系,你总会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张龙哭着说,“老李,我真的希望死在那边,替许多人活,我是真-他-妈-的累了!”
背负着那么多人的期待期许期望,活着并不轻松——你是战场上回来的英雄!
李路朝张卫伟等人使了个眼色,把那边一直在候着的两个兵招过来,道,“你们先带这几位同志去休息。”
几人先行撤离,留下李路和张龙。
李路点了根烟塞进张龙的嘴里,自己也点了一根,道,“排长,说一千道一万,咱们还活着。既然活着,就要有活着的担当。连死亡都不怕,还怕活着?”
也许是最后一句话,张龙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他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深深的抽了几口烟,缓缓的说道,“是啊,死都不怕,还怕活着。”
李路道,“有些人认为,我李路离开了战斗一线。的确如此,我离开了部队,我不再冲杀在战斗一线,但我的战斗一直在持续。死去了的弟兄们,他们用生命守住了国土,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要让祖国早日强盛起来。排长,眼下这个世界风云涌动,如果把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比作五公里越野,那么现在正是最关键的三公里节点,谁都有可能第一个冲过终点。”
张龙慢慢的稳住了情绪,认真的听着李路的话,他更加深刻的感受到,自己这个老战友有很大的变化。
李路沉声说道,“我在西南战场打了两年,足足两年,我为我军的现役装备水平感到忧虑。回到了地方,我申请进入了军工厂工作。我希望能够在军工系统里为国防建设做出更多的贡献。排长,你还在部队,同样的,你也应该振作起来,为部队的改革建设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张龙沉默着,他心里是有愧疚和惭愧的。
而李路仿佛是早就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他缓缓道,“排长,你们省军区是不是马上要组建侦察大队参加轮战?”
“你怎么知道?”张龙大吃一惊。
李路微微一笑,说,“张平山参谋长没跟你说过,我前面一段时间参加了厂里的战场研究队,参加了最近的反攻作战。”
“你参加了?这个他是没和我提起过的。”张龙讶异道。
摆了摆手,李路道,“就是保护技术人员对战场上实际使用的新装备进行研究。排长,我认为你应该主动请战。”
张龙感觉到在李路面前自己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他这段时间正为此犹豫着。他累了,他的心累了。毫无疑问,省军区要组建侦察大队,肯定是要在特务营的基础上进行组建的。他这个营长实际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率队出征,要么退伍转业。
“老李,我真的累了。”张龙沉声说。
李路摇头,道,“你并不是累,而是你害怕再次面对那个曾经让你失去了三十二名弟兄的战场。排长,哪怕为了自己,你也必须勇敢的跨过心里这一关。牺牲的弟兄们绝对希望你能继承他们的遗志,继续在部队干下去!”
“可是,你嫂子她……”张龙怅然一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张龙愧疚难当,他低声说,“她希望我转业回去政府机关里上班,现在的工资津贴,维持不了这个家。我已经坚持到了现在,可是不妥协不行了,她怀了孩子。”
李路笑道,“这是好事,恭喜排长了。”
张龙却是笑不出来。
李路摆了摆手,说,“嫂子现在在乡下是吗?”
“是,她一直在乡下。我参战走了之后,她已经快崩溃了,当时她已经做好了守活寡的心理准备。我欠她的太多。难两全。”张龙叹气说。
李路说,“这个问题很好解决。请嫂子到汉口饭店上班,如果她喜欢政府编制,那么就在市府机关单位安排个工作。”
“说得倒是轻松。”张龙摇头道,显然,他该想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了。
李路呵呵说道,“排长,这不有我呢吗?别忘了,卢惠冠欠了我一个大人情。他是市府领导的座上宾,让他出面去说,一个行政编制不算什么。”
张龙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随即又皱眉,摇头,道,“那不行,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能用你的人情。”
李路摇头说道,“排长,我这次出来把事情办完是要回陆港的,武汉这边就你一个老战友,这个人情我用不着,你再不用,那就真吃亏了。”
张龙思索着,犹豫着道,“这……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扭扭捏捏不像样。这事我不管了啊,你自己找卢惠冠说去。”李路道。
张龙无奈的点头,“行,我记下来了。你这趟出来究竟办什么事,你们带的钱可不少。”
他早就想问了。
李路道,“我二哥和一名香港人合伙办了个贸易公司,这次出来是要到长春那边去买一批卡车。”
他笑了笑,道,“是,贸易公司是我的,我二哥代为管理,作为军工厂职工,我不太方面出面。”
张龙愣了好一阵子,感慨着说,“两年多不见,老李,你的变化真的很好。”
他很难理解二十五万元是什么概念,而他还不知道那只是一小部分。
“到长春可远得很,一路上危险不少。我选几个人跟你去吧,你回来从武汉过,再把他们放下。”张龙思索了一下,说道。
李路摇头道,“不用,我这边四个人足够了,带了两把手枪,没问题的,”
“还是我派两个人吧,找两个会开车的。我给他们放探亲假,手续上面没问题的。”张龙道。
李路依然拒绝,他说,“排长,真的不需要。你还是尽快组织部队展开临战训练,明天我走之前,给你一份最新的敌军装备动态以及他们的班排战术分析。那帮猴子有苏联人的支持,也开始玩新花样了。”
“再好不过了。”
喝高那是不可能的,绝对不会喝高。